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芳
绸布做头饰,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二八以下的小姑娘们过年过节或演节目,头上都要扎一些五颜六色的绸布,谁见了谁夸漂亮。到了九十年代时,人们的审美观点升级了,谁再在辫子上扎绸布,第一句揶揄就是:真像个大金花!土得掉渣渣!但是那些五颜六色的软滑的小布条,却装饰了我们童年和少年的梦,满足了我们爱美之心的快乐。
一看到绸子,我就想起戏曲里那些华美飘逸的戏服,好像绸子是舞台上的专属,寂寞广寒舒水袖,是人间尤物旦角青衣的华丽装扮。檀板起,胡琴扬,一声悠长的舞台腔“来了——”莲步轻盈出,盈袖翩然落,回眸一笑,绸缎的丝滑拂过我的脸庞,万种风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之仙。绸子,是才子佳人给我们讲故事时的道具,是江南评弹古典文化的一段曼妙的插曲,绸子是地主老财身上印着圆圈寿字的紫袍马褂,是电影电视剧里阔太太的身份象征,是我一生可望而不可即的富贵与远方。绸子是“此曲只应天上有”,而“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的布衣裙钗是很难与绸子结缘的。
现实里很少看到绸子,偶有富贵人家在裁缝铺里做了绸子衣服,剪裁下来的碎布条,过年大扫除的时候,人家就和垃圾一起送到东边的山沟里丢掉了,我和伙伴便去淘宝,把那些碎布条捡回家,有丝滑质感的像绸子的就留着过年扎辫子,斜纹呢料子的布条就留着钉毽子时做穗头。
除夕,我们都是一宿不睡觉的,家里没有钟表,这一宿我是上蹿下跳着度过的。父母在地下炸干酪,我们姊妹仨在炕上忙得不可开交,先是把唯一的一挂小鞭拿在炕上拆开,分成三份,各人收拾各人的,然后在炕上开始演戏,一会演铁梅,一会唱《姊妹易嫁》,一会演鬼子进村,胡闹疯闹乐得屁股都放烟花的滋味,跺得土炕嘣噔响,母亲气得一边炸干酪一边不时把头伸过来训斥我们老实点!
母亲炸好干酪,挖一小盆放在炕上,我们立刻安静下来,用面和油加白糖调和的发面,做成各种花样的小点心,在油里炸出来,又洒了白糖,简直是世上最好吃的食物,我们三个一会就吃得肚子油囔囔的,觉得完成一件心事了。我和妹妹去我们那个东边炕上,把破木头箱子里珍藏的绸布条拿出来,开始给妹妹梳头扎辫子,每年总是提前给她扎,就怕听见人家放鞭炮时,扎得晚了,出去拜年就晚了。
妹妹扎三个小辫特别好看,头顶上扎一个,系上红黄绿色的绸布,下面辫两个五股的小辫,再系上两三种颜色的绸布,把两个辫子放在前面,那简直是全村最美的女孩形象。我自己不焦急梳头,因为我梳辫子简单,我不扎绸布,我是大姐,大姐的形象越朴素越简单越好。我就简单梳两个辫子,用皮筋扎起来就行了。我也曾扎过两年绸布,但是慢慢的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不能打扮得花里胡哨,就辫两个辫子放在胸前,也是自我感觉良好极了。
扎完辫子,我们把新衣裳和新黄邦鞋放在炕上,准备街上鞭炮一响,就穿新衣裳。我妈总是催,先睡一会吧,等着听见爆竹响,再起来。妹妹说,我坐着等就行了,我躺下,就把辫子压坏了。她就在窗旁倚着墙角坐着,保护自己的辫子,有时她困了,坐着睡一两个小时,我就把本子和钢笔拿在腿上,开始写新年祝福的句子。
妹妹扎着一头的绸布,到谁家里拜年,简直没有一家不夸妹妹漂亮的,从来没有夸我好看的,谁见了谁说:“啊呀小二嫚这个俊啊,和个花朵一样。”我听着众人对妹妹的夸赞,在后面看着妹妹的两条辫子上鲜艳的绸布,像欣赏一个青衣旦角发光水滑的丝绸服饰之美,心里涌起无限的骄傲和新闻,因为那是我的妹妹!
我们都迷恋着绸布扎辫好多年,有一年夏天,不知谁发现了一个“新大陆”,那时刚有了化肥,里面有白色的塑料袋,大人们把塑料袋剪一半留着当雨披,小孩偷着剪得一块块,从平柳树上撸下很多树叶,在河边用石头砸出汁液,把塑料纸用平柳叶子汁液搓,结果白色的塑料纸就染成黄绿色了,我们都留着给自己当绸布扎辫子。平时舍不得扎绸布,就把塑料纸系在头上,像个顶了个蝴蝶乱颤,别人也照样说好看。再多说一句是,平柳叶子砸出的汁液,放在水湾里,里面的鱼一会都药得白肚朝天,我们经常抓被药昏的鱼回家吃。
我们对绸布的喜欢是很入心的。有一年我去裁缝家里,向人家要了几块小方块绸布,给妹妹头上扎着漂亮的绸布,去小姨家出门,正好白天在蛇窝泊镇大咽喉村的大礼堂里播放动画片《孙悟空大闹天宫》,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孙悟空的动画片,大礼堂里人满为患,都快挤出水了。影片演完了,都拥着向外走,我和妹妹被人挤在半空两脚离地架着走出去的,出来后,才发现妹妹两个辫子上的绸布没有了,妹妹认定是被别的小孩撸去了,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十岁那年正月,邻村东八田村演电影《天仙配》,我和妹妹又去了,那次是在外面演,但是人山人海,不知有多少村子里的人来看,那是我第一次看神话片。回家时,我和妹妹又被人墙架空着走,妹妹和两个小孩都被挤倒在地,被人踩着走,我去拉也被挤倒了,一时间鬼哭狼嚎,好歹有几个大人把我们拉起来,慢慢疏散了人群,才走回家。妹妹被踩得身上青紫没说疼,她辫子上的绸布又不见了,回家好一顿哭。
童年的坛子里,盛着四十年前的往事,“哗啦”一倒,一大堆故事滚到纸上,而童年的头饰,仅仅是记忆中的一个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