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我还在雁园上学,忽而收到父亲从家里打来的电话,说家里的两头牛已于几天前卖了出去。话音还未落,我的心头就涌上了一阵儿辛酸,牛的身影在脑海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依稀记得买牛的那一年家里种了两亩多的莪术,恰逢当年的莪术价格大涨,一斤干莪术能卖到十几二十元钱。父亲就是靠卖莪术得来的一万多块钱买了牛。买来的是两头水牛,一大一小,一公一母。大的那头是母亲,小的那头是它的孩子。乍看之下,两头水牛皮肤浅黑,体格宽大,属于那种在中国南方乡村地区极其普通的水牛。细看之下,它们瘦得有点可怕,尤其是母牛周身凸起的骨头简直快要撑破表皮。父亲说,牛以前的主人是一位“五保户”阿公,终日把牛钉在山坡上养,不怎么用心看过,所以牛才会那么精瘦。我摸了摸母牛的背,竟有点心疼。它很温顺,一牵回来就任人骑上去,不像其他牛一样害生,有“牛脾气”。小牛还吮吸着母亲的奶,劲却很大,喜欢闹腾,生气狂跑起来几个人拉都拉不住。
我很怀念少年时期的放牛时光。那时候我已经在镇上读初中,每周只能趁着周末回去两天。三弟在村小,村小离家很近,每日下午都能回家。所以每逢周一至周五这段时间,牛在早上由父亲照顾,到了下午就交给三弟牵出去吃草。而我只有在周末,或者寒暑假时,才能帮忙看一下。回想起那段放牛的时光,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的丰富多彩和无忧无虑。那时,我和三弟每天就各牵一头牛出去,我牵大牛,三弟牵小牛。邻居家的大儿子与三弟年龄相仿,他也喜欢跟着我们去放牛,不同的是他家的牛是一头老黄牛。水牛好动,黄牛喜静,刚见到那会儿它们一靠近就打架,黄牛体型较小,打不过水牛,就倏忽一声跑开。可是到了后面,彼此却相视无闻了。我们把牛赶到到山坡上,或者是暂时撂荒长满青草的水田上吃草。牛一开始不怎么安分,时而仰天长鸣,时而乱走一通。好一会儿功夫,才肯安静下来吃草。等到牛不闹了,我们几个人便去河沟钓鱼,去地里挖红薯,或在香蕉树下扮江湖大侠打斗……幸甚至哉。放牛成为我们每日生活的一部分,日出日落,风雨无阻。
父亲很爱惜牛。在家时,每天天蒙蒙亮,他就催促我和三弟快点起床去放牛。中午,若是我们回来稍微早一点,牛没吃饱,也会被他一通好讲。每每此时,他就自己出去割一袋草,或者去地里找一把红薯叶、玉米杆之类给牛吃。黄昏,袅袅炊烟止,我们牵牛回来。即使牛已经吃了一下午的草,可父亲依旧给它们准备了另一顿晚餐,他把家里当天吃剩的粥和碾米剩下的糠搅拌在一起拿去喂牛。一直看到牛吃完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每年秋天收完稻谷后,父亲还会搭建起一个一米多高的木头架子,把稻草晒得干透,再堆叠上去。这样到了冬天,架子下面就可以做牛的窝,有稻草垫着,牛窝在晚上十分暖和。牛住在里面,饿时也能吃到架子上干黄的稻草,可谓一举两得。即便如此,等真正到了冬天,父亲却又不放心起来。天气太冷,我和三弟都不肯出门放牛,母亲就倒点热水把米糠和粥拌在一起喂它们,架子上也有干草。可父亲坚持要把牛牵出去吃草。我们不肯去,他就自己去。父亲说,牛在冬天总是要吃些青草才不会生病。我时常怀疑,父亲爱牛比爱我们更甚。
中考后,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这次变成只有节假日和寒暑假才能回家。看牛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在了三弟身上。不久,三弟辍学出外打工,牛就又回到了父亲的手里。高考结束后,我回村帮忙夏收,期间整整看了两个月的牛。再这之后,我收拾行李,匆匆奔赴远方,由“放牛娃”摇身一变,成了村子里第一个一本“大学生”。父亲既喜又忧,流下高兴泪水的同时,也不时因我上学的费用而眉头紧皱。他叫我安心上学,什么也不用想。直至那天晚上,我坐在教室里看书,在接到电话后,才知道他的打算。虽然父亲在电话里说这件事时只是轻描淡写,可我知道他的不舍与无奈。放下电话,我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窗外北风萧瑟,一如我当时的心境。
小时候,我经常因为贪玩不看牛,或者牛吃不饱挨父亲的骂。我总觉得父亲爱牛胜过爱他的儿子。后来从妹妹口中得知,在我离开家的第二个晚上,父亲第一次喝醉,并说了一些“以后还有谁敢瞧不起我”之类的话。他说要卖牛,妹妹当时没有当真。
我一直不懂父亲的委屈,他也从未跟我提过片字。只知道在某个时刻,我成了他眼中的骄傲。那一刻,我才算真正明白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