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染花

                  北芳 

我对民俗味浓的东西有种与生俱来的喜欢，小时候，见人家墙上的杨柳青年画，帽筒上的人物、花鸟画，便直勾勾地盯上半天，暗暗在心里复制，回家就在本上“粘贴”下来，再用蜡笔染上色。从小画仕女图是我最拿手的 ，而刻窗染花，也是年前我最喜爱的事。

第一次看见窗染花是我八岁那年的除夕之夜，走街串户挨家拜年时，在大爷爷家里，看见他家糊着白纸的棂窗上，贴了许多窗染花，各种花样让我着迷，有大胖孩头顶上顶着个大蝴蝶的，有梳着抓结的民国装扮的小姑娘扛着一棵佛手树的，梳着钻天锥小辫的小男孩扛着一棵石榴树的，有刘海戏金蟾、喜鹊登梅、鱼戏莲花等，这样的俗世之美一下子黏住了我的眼睛，竟然爬上炕盯着窗户看。 

同伴们要了糖块，立刻就要走，那时我们到每家去拜年问好，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要糖块，其次才是图那个热闹的气氛。每家一般给两块糖，有吝啬的婆娘给一块，小孩心里都不悦，甚至记恨人家蛆。糖块分到手，立刻就奔着涌向下一家。但是在大爷爷家里，我不走了，伙伴们都涌出门外，妹妹也叫我快走，我说你们走吧，我在这看看窗花。大奶奶和大爷爷看我对窗花有兴趣，就问我你稀罕这个啊？我一个劲地说真好看啊，并问这个小孩手里擎着的是什么？他脚下踩的是什么？大奶奶说这是“刘海戏金蟾，头上举的是铜钱，脚旁边是个金蟾，金蟾三条腿，嘴里往外吐铜钱，给咱家吐铜钱，咱有钱花。”我说我多看一会，等我家去画下来，我也刻。大爷爷说，你先回家吧，等明年，我叫你大奶奶刻几棵给你。我听后，高兴地连蹦带跳地离开了。 

大爷爷的孙女二玲一点也不可爱，但是为了能经常到大奶奶家里去看她家的窗染花，我和二玲成了最好的发小。星期天，我不拾草拔猪菜的时候，就叫着二玲去她奶奶家里，因为她的小脚奶奶从来不用上山，有空就盘在炕上用小剪刻窗染花、做针线。她有一本一寸多厚的老账本书，里面夹着许多窗花样子和鞋垫鞋帮样。她平时刻许多窗染花攒着，过年时有许多人家来要的，她就分了。

大奶奶刻完窗花，再把红黄绿三种颜色的染料进行调色，我们叫“滇”，桃红色的染料留着过年往饽饽上盖印，叫“饽饽滇”。大奶奶在染料盘里用三种颜色调成上十种色调，用毛笔描画出人物的眉眼，服饰的线条，叶子的脉络，花草的本末，用深深浅浅的色彩给窗染花上色。时而用毛笔，时而用火柴杆缠了棉花蘸着染色上色，上好了色的窗染花放在温热的炕头上，一会就干了。

我可真是看眼拔不出来呀，把我给馋的，终于憋不住就开口了：“大奶奶，你能不能借几棵样子给我，我家去照着刻？”大奶奶说，嗨，你稀罕，我给你几棵，你家去刻吧。大奶奶一样拿一对给我，大概给了我四对，我得到了宝贝，拿回家不知道收拾哪里好。上学时，在一年级就开始在本子上印着描摹窗染花，同学们都知道了，这个撕一张纸给我，那个撕一张纸给我，叫我给画画，给描摹窗染花，上课也画，老师不管我，因为他讲的那点东西太少太浅了，不够我学的，反正考试时我给他打一百分就行了，所以我只能从画画中寻找快乐。

  那时我家过分贫穷，纸笔染色都不能尽我所用，无本可用时，满家翻够六分钱，偷着去供销社买一张白纸，折割出来，用针线钉成个本子，爱到不知用作数学、语文还是作文，结果没本使用，就什么都往上写画了。

  放寒假后，就把没用完的本子撕下几张，照着大奶奶的窗花样用纸印下来，再把白纸叠成四五层，用针穿了小孔，把纸捻塞上，用小剪镂空，再用钢笔画出眉眼、枝叶的脉络，用母亲准备染过年花饽饽用的红绿黄三种色调出七八种染色，给窗花上色。等到腊月二十九那天，母亲把窗棂糊上新的白纸，我就贴上染花，那种美是什么感觉，应该是张爱玲形容苏青的美：像过年时做的雪白饽饽上盖的那个红点，俗中透着可人的美。

  也可以说，母亲只有过年才允许我剪窗花，若在平时看到我撕本子画画或剪窗花，调和她那五分钱买一包的染料，她就拼命打；我躲到角落哭够了，就惆怅万分地上炕摩挲着猫咪自言自语：“小猫啊，你给点染色好不好，你啥时能给我一盒蜡笔啊？”

有一年母亲只包了五分钱的桃红色染料留着点饽饽点，因为只有一种颜色，我剪了窗花也不能染得桃红柳绿的，母亲说，我在窗棂格子空画窗花吧。母亲画了两个对称的“刘海戏金蟾”，虽然全是桃红色，但看着还是喜庆，我就急不可耐地抢过母亲手里的红滇和火柴杆笔争着要画。

火柴杆的一头缠一点棉花，蘸着红滇在新糊白纸的格子棂上画梅兰竹菊，可是我蘸的红靛水太饱满，稍一用劲，把薄薄的窗户纸捅成排排的窟窿，风一刮，那画就开始呼嗒透风；待到母亲看见，新糊的窗户纸被捅破了，心疼不已，一把夺去红滇，又打又骂。我说要过年了，你还打我，过年不好打人骂人。母亲说谁叫你这个争争皮能作祸的！

我看着自己的“杰作”，愧疚不已，从本子上撕下两张白纸，爬到窗户外，用浆糊粘了补丁亡羊补牢，否则用不几天，窗户纸就会被风刮得破烂不堪。谁知我们上午刚在窗上画了窗花，大爷爷就送来了六对窗染花，大爷爷说，你家大闺女就稀罕她大奶奶的窗染花，所以来送几棵给你，贴在窗上吧，咱村我送了好几家了。把我和母亲高兴地啊，急忙又在我们画的窗棂空之间贴上两对窗染花。

  贴上图案生动、色泽鲜艳的染色窗花，一进家就感到涂满过年的喜气，给生活单调的穷乡僻壤的人们，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欢喜气氛。我长大后，却把大奶奶的那些窗染花的样子丢失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些花样是一种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再回到家里时，我特意去了大爷爷家里，此时大奶奶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我问那些窗染花的样子呢？大爷爷说在几年前卖给一个收古董的，那些样子卖了六百元，时间是八十年代末。我非常失落地离开了，后来我想凭着记忆重新画出那些窗染花的样子，但是怎么画都不像，再也找不到原来的那种民间味道了。

现在腊月的集市上年年都是卖电脑刻印的窗花，我也买。有空时就用红纸剪个图案简单的窗花过过瘾，好像是圆小时候的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