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送别

七月份，抽空带女友回了一趟家。匆匆呆了几天，又急急忙忙赶回工作的城市。临别时，父亲和母亲送我们去车站。

所谓的车站，不过是镇上的一个临时载客点。从小镇出发的人们，不管是打工还是求学，都要从这里开赴。小镇离粤近，去得最多的当属广东一带。小镇很早以前就有了到珠三角的客车，乘客多是些务工的人。在90年那个特殊的时代里，外出打工成了小镇上大多数青年人的命运。

我从六岁起开始上学，十三岁上初中，一直读到高中，乃至大学，学业上不算勤勤恳恳，但功课也能勉强完成，没落下什么大的遗憾。在很多同龄人辍学外出打工的时候，父亲仍坚持供我念书，他希望我能读个大学出来，然后在家乡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可大学毕业以后，我并没有听从父亲的话回到故乡，而是去了一个离故乡尚有几百公里的城市。我不懂父亲的感受，更不懂每次他送我出来，看着我登上去往他乡的客车时滋味如何。我更不愿去揣测父亲的心理，可能很难受吧？可是当初签下现今的这份工作时，我问过他的意见，父亲又为什么要同意呢？我一直记得父亲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只求以后不要再做农民就知足了。看来父亲对他的儿子并没有什么很高的期望，只求他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这是一个干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对儿子心底最朴素的愿望。

我圆了父亲的这个愿望。每次回家，父亲来车站接我，路上经常能遇到他的一些熟人。当他们问父亲从哪里回来时，父亲总是用很自豪的语气、很大声的音调跟他们讲，尤其在讲到他儿子现在是一名高中老师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眼里是放着光的。坐在后面的我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没有阻止父亲，为什么要阻止呢？毕竟苦了那么久。记得那几年，村子里与我同龄的人几乎都辍学外出打工了，然后他们寄钱回来，不仅给家里建了漂亮的楼房，还买了很多新鲜的物件。我们家呢？因为要供我们几兄妹上学，家里穷得叮当响。家中的房子虽然也是楼房，但住了十几年都没得装修，十分老旧，一到下雨天楼顶就往下渗水。于是就有人跟父亲说，读书没有用，不如叫他们出去打工。你看看我们，房子、票子，还准备买车子！父亲当然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也是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只是默默承受着压力，供我们上学，艰难地证明读书是有用的道理。

每次出远门，父亲总是坚持搭我出去。即使整个过程中，我们几乎什么话也不说。就算有只言片语，他问我的也无非是“带完东西了吗？”“还有钱吗？”之类的话。可在我的认知里，父亲并不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这真是个奇怪的现象。每一次父亲送我到了车站，他都会陪我在那里等车。小镇去南宁的车比较少，有时很久都不来一趟。很多次我叫父亲先回去，他都说再等等。父亲安安静静地坐在摩托车上，眼光望着公路的一方。我不懂跟父亲说些什么，只希望车快点来，好得到解脱。这一次我跟女友回家，回校时是父亲和母亲一同送我们出来的。在车站里，车子久久不来。母亲有事先回去了，父亲陪我们继续等着。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车才来。我们匆匆上了车，刚好坐在一个可以看到父亲的位置。可父亲见我们上了车，就开车走了。我得到解脱，也有点失望，一想到马上要离开家里，离开父母的身边，心情更加失落。我不再看向窗外，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包围了我。十几分钟过去了，车还没有开，我始终沉浸在离别的感伤中。当车子准备再次启动的时候，女友突然大声喊，“看，你爸！”，我马上看向窗外，在另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在那辆老旧的摩托车旁，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直在偷偷注视我们。啊！我的父亲！原来你都是等儿子的车开了才舍得回去的！

我凝视着父亲，直至车子越走越远，直至父亲渐渐缩成了一个点，然后消失于眼中。转过头来，我很久不敢看女友，因为我怕她看到我眼睛里那翻腾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