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七变形记

年关将至，我从繁华的都市回到阔别已久的乡里。

做了整夜的好梦。第二天一早，陪母亲到地里干活。朝阳微露，晓风和畅，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发亮，昨夜的蛛网还可见昆虫的残肢断翅，它的主人大概已经成了蛛网主人的盘中餐。路过青青葱葱的一大片菜地，我惊讶地问母亲，“这是谁家的菜地，打理得那么好！”

母亲说，“这不就是你四伯娘家的菜地啰！不过现在不是你四伯娘在种，是懒七在种。”

“懒七！”听到这名字，我不由大吃一惊。我实在很难将这个人与眼前长势如此之好的菜地联系起来。“懒七”，首先让我想到是他一个月不洗澡，晚上睡觉脚也不洗，衣服穿一个星期也不换，整日在村中游荡，无所事事。故人送外号“懒七”，一“懒”以蔽之。

懒七是四伯娘的第四个儿子，排行老七，辈分上我该叫他做“七叔”。四伯和四伯娘一共生养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因四伯还有另外一个兄弟，按家乡的习俗，两家的兄弟姐妹一起排行。懒七小学没毕业就辍了学，在这期间偷鸡摸狗的活儿干了不少，譬如偷人家地里的庄稼，偷村里的鸡去烤，我还曾同流合污，有幸分得一个鸡腿。懒七辍学那年才十五岁，在家里帮父母看了两年的牛，十七岁就跟别人去了东莞。一开始去得是东莞的厂子，因年纪未满十八，厂子不敢收。懒七就跟别人去了工地，干了建筑，戴上安全帽，给工地干一些搬砖、拉车和搅浆提浆的活。

懒七刚出去打工的那一年是他连续在外呆的时间最长的一年。那一年年底，他从东莞回来，换了一身时尚新潮的衣服，拿着翻盖的诺基亚，见人就分一支“玉昆”烟。该烟可不便宜，22块钱一包，当时农村普遍抽的还是2.5元一包的“甲天下”。大年初一，我去恭喜他，祝他发大财，懒七很高兴地塞给了我一个红包，打开里面居然装了十块钱，比我妈给的五块还多。这一年，懒七成了村里最风光的人物，有他的地方就会不自觉聚起一帮人，大家抽起“玉昆”来，吞云吐雾，嘴巴啧啧作响。

这样快活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元宵结束，十五过后，懒七再次坐上了从小镇直达东莞的大巴。他这回不再去工地，说那太辛苦，费力多，日头又晒，皮都掉一层。而过了年，懒七的年纪又恰好满了十八，所以开始尝试进厂。在熟人的介绍下，懒七进了一个绣花厂，做了十几天嫌不自由，管得死，没意思，换了一个电子厂。在电子厂做了十几天，说伙食太辣了实在顶不得，又出了来。这样，懒七在两个厂都没做满一个月，且还在试用期，最后工钱一分也没领到。后一个老板见临时招人比较难，劝他等招到新人顶替他的位置再走，正常结工钱，可懒七死活不肯，直接拎包走掉。

懒七出了厂，在东莞漂了十几天，也不找活干。没地可去，晚上就睡在公园里，好在最后遇上了同乡阿忠，便借宿在那里。阿忠忙着上班，早上八点出去，晚上十点才回来，没空管他。懒七便自顾在床上睡着，每天只吃一顿饭，偶尔有兴致了就出去打桌球。坐吃山空，没多久，身上的积蓄很快挥霍完，只剩下些两毛、五毛的小票。到后面，烟也抽不起了，只能捡地上的烟头解解瘾。阿忠劝他去干临时工，好找，来钱快，懒七坚决不肯去。他对阿忠说，要回家。阿忠生气地说，那你就回呗，不做工留在这干嘛！可是懒七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哪来的路费？于是，他就把手机卖掉，换来200块钱。手机刚买时是一千三，着实被坑了一把，可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第二天早上，他在车站吃了一份隆江猪脚饭，便搭车回了家。

回到村里，懒七先是休息了几天，然后就开始各种鬼混。晚上经常一两点才回来，回来后也不洗澡，甚至脚也不洗，直接躺床就睡。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父母叫干活也不去。四伯生气，嘴里骂骂咧咧，活脱脱一个啃老的货色，他权当没听见。起床后，刷牙洗脸，简单吃了个粥后，就又到处瞎转悠，自己的衣服也不洗，换出来直接丢在床上，明天继续穿，靠近懒七的人都说他身上有一股酸臭味。懒七在村里晃荡，村里人见状，好奇地过去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懒七一顿抱怨，把在东莞受的种种委屈全都泼了出来，说完后还不忘讨一支“二五甲”抽抽。人家先是安慰一番，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想赚人家的钱，人家想要你的命，出去讨生活哪有容易的道理？然后又继续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再去，懒七说玩着先，外面太辛苦了。见他这样说，大家就不再吱声。没有了“玉昆”的懒七，再也不是村里的风光人物了。

懒七在村里终日无所事事。也没人愿意跟他聊天，大家都忙着地里的活，他也不肯干，闲不住只能往镇上的游戏厅跑。在那里待久了，看别人赢钱，心里痒痒也想来上几把。可兜里又没有钱，总不能问那家里的那两个老头头老太太要吧！想到这，懒七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突然，他就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并马上付诸行动。于是，他回到家里，偷偷拆开家里装稻谷的蛇皮袋，每袋倒一点出来拿去卖给别人。做了几次之后，袋子里的稻谷少了一大半，四伯就发现了，骂他败家子，说再偷就打断他的手脚，当没这儿子。懒七才罢了手。他又趁四哥不在，偷偷把四哥摩托车里的油放出来，同样拿去卖给别人。几天后，四哥把摩托车锁在自己的屋里。没有钱，也没烟抽，懒七再也待不下去了，就去二姐家向二姐夫借了几百块钱，去了广东。从此，懒七便过上了这样一种循环往复的生活，没有钱了就出去打工，发了工资就回来，花光了又出去。

懒七的“懒”在村里人看来已经无药可救了，大家自动把他划入了混混流氓式的人物。所以当我听到母亲说眼前的菜地竟然是他所为时，不由大吃一惊。我不信地看着母亲，“这，这，这……怎么可能吗？！”

母亲见我不信，又指了指眼前的田地，说“这，这，这……这些香蕉，甘蔗，沃柑，马铃薯，全是懒七去年回来种的，没想到吧！”母亲脸上洋溢着高兴的神情。

我顺着母亲的手势仔细数了数，有好几亩地。不止这些，懒七种的东西之前已收获了一轮，有玉米，有红薯，有水稻，基本上每月他都能收获一种作物。据说，懒七还把自家的水塘拓宽挖深了一番，往里投入鱼苗，每隔几天就割草去喂。母亲说懒七还天天拍视频传到网上去，在网上经常能刷到他的视频，懒七现在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网红呢！我将信将疑，去懒七的地里看了一下，那地吧，虽然长了一些草，但大体上还算理得井井有条。难道懒七真的转性了？这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懒七吗？

忽然想起懒七去年三月份来找过我，说经常看见有人拍一些关于农村的视频传到快手、抖音上，问我喜不喜欢看，他也想搞。他还问我有什么好的建议，我们村有哪些是可以对外分享的。我当时认为他只是三分钟热度，只简单地敷衍了几句，没怎么放在心上。再说现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想成为网红，可成为网红真得那么容易吗？我并不看好。难道懒七真做成了？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母亲，母亲说，懒七去年六七月份就回来在村里承包了十几亩土地。我一听，这是好事呀！近些年来，村里大多数青壮年都出外打了工，一年也不回来几次，剩下些老弱妇孺。由此带来的后果是村里的土地很多都撂了荒，水田还有一些人家勉强种，坡地几乎全部长草了。所以，懒七回来承包土地应该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母亲继续说，可是村里人一开始都不情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白：“懒七，不懂是什么人物！怎么会种田呢？肯定是用来搞什么坏事，不租不租。”农民对于土地的情感，宁愿长草也不给别人糟蹋。懒七这才意识到品德的可贵，没办法，他只能一家一家劝说，打包票，签承诺书，许诺要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村民可以随时收回。大家这才松了口。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懒七会种田？母猪也能上树！到现在为止，我很难相信懒七真得能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不过，如果不是这样，他的葫芦里卖的到底又是什么药呢？一个大大的问号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我决定会会本人去。

我家离四伯家只有百米之遥，中间隔了一个谷场，谷场外还有一片荆棘丛，遮挡住了视线，所以望不到彼此。我很少去四伯家，因为四伯一家都喜欢养狗，还不拴起来，他家养的狗也是出了名的凶，不认人，除了本家人谁都吠。我生平胆小最怕狗，小时候还被他家的狗追过，差点挨咬下一块肉来。平时避而不及，更别说去了。

今天，我决定去冒一下险。走到四伯家外面，看见他家房屋旁边的空地上停放着好多农机，有打谷机、拖拉机和号称“铁牛”的犁地机，此外还有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真是应有尽有。我知道这些机器大部分是六叔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二手机器，有的已经坏了，但六叔会修，修好之后继续用。六叔至今单身，他不愿同别人一样外出打工，就在家里靠开农机为生，开春帮人家耕田犁地，收获就帮着打谷，虽然辛苦，倒也不用受背井离乡的苦。六叔说，他离不开土地。

我一进门，就看见四伯娘背上背着一个小孩在井边打水，四伯也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抽着卷烟。我说，四伯好生活，七叔在家吗？

四伯还没来得及说话，四伯娘就赶着招呼我，他呀，早早就到县里去了。说是要参加什么培训会，拍手机视频的那种。

四伯娘拿过她的手机给我，在屏幕上点开了一个大大的二维码，说这是七叔的抖音账号，叫我快点关注。我手机里一向不安装这些短视频软件，对它们我一直是嗤之以鼻，但在四伯娘的要求和我强烈的好奇心下，我还是当场下载了抖音。安装，注册，设置个人密码，很快就弄好了。我扫描四伯娘手机上的二维码，“滴”的一声，扫描成功，懒七的头像马上出现在屏幕上，他的昵称很简单，就叫“广西懒七”。再一看，里面一共有160多条视频，每条七八分钟，粉丝量居然有26万之多，真叫人惊讶。

我打开里面的视频内容，前面的二三十条视频拍得都是我们村随处可见的场景，譬如村口池塘里那几只游泳的老鸭，在草地上吃草的牛，村里没人住长满了野草即将倒塌的泥房子。懒七本人没有入镜，只是在里面偶尔来几句解说，那混杂了家乡方言的天然原生态普通话多少让人有点忍俊不禁。这些视频每条的播放量只有八九百次左右，下面是寥寥的几个赞，也很少人评论。到了中间，懒七拍得视频就换成了抓鱼搞野之类，或是在他家的池塘里，或是在田野上的小河里，或在离村子几公里外的水库里。他开始入镜，有些忸怩，眼睛躲闪，说话时断时续。这回的视频中，懒七有意无意拍进了家乡好多美丽的景色，瓜果飘香的田野，群山叠翠、云雾缭绕的远方。在他的镜头里，我感受到了家乡不一样的美。从这里开始，懒七视频的播放量一下子“蹭蹭蹭”达到了八九万，点赞数也飙升到了两三千。到了后面，视频拍得就是他在地里劳动的场景，地就是他从村民手里承包下来的那十几亩土地。里面记录了他种花生，种水稻，种香蕉等作物的经过，从播种到施肥，从除草、喷药到收获，懒七详细地记录下每一步，给屏幕另一端的人们展示了每一种作物从生长到收获的整个过程。画面中的懒七多数时候只穿一件破洞的T恤，一条七分裤，满身的泥土和草屑，面色黝黑，大汗淋漓。现在的懒七，不管是开着机器犁地，还是往打谷机里塞进刚收割好的水稻，那动作都是如此娴熟，活脱脱一个专业农民的形象！虽然视频拍摄的手法并不专业，镜头切换很随意，画质也不高，却充满了浓厚生活的气息。从中，我也看到了他的努力与坚持，我默默地在看过的每一条视频下面点了赞。

直到此时，我方才恍然大悟。听村里人说，前段时间隔壁镇有个村子种了好多沃柑，结果到年底都卖不出去，只能烂在地里，村民叫苦不堪。懒七就联系那个村子的村民，过去拍了一条助农的视频传到网上，没想到一下子就换来了一千多的订单，滞销的沃柑马上卖完。听完后，我竖起了大拇指，此刻的我对懒七充满了敬意。

“哒哒哒……”这时，村口响起了摩托车声。那声音越走越近，很快便到了眼前。是懒七从县里回来了，此时四伯家已经聚集了好大一批人，都是找他商量事的。看着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我不觉脱口而出“懒七，回来了！”

话音未落，惹得现场立马爆发出了一阵笑声，懒七的脸“刷”一下红了。我意识不对，马上改口，“是七叔，七叔你回来了。”尴尬得直挠头。他也没在意，径直走到我身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很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当年的事情了，不提了不提了，你们文化人有句话怎么说了？对对对，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啊，是好汉不提当年‘懒’了！”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懒七继续说道；“十年前我是村里的一个二混子，走到哪都惹人嫌。如今信息技术飞速发展，各类短视频平台蓬勃发展，我抓住机会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红。时代给了我重生的机会，再加上政府的大力支持，我“懒七”不能再“懒”了！不仅如此，我还要带领全村人共同富裕，实现全面小康的目标！”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攥紧的拳头举到了胸前。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七叔的形象在我面前瞬间高大起来。我仿佛看到了村子未来的景象：楼房更漂亮了，逐渐有了超市，也有了电影院，还有更多。男女老少，欢声笑语，生活变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