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听不得老人无奈的叫唤声。
以前村里有个阿婆,住在我们家隔壁。那时候村里还是些泥砖房子,房子不大,却一排排错落有致,在它应该在的地方。每一间泥砖房子都有着它的主人,行使着不一样的职能。许多泥砖房子围着的中心是一块空地,阿婆就住在空地前的房子里,我们住在空地边上。当时我还在上小学,村子里的物质生活并不富裕。但我们家有一台电视,那是父亲买回来的别人家不要了的二手彩电。虽然说是二手,却是村子里第一台彩电,据说花了300多块钱。我家有电视,所以村里的小孩总喜欢往我家里钻,阿婆也经常来坐一坐,图个热闹。
每天吃过晚饭后,阿婆就来看电视。她有时候坐在凳子上,有时候坐在门口处的台阶上。台阶光滑而清凉,是夏天的好落处。阿婆偏爱那里,拿着一把大葵扇。阿婆每次来的时候,总喜欢带点糖和水果之类,屋子里的小孩很是欢喜。我们分享着零食瓜果的喜悦,听着阿婆讲过去的故事。自从家里有了电视之后,每天晚上阿婆都会到我家看电视。久而久之,这就成了她的一个习惯,而我们家也习惯了阿婆的到来。以前我对阿婆并不熟悉,即使是邻里,也始终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一方面是亲疏上的,一方面是年龄上的。我和阿婆慢慢熟悉起来,逢着见面的时候我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阿婆逢人就夸我嘴甜。当然奖赏免不了,阿婆拿给我许多吃的,糖果和饼干在我嘴里砸吧砸吧作响。
阿婆的身体很硬朗,七十多岁了还能在菜地里种好多菜。阿婆最大的消遣,就是每天到菜地里看一看,就仿佛吃饭喝水一般。阿婆的菜地不宽,狭长且延伸,铺在田埂旁。阿婆对菜地很用心,她种的那些菜,绿油油的,很是可人。阿婆地里还种过芋头、胡萝卜和甘蔗。我有一件事始终不敢对阿婆说。有一年冬天很冷,我和我弟、还有我的发小在田野里看鹅。眼看四下无人,肚里正饿,在发小的带领下我偷吃了阿婆菜地里的一个胡萝卜,还偷挖了几个芋头。阿婆种的胡萝卜长得很胖,圆圆的一大圈,甜而多水,那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胡萝卜。芋头呢?我们把它放在泥碳里闷烤着,吃起来很香很绵。阿婆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眼里的那个“好孩子”曾经偷过她地里的东西,而我现在说出来,只求能洗脱一点愧疚感。
溪声如旧,光阴难留。都说时光是一把杀猪刀,阿婆一天天地老去,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地行动方便了。我也逐渐由小学转向了中学。起初我在镇上的初中,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后来转到县里念高中,两三个月才得回一次家,与阿婆见面的时光就更少了。有一天家里传来了消息,说阿婆中风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我听后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听父亲说,阿婆摊在床上,哪也去不了。亲人们也不常来看望阿婆,阿婆心中的苦寂,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我又想到,岁月送走了村子里的许多老人,也逐渐尘封了村子许多以前的旧事。求学在外,每次回到家里我最害怕听说哪个老人又不在了的消息,因为那些老人曾经是我最敬爱的人,他们见证了这个村子的过往。我爱这个村子,爱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爱每一个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过的先辈。
后来,我趁着放假回去了几天。常听到阿婆的房间传出一阵又一阵微弱的叹息声,有时还有无奈的低泣。我进去看了一下,又无能为力地出来。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好在阿婆还好有阿公。阿公身体还算健康,就是耳朵有点背。每次阿婆叫唤,阿公都听不见。我们要是听见了,都会提醒阿公。阿公不紧不慢,但总会过去看一看。阿公把阿婆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清理得很干净,没有一般瘫久了老人房里发出的那种臭味。阿婆经常摔下床去,需要人扶起来,我也扶过好几次阿婆了。其实一开始我也是犹豫的,甚至想逃避,为此我常常有负罪感。但终归我还是去做了,没有逃避,现在想起让我感到心安。要不是阿婆的大女儿跟我提起,我决不会想到阿婆已经认不得我了。阿婆跟他的大女儿说,有个人常常来扶她,她以为是其他人,后来才知道是我。听到这,我的心一颤,阿婆居然已经认不得我了?!生而会老,老而会忘,望而相忘,人世间的痛莫过于如此,我们又何能抗拒?幸运阿婆还有阿公,阿婆还记得阿公,他们俩平淡地度过了一生,谈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生儿育女,相濡以沫,像一碗散发着热气的农家稀粥,不热烈,唯朴素中却见情长。
我看见过,听闻过许多人老去的故事。我想到,在中国,很多老人劳碌一生,为儿女付出了大半辈子,却在老后不受子女的待见。他们晚景凄凉,令人唏嘘。阿婆瘫痪在床上那些无助的低泣常让我感到心痛,但幸运的是她还有阿公。年华如水,青春不再,我们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儿女,难道我们最终也难逃会被嫌弃的命运?可就算答案是肯定的,试问你会因此减少对子女的付出吗?我想并不会。或许,这就是爱吧,甜蜜而沉重的字眼。想起前不久在一本小说上看到的一句话:
我们终究会被嫌弃,可我们却仍一如既往地爱着。
惟愿每一份爱都能收获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