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傍晚出去,红城的太阳依旧火辣辣,浮动的光影中蕴藏滚滚热浪,凝滞的空气里散发着炙烤的气息。大路上,过往的行人全副武装,鲜露出一点皮肤,我的额头脖子手臂到处渗出油腻腻的汗水,如此情景不禁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夏收场面。
岭南大部分地区的庄稼可以一年种两季,而每到农历六七月份,就进入了夏收时节。家乡亦如此。夏收是一年中最辛苦忙碌的时候,容不得半点间歇。乡民们不仅要忙着抢收抢种,夏季多雨,还要时刻关注天气,避着雨水,晒干并保存好收获的粮食。家乡夏收的作物主要是花生和水稻,花生成熟在前,水稻在后,收完花生收水稻,紧张得像打仗一样。
收花生是极痛苦的一件事情,起码幼时我是这样觉得。这项活儿从花生的叶子变黄开始。最先是拔花生,父亲从地里巡视回来,一声令下,我们就听从他的指挥下到地里去。头顶似火的骄阳,暑热逼人,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哗啦啦往下滚。花生地是一列列分好的,拔的时候一人一列,大人干得快些,小孩拖沓些。如果顺利的话,一亩地的花生用不了多久,便可收工回家,就怕遇上干旱或多雨的天时。比如,若天气干旱,土壤会板结,花生便要用铁锹一棵棵地挖松土,才能拔得出来。若降水过多,天无三日晴,也不好,拔起来溅得满身泥污。
拔好的花生要留在地里晾晒几天,再翻动一次,使两面都受日光。翻花生还要大力甩干净凝结在花生上的泥块,不然担的时候很吃力。而且甩泥块会激起滚滚烟尘,那时没有戴口罩的意识,不懂吃了多少尘土。若是翻了以后遇上雨天,则毫无商量又要重复做工,叫人生气。等花生翻晒好了,父亲就砍来竹子,剖开,削成一根根竹篾。待午后,便拿去地里把花生一捆捆扎好,准备担回去。捆扎花生可是个技术活,万一没捆牢,容易在半路松开,脱落,耽误事儿。所以父亲的职责主要是捆扎,母亲干不了这活,便负责将花生担回家去。担花生回家要穿过田野,走很长的路,父亲心疼母亲,会把花生扎得小捆些,他捆扎完后也会一起担。我也心疼母亲,虽然年龄小,挑不了重担,但也让父亲给我扎些,量少次多,能分担一点是一点。还有,我记得每逢担花生回家的日子,家里都会先煮好一锅绿豆粥,提前放凉,这样,等干活回来就能吃到清凉解暑的食品,缓解周身的疲劳。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花生收完后,我们就不用再惧雨水,可以宽心几天。不过很快的,早稻的收割便开始了,人像车轱辘一样转。
收水稻要比收花生简单许多。收花生甚至说得上繁琐,水稻的收获固然也辛苦,不过它干脆利落,能够速战速决。在以前,割水稻靠的是人力,没有机器。村人起早贪黑,早早就在稻田里忙碌起来,那身影起起伏伏,同样的动作一天要重复成百上千次,到后面连站起来都觉得困难。加上夏季的稻田常常积水,形成了大量的淤泥,出入其间,走动困难污水溅,有时还有虫子吃脚,工作更加不易。那时我常常赤脚走进田去,右手一把镰刀,左手将散开的水稻抓成一把,然后从底部一割,操作熟练。不过我比不过母亲,母亲是干活的好手,效率是我的好几倍。很多时候,我干活的都是图玩,在稻田里不是跑来跑去,就是抓虫抓蛙,所以等割稻结束后,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泥人,脸上衣服上哪里都是污泥的印记,不过母亲却很少骂我。
水稻割完之后就要挑到谷场上进行脱粒。当时脱粒用的还是石磙,一种传统的水稻脱粒工具,现在很少见了。父亲和叔叔会先把捆好的水稻一一解开,均匀地摊在谷场上,然后爷爷牵牛过来,套上石磙,再碾着铺好的水稻走。这个活儿需要细心和耐心,中间要重复地翻,重复地碾,一直到稻穗上看不见稻粒为止。而后,还要用铁叉将表层的稻草叉走,留下底层的谷子,再用细密的筢子在谷子上来回“搂”,清走那些残留的枯枝败叶,最后用大草帽扇一遍,借风的力吹走较轻的碎屑,整个过程才差不多算完成。每一次脱粒都是全家老小一起出动,从下午干到天黑,八九点才吃上晚饭是常事。然后匆匆歇一宿,等明朝的日光消去了清晨的露水,便又要开始忙着晒稻谷。如果天气好,晒个五六天,稻谷便可经风柜去杂质后归仓,如果天气不好,时晴时雨,便需频繁地收收晒晒,麻烦至极。我最缺乏耐心,每每此刻就心生抱怨,表达不满,经常被母亲一顿好训。母亲说,庄稼的收获不都是这样吗?又有谁轻松过?!
古人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夏收是极其忙碌和辛苦的,只有经历过夏收,你才能体会到粮食的来之不易。也许会有人说,今天的生产工具已经大大改善,机械化代替了部分人力,省去了许多麻烦,那我们就可以不珍惜粮食了吗?答案是否定的。所有粮食的产出都不是一件易事,都浸润着劳动人民的汗水和心血,即使在科技时代,这个理仍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