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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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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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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儿叫

1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清明,麦田里,布谷鸟儿叫了。

院子里,我的爷爷抄起旱烟锅儿敲响锄头铁,扯开嗓子儿喊:“布谷鸟儿都叫了,快起床上地咧!”那一年,豫东北黄河滩的农村分田到户,为减轻负担,爷爷叫来我爸爸的亲娘舅见证下给老大分了锅,我爸爸很识趣,吃完分锅饭,他便跟着村中的包工头下山西运城挖煤窑去了,我的妈妈领着我就住在老院堂屋四间中最西头的一间。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凌清明儿,我的爷爷喊起仨个叔叔,扛起锄头就上地了。等到爷爷回家,一块喝了清起儿汤,奶奶牵着我的手儿随着爷爷到了地里,清明麦苗埋老鸹,麦子见了长,有一拃来高。爷爷指了指一片坟头,对我说道:“以后,我跟你奶奶埋到这里,你要记得来烧纸唻!”说罢,他扬起铁锨,挨个给坟头添土。奶奶烧完纸元宝,一眼瞥见旁边的田畦埂上矗着几株鲜凌的水萝卜棵,如获珍宝,上去剜了。邻家的妇女见了:“哟,二婶,恁可是沾光不足嘞!”奶奶虎了脸,顺手在荆篮拎环上扑打了菜根上的泥土,扔进荆篮:“她四嫂,你是‘老鸹站在猪身上——光瞧着人家却看不见自个一身黑’呐。”邻居败下阵来:“不说了、不说了,谁吃都是吃,恁先剜到,恁就吃啵!”

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婆婆的命根子。奶奶是个吵架的高手,遇上我的事,论吵架,她从来末服过输。有一回,我跟这一家的一个大些点孩子搁气儿,吃了亏,奶奶拉着我,找上家门,与这家老太太横腰对骂,人家拉下阵势,奶奶一头撞了老太太个大趔趄,奶孙俩得胜而归。后来,我成了家,每谈起这件事,神志不清的奶奶总是咧着嘴儿嘿嘿笑呢!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谷雨,麦田里,布谷鸟儿叫了。

谷雨,雨水生百谷,桃花、杏花尽开,坑塘中的浮萍露出了头,成群的鱼儿仰头摆尾在追逐水面之上到处飘落的杨柳絮。冀南豫北乡村的青男俊女们忙着农家麦田,谷雨灌浆,残桥之上跳跃着几只野猫,坑塘边上的桑树连成一片,戴胜鸟立在枝头,蓬开飞羽,迤逦多彩,它们在呼唤青春的伴侣。自谷雨来临,农家就要为麦子的丰收作准备。桑树林是农家的宝贝,桑杈是农家收割麦子须臾不离的依仗,它的作用不亚于作战士兵手中的长枪利炮,细心的爷爷瞄好了大拇指粗细的枝丫做桑杈,早用红布绳捆绑定了形。

我二叔在这头一年结的婚,他属于推磨换亲,我姑姑嫁给的男人是我二婶舅舅家的大表哥,我二叔娶的女人是我姑父姑姑家的小表妹。我二叔虽长得丑陋,却心性透灵,烧砖窑、做买卖,一沾就通,学啥、啥会,精明着嘞!我二叔一家住在老堂屋的中间,二婶受过教育,上过初中,能说会道,干活灵巧利索,可受爷爷奶奶的待见。这不,我二叔家里又添了男孩子,奶奶正给地里干活的邻里送‘红吉蛋’呢!爷爷远远看着,放开手中的桑树枝儿,掏出腰间旱烟杆子,揞着烟丝,叹着气道:“生个孙子能咋着,天生冇福的命!”前些年,家里张口吃饭的孩子多,乡里提留缴不上,我的三叔当兵,被政审铩掉了,这成了爷爷永远的心结。

谷雨前后麦见芒,庄稼靠人管,人勤地不懒,地里的麦子拨着节儿,掫着饱饱的腹鼓头儿,似个待产的孕虾,欲抽穗扬花;田头畦的大麦已吐了穗子,庄稼户们再浇夏收之前的最后一次灌浆水。麦子是家乡农户的主要农作物,小麦的价格通常是玉米等粗粮的两倍,在爷爷眼里金贵着呐!“老话儿说,轻花细麦。甭看麦花儿小,你闻闻,这麦花里尽是大白馍香的味道呢!”爷爷边说边轻轻地按下我的头,吐了穗子的大麦芒额外长,我小心翼翼凑上鼻子,闻了闻,一股花粉香直冲鼻孔,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奶奶到了我的身边,解下系在灰布对襟褂纽扣上的蓝手绢,给我擦着鼻涕,笑骂她老伴儿:“坑孙儿的货!死后不给你扛幡,看你还孬!”我爷爷呵呵笑着回道:“你好,赶明儿,让大孙儿只给你扛,中不中?”俩人拌过嘴,转眼间,又相互搭把手干起活来。“杂毛老婆冒冒失失,也不怕蹭秃撸皮!”桑树林里夹杂着一棵香椿冒了芽儿,精干的奶奶顾不得爷爷的喝斥扔下活计,伸手采撷,草丛中的蛙儿听到脚步声,卟嗵,跳进了水中,一下儿,连同那好事的鱼儿都不见了踪影。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立夏,麦田里,布谷鸟儿叫了。

“布谷鸟儿催得紧,得碾场喽!”爷爷说。我们家在一块临着大路的小麦田地头,有经验的爷爷总是留有空白,半亩田大小,或种点大麦、或点些菜籽,好赶在收麦季来临之前,腾出空地,碾作打麦场用。

碾场的场面很热烈,忙碌的人们不亚于组织一场庄严的祭祀仪式。前期,爷爷先把平整好的地面下犁犁暄,上钯钯松,又用抹耪抹平,再抬上石碓挨脚儿用力砸一遍;次后,向粗糙的麦场表面使上水,随后挥舞桑杈,覆上一层薄薄的老麦秸;再之,摆上香案,磕上三个头,撤下案几,牵大牲口入场。爷爷在麦场中心站定,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他将长出的缰绳盘挽在腰际,一手调拉缰绳,一手扬起长鞭,高声长啸:“嘚,喔,驾”叭、叭、叭,五匹大牲口拖住石碾在麦场地奔跑起来。妇女或男丁挑着水桶,根据爷爷的判断,一招手,撵在石碾后不失时机地抄瓢舀水铺洒增墒。

碾场要一口气喝成,不到晌午,奶奶挪动着小脚推起那小独轮车就已把午间的饭食送到了碾场的地头。我跟着奶奶一步一趋也到了场,午间的饭食核心是炸得黄燃燃的黏糕,黏糕吃之前先要冲向东方供享一番,主食则是过水鸡蛋根瘩菜卤捞面条。爷爷的饭食大,他的饭要用盆来盛。

趁爷爷吃饭的间隙,我看到爷爷裤鼻子上挂着一把小刀,钢柄皮鞘,斜截齐头,刀身彩云纹路,精致诱人。谚语云:女儿戴花,男儿耍刀。对于刀具的喜爱,溢于言表,我百般哀求,爷爷硬下心肠任凭我的哭闹就是不给。岂不知,这把小刀是爷爷劈篾织篦编席的利器,在农闲季节,他编织出的篾席、篦箧,扛到集市上一放,换来的就是现钱。甭小瞧这个副业,它极大地裨益了我们这个时常捉襟见肘的家庭。

午后的下半晌,不到日头落山,爷爷卸下大牲口,推出场地表皮的碎麦秸屑,一面瓷瓷实实、平平展展、滑光溜溜得宛若镜子的打麦场映进人们的眼帘。碾好的打麦场,中间凸,四边凹,周围挑出放水沟,大水缸端端正正放置在麦场的四个角,圆圆得水缸肚子上粘贴着菱形红纸繁写就的‘丰’字,太阳金灿灿的余晖铺洒大地,盛满清水的水缸映出淡淡的白云,清清的水面,三三两两的蜻蜓盘旋起了欢快的舞蹈。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小满,麦田里,布谷鸟儿叫了。

爷爷一大早,牵出东屋的毛驴儿,把削剪好的桑杈打成捆,耷拉驴身两侧,抄起竹辫短皮鞭,“啪”地一下打在驴腚上,去赶邻村樊家屯小满会了。奶奶在家里闲不住,院子里的菜,很少管理,却长得虎虎势势;根瘩菜油黑发亮,灰溜扑出的荆芥铺满畦,那一小畦开上了黄花儿绿绿的细藤,哝着劲儿向前拖起身子,细心一瞧,竟然缀了几条麦子鱼儿般的小黄瓜。奶奶喜不自禁,晃动着裹粽小脚儿,赶紧儿除草、浇水,忙活一阵,菜畦里规整了许多。

大麦熟了,邻居家小院子里的一棵杏树枝条伸出墙外,果实已发黄,一串串杏子发出诱人的果香;我们家院子里的不起眼的苦楝树,趁人不注意开满了淡紫的楝花,‘白花老头儿’虫子在苦楝树子上缓缓爬行,墙外胡瞎闹的孩子们嚷嚷起童谣:“白花老头,装穰穰,劈脸打你腮梆梆……”

半晌午,爷爷回到家,掏出几个杏,给了我。爷爷又甩给奶奶一个小布袋子,说道:“麦黄杏,这个时候的大麦穗最好吃,用火烤一下,把大麦仁揉搓出来,煮青麦面汤香着呐!”奶奶接过来,呶呶嘴,去灶火煮了。

2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芒种,布谷鸟叫了。

浅夏微凉,清风飞扬,爷爷在拂动枝条的石榴树下磨着镰刀说:“布谷鸟催得慌,春争日,夏争时,麦熟熟一场,收麦如虎口夺粮,可马虎不得咧!”芒种,芒种,有收有种,点玉米、耩谷子、种豆子跟收麦子交织一起,忙得不可开交;但,忙的是收获,种的是希望,虽忙犹乐。不可置否,芒种的重头戏是收麦子。收麦子是个赶撵活,一家人齐上阵,割的割,捆的捆,拉的拉,晒的晒,都轻闲不了。为了跟老天赛跑,早上带上烙饼,灌足开水,一家人一天的饭食就在地里吃了。我是干不了活的,白天和四叔在地里给家人提些水,帮着牵牲口,扶个车把,踩踩车垛,筢子筢筢散麦,趴在车上压压后阵;夜里,跟四叔睡在麦场里,数数星星,听听大人们嗙闲謽,看场护麦。我的奶奶忙里偷闲,但凡有点空儿,就在老院堂屋东间北墙的观音大士案前祈福祝愿保佑平安、无雨无灾。

东风席卷,怕鬼鬼到!雨水来了,田野里顿时泛起了泥腥的味道,对于这场雨的到来,忙碌的人们毫无准备,抹一把湿潞潞的脸,环顾一下四周,不得己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朝避雨的场所奔跑。爷爷慢悠悠迈步雨中,年轻人大喊:“璋爷,你咋不快跑!”爷爷回道:“跑个啥!再跑,前面还不是也在下!”殊不知,爷爷是跑不动的。爷爷年轻时,在生产队,他为争大工分,赶骡子大牲口耙地,不知何因受了惊,不使号!他的双腿,被五匹大骡子掀翻的耙床碾压得粉碎性骨折。说来命大,本来冇了指望在家中床上躺了大半一年的他,出人意料的是让本村的高家中药铺高老郎中用土方医好了腿,可再也不能飞奔疾走。每次说到这件事,刚强的奶奶却总是背过脸面偷偷抹泪水呢!

那一年,水中捞麦子,丢粒、发霉、出芽,收成减了不少。

新麦子下来,奶奶搲出一笆斗,去了正当街,倒进舂抭,搉成麦仁,巧手的奶奶柴火土灶、轻火慢煮,她熬做的麦仁粥飘浮着轻花细麦鲜香的味道,佐以咸菜,令人食欲大振。

麦后湿热,田地里的雨水淹漫过老鸹。那一年,我生了一身的疥疮,浑身骚痒流水疼痛,痛苦不堪,爸爸借了辆洋车载我到县城看了医生,拿了药,外涂内服,不大顶用。一个夜晚,奶奶给我拉进牲口屋,撮来一堆麦秸杆草,三下五除二把我脱了净光,拢起火,让我在火上跳来跳去,她则用炊帚在我身上上下扫刷,每扫刷一下,猛烈的痒痛都令我浑身抽搐;一个时辰过后,秸杆燃尽,奶奶抓起冷却的灰烬,在我身上反复搓揉,伴着奶奶的节奏,我的皮肤在慢慢呼吸、收缩、结痂,身子上逐渐好受了起来。我妈妈大喜过望,给西医开的药搁置一边,干脆将治我皮肤病这事交给了奶奶;一天早中晚三次,如此循环,不几天,我身上疮痂尽落,彻底好利索了。

收过麦子,粜了麦囤,我爷爷又借了贷,七凑八凑,在村子的北头,平整了堰岗,夯实了地基,给我的三叔盖了三间堂屋。盖屋时,用的是帮工,凭的是脸面,只管饭、白干活。盖屋的帮厨竟是村中的倔疙瘩老二爷,他的出现,到我家帮工的居然多出好几成。

我爷爷贷的款是利滚利,三照俩保,签字画押,借的是村西头‘三老师’家的。‘三老师’ 九十来岁,刘姓,白发鹤颜,憨拘可爱,在整个萷谷屯村他是神一样的存在。‘三老师’打得一手好算盘、写得一手好颜书,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年轻时在西安‘清雅斋’饭店做柜先,上世纪八十年代,年纪大了,体胖高大的他领着一个小老婆自西安回到家乡,拾掇出一处老院,盖起了一进明三暗五富丽堂皇的房屋。房屋起成,‘三老师’不顾年老休衰吃力爬上脚架,在高大的堂屋东西两面的屋山头,拿扫帚蘸上白漆写得“贷”字,成人大小,又用红圆圈儿圈了,那气势像张着大嘴要吃人的野兽,让人不寒而栗。平日里,‘三老师’提着一只鸟笼拄着鸠杖悠悠哉哉晃动在田间小径,他就靠放高利贷过日子;小老婆差‘三老师’几十岁,富态白皙,大眼灰发,桃花儿嘴唇,穿着锦衣旗袍,十分得体,长得那个真叫好!‘三老师’跟小老婆俩人如行相随、形影不离,好不让人羡慕,同堂之下的结发妻让他俩的作派活活气死了。‘三老师’的儿孙因这事,同他断了亲;此后,两者经纬分明,视若陌路,到死都不和解。

夜黑风长,中街的老二爷叩进我爷爷的院门。老二爷清瘦长条,面白无须,穿着一衣整洁的染黄素衣,神情矍铄,他一进门,丝毫不客套,开口轻声说道:“二小,这个你拿住,快去给‘三老师’的高利贷还了!”说着,将一手巾包挐进我爷爷怀里,我爷爷抖开手巾包,方方整整,好几摞,颤抖着手数了,足足二百来块。

老二爷姓侯,小名二货,大名不详,八十多岁,长我爷爷二、三十岁,无子无女,与我家同宗,是老大辈,说一口‘啁’话,我爷爷得称呼他为二爷,他的祖辈是我家的长工。大年初一,我爷爷给老二爷拜年磕头,他笑哈哈地止住,按他自个的话说:“俺家的人,拔坑萝卜个不大——都长到辈上哩!这辈份,老婆认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老二爷民国前期做过杜月笙的私厨,民国后期在上海锦江饭店掌勺。老二爷的厨艺僻若潜龙在渊,不可琢磨,在长垣县这样的厨子窝堪称登峰造极,厨界每每谈及,无不叹为观止。

八十年代,老二爷落叶归根携妻归乡,老二爷归乡的第一顿饭是我爷爷管的。老二爷的妻子是天足,个条笔直,体态丰满,举止贤淑,即便是七老八十的年岁,依稀间清秀眉目仍然可辨,明眼人可以断定她绝非等闲女流之辈。老二爷是个大彆筋,在萷谷屯偌大的村庄,乡邻亲朋除了我的爷爷,他一概不往来。奇怪的是,归乡不久的老二爷夫妻二人,匆匆上乡里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俩三间堂屋分开住两头,至死不相往来。

我爷爷也没有啥可报答人家的,就时常走动去看望老二爷,比如,每年淋的头遍谷米醋送上一罐、新打下来的芝麻油提去一壶、自家养的老母鸡捉给几只;有时,也替着老二爷俩口犁地打场、收秋种麦;闲时,端起旱烟杆,吊着烟丝布袋子,坐在坑头嗙些老年闲话儿。后来,老二爷送给救急的这笔款,直到他卒逝,我爷爷也没还上。这还不算,老二爷临死,指着床头的风箱,檀香木实,让我爷爷扛走,气得他的亲侄子当场吹胡子瞪眼。那个风箱,我爷爷还是让给了老二爷的亲侄子。

我的三叔有了房屋,就有人上门说媒,媒茬是邻村枣科的,女方家看中了我三叔的忠厚老实、会泥水活。我三叔遂即定了婚。那一年我八九岁,认门那天,三婶骑了辆自行车带来了她的小弟弟,我俩同岁,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双方认了门,爷爷和奶奶商量:“趁热打铁,给三小的事办了啵!”奶奶点头同意,她俩是怕夜长梦多、女方家悔了婚。家里要为做喜被作准备,前去县城城墙下的弹花店弹棉花,爷爷腿脚不便,奶奶说:“让大孙子跟着啵,有个啥事,也好照应!”早晨我被妈妈从睡梦中唤醒,也没吃东西,就跟着爷爷上路了。不干啥、不操啥心,到了店,架子车儿一辆连着一辆,弹棉花的人们已经排起了长长地队伍。

弹棉花的店落挨着一家烧饼铺,烧饼的焦香味儿勾得我神魂颠倒,我向爷爷讨要吃的。爷爷说:“等会儿,先弹完花再给你买!”听了爷爷的话,我跑一边玩去了;等到日头过午,挨到我们的车辆,后头的人不再心急,买了烧饼到了凉荫敞开肚皮去吃了。闻着烧饼烙出来的焦香,我眼巴巴地望着大嘴二馕的食客,顿时,我不争气的肚子闹腾得更加的厉害,咕噜咕噜,接连着放出几个臭响屁。弹花客看出了我的饥饿,笑着说:“人小屁多,这八成是饿了!”于是撕下烧饼的一小半,递向我,爷爷说道:“甭给他,揞一会儿,我就给他买!”我看看爷爷,摇摇头没有接。见我不接,在吃上都不宽余,弹花客也就没有再让。

弹完棉花,日偏斜阳,算了账,爷爷口袋里的钱却不够;立时,爷爷脸上的红晕暄染到脖儿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很是尴尬。店主姓尹,是我们村倒插门户尹家的堂兄弟,一说开,老门老户,都认识,有多少给多少,余下的先欠着吧。显然,我的烧饼梦泡了汤。回家的路上,爷爷架着车辕,我使劲吸溜住肚皮强拉着车绳,呼哧呼哧,迈开软绵绵的步子,一路尽听安慰。进了家门,天已近黄昏,我摆动手臂扑进妈妈的怀中嗷啕大哭,等我哭完,我的爷爷端着两个煮熟的鸡蛋站在俺的门前,他像个雕刻的石仲翁,直直立立,霜拉个脸呆呆地看着,久久一声不吭。

3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夏至,布谷鸟叫了。我七岁上了学,童年的活力无限,不到放学的时间,空寥寥的肚子就又唱起歌儿来。有一天,我的作文,在小学全校传阅,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想把这喜讯第一时间告诉家人。下午放学,我冲刺一般大跑到家,家门锁得严严实实,爸爸妈妈不在家,我找了藏钥匙的老地方,空空的,却见不到钥匙的踪影。

饿,饿,饿!饿着的肚子驱使着我去了奶奶家,奶奶家在我家的后头,是老院一劈两半,我爸爸用挖煤窑的钱在前院盖了三间土坯房屋,我们才算是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进了奶奶家门,四叔正端着一碗饺子吃着,四叔大我三岁,个子高我一头,因贪玩,聪敏的他,自高我三个年级后因一个劲蹲级,最终竟然与我同了班。我忽然记起,这一天,是奶奶的生日。我要吃的,奶奶让小儿子给我些,四叔不给。我上去夺,四叔躲闪着,给碗里的饺子吃得净光,我扒下吊在堂屋的馍篮子,翻开一看,是空的。小小的我终于禁不住情感,哇哇哭着回了家,不知不觉在猪圈里睡了着。半夜,下工的爸妈在猪圈找到了我,我睁开眼,嘣出一个字:“饿!”便昏了过去。折腾到黎明,我醒来,村里中药铺的高老郎中品着我的脉相,望着我说道:“嗨,这孩儿冇啥病,是饿过卯嘞!”听着这话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对白天的事只字未提。

往后,我努力上学,当了兵,越走越远,爷爷奶奶也越来越老……。军旅岁月,每年的探亲,我大包小包地给爷爷奶奶带好吃的,每每送到,爷爷奶奶都拘束得像个孩子皱绌绌的脸上写满了愧疚。

再后来,我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我再也听不到家乡布谷鸟的叫声。

公元二零二一年,小暑,年近半百的我回到家乡。这日,是奶奶的廿十周年。我望着家乡这块再熟识不过的麦田,田地里裸露的麦茬丛中已经冒出了青青的禾苗,那片记忆中的桑林连同那洼坑塘、残桥和野猫早已不复存,浑浊的日空下,只剩下我爷爷奶奶合葬的孤坟。我默默念祷:爷爷奶奶,迁坟时没有经过恁的同意,就把恁放在原地,这么多年不给恁上坟,是我的不好;可恁不经过我的允许,就走出了我的心田,是恁的不对!再回首,廿十年一瞬间,我想恁啦,多么的渴望再见!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我听到了久违的布谷鸟儿叫声。恁来了,恁们来了,恁俩真的来了!我双瞳剪水,一对布谷鸟儿,就立在那爬满车前草、地黄草的坟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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