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中国南方地区的许多村庄,几乎每一个村庄都会生长着这么一片或几片竹林。在我的故乡,这样一个跟大多数村子别无二致的地方,同样养着许多的竹林。不管是房前屋后,还是村头村尾,总能找到它们的身影。因此,竹子从小就成了我最熟悉的事物,而那一片片翠绿竹林的颜色也成了我记忆中最熟悉的故乡的颜色。
我家房子的旁边就有一片竹林。若干年刚种下去时,它们只是矮矮的三两节竹子,经过一两年时间好不容易长成了一小丛,笋尖又不断往四周试探,越长越多,到而今已经占据了一块很大的地方。只要它不长出路边,影响来往的行人,我们就听之任之,极少砍掉。朝来夕往,有的竹子已有好几个年头,它们的主干不停向上生长,高得可达十几米,共同撑起一片绿荫。白天坐于其下,听风吹竹叶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听栖于竹林之上的鸟鸣声,别有一番意味。风大之时,若爬上高处,观那一团团翻滚着的竹叶,更会给人一种海的错觉。除了节节往上的主干,还有许多小竹条从竹节上横斜逸出,使得整个竹林里枝条参差,交错纵横,人不敢轻易进去。可这里却是鸡的天下,那些鸡在底下翻出一条条“硕大”的蚯蚓,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开始大快朵颐。
竹林,一年四季的景色都不相同。春天细雨霏霏,有了雨水的滋润,竹子脱去一冬的倦态,叶子变得翠绿而有精神。半夜,一声声惊雷冲破云霄,乌黑的夜空明灭可见。睡在床上,我常被雷声惊醒,醒来后能听见从竹林里传出的各种声音,有蛙的“呱呱”声,有蟋蟀的“啾啾”声,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虫声,不同的声音同一个呼唤,演奏春天的小曲儿。我想,也许明早起来就能看到那冲破泥土冒出的春笋了吧?虽然这点期望一时还不能实现,但心里却装满了憧憬。到了夏天,雨水退去,日光甚好,竹子开始迅速生长。尤其是那在春天刚长出来新竹,蓄势而发,没多久就窜得老高,只是躯干还不够结实,与其他有年头的竹子相比,看起来嫩绿可辨。秋冬之时,凉意一天天加深。虽说岭南地区的草木对时令不太敏感,可竹子却例外。每当这时,一片片竹叶就从半空中飘落下来,在底下覆盖起一层厚厚的落叶。诗人龚自珍说“落红不是无情物”,我想“落竹”同样不是无情物吧?你看它一片片往下,铺就一层,久而久之化为泥成为土,使原本贫瘠的土地变得肥沃,才有了今日竹林的茂盛。只不过“落竹”的颜色暗黄,太容易被我们忽视罢。
农家离不开竹子。在村子,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竹林。竹子的用处很多,农忙干活时需要用到的工具如簸箕、扁担之类,都可以就地取材,用竹子制成。农历六七月份收花生,十一十二月砍甘蔗,也都可以用竹篾来捆扎,这样的材料简单易取,绑起来还结实,可比绳子实用多了。竹子不仅是农家干活的好助手,而且也满足着我们对生活的期盼。春夏时,那些从地里冒出来的竹笋,大部分长成新竹,小部分上了我们的饭桌。母亲把笋子在合适的时机砍下,剥去皮,最后切成一片片的放在水里腌。每隔五六个小时换一次水,三四天后就可以拿出来炒了。故乡的竹笋笋味足而不苦,闻起来有淡淡竹的清香,是极好下饭菜。我尝惯了母亲的手艺,觉得没有什么能比一道竹笋炒肉更能勾起嘴里的馋虫。那是儿时的味道,永远也忘不了。
竹林还见证着村子的悲喜。各家旁,竹林下,是村里的老少爷们经常聚在一起侃大山、唠家常的地方。以前村里没有电视,更没有手机,村人一干活回来,就自然而然地聚在竹林下,有的拿来小方凳,有的坐在地上,家长里短、奇闻异事,都在此间纷至道来。最忆冬天时,一大群人围坐在竹林下烤火,常有人往火堆里塞上几条红薯,待红薯熟时,薯香四溢,非惹得小孩子争抢一番才做罢。而我坐在旁边,无意于红薯,只喜欢听大人们讲那些离奇古怪的故事,令我浮想联翩。这些旧时的闲谈事,是我至今都忘不了美好时刻,是村人最幸福最欢乐的时光。竹林下,我开启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可有时它也会成为噩梦的来源。在某些夜里,竹林里会传出一阵阵凄厉深沉的鸟叫声,三更半夜叫人瘆得慌。我蜷缩在被子里,用手捂住耳朵,不敢动。大人们说,那是乌鸦的叫声,乌鸦叫是不好的征兆,预示着会有人死去。正巧那时候村子里有一位卧病在床的老人,于是就有人去赶鸟,敲竹子,扔石头,放鞭炮吓它。后来乌鸦是飞走了,可依旧没留住老人。从此,我更加害怕起来,晚上的竹林也成了我幼年的禁区。害怕之余,我常在想每个人都会变老,若干年后当你老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只能听着外面仿佛在宣告自己生命终结的鸦声时,内心作何感受?我第一次间接感受到死亡的可怕。
这就是故乡的竹林,一个曾经带给我幻想,带给我幸福和希望的地方。它陪伴着人们的日常,也见证着生命的凋零。但无论人事如何变迁,故乡的竹林永远保持着一份翠绿,而我也将永远珍藏这一份绿意,那是生的力量。我爱故乡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