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即嗜甜,最初关于甜的体验来源于糖,其次是甘蔗。
幼年时,曾在村子里拾到过一块黄褐色的状如土块的物体,半个鸡蛋大小,略显坚硬。也不知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用嘴巴将其咬下一小口,放在舌尖上试探。“土块”在嘴里缓缓融化,沙沙的,被唾液浸润出甜甜的味道来,像糖!一股幸福的感觉瞬间由口腔直冲大脑,吃完了再寻,已没有发现。多年以来,不明所以,一直以为吃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像武侠剧里所写能增长人的内功,极大地给了我学习上的自信。后来,才在城里的超市知道了它的本来面目——凝块的“赤砂糖”,大概之前有人进村卖糖吧!我并非不认识糖,实在是它外表的迷惑性太大,今天姑且当笑话一讲。
当时农村比较流行两种糖,白砂糖和黄糖。白砂糖贵,日常用多,黄糖便宜,做糯米饭和发糕才用得上。母亲买得最多的是白砂糖,炒菜调味,小孩生病了哄吃药,甚至不小心吃了醉人的木薯等,都可以用得上。那个时期,家里白天吃的是咸菜拌粥,我不喜欢吃咸菜,就经常瞒着母亲偷偷把糖倒进粥里,吃甜粥。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甜点。哪怕到今天,我仍然十分怀念那种味道。但是,做得次数多了,免不了被母亲发现,不过她并没有骂我,只是责备了几声。即使如此,我却不敢再偷糖了。母亲的话深深刺进我心里,她说,吃独食是一种不顾别人、自私可耻的行为,好东西必须和大家分享。我深感愧疚,内心挣扎了些时日,方才把糖的诱惑抵制下去,生活随后又隐匿回原来的的模样。
时光慢行,不知何时起,村子的坡地上忽然种上了甘蔗。是那种硬皮的甘蔗,专给糖厂榨糖,人吃很费劲,一般削皮才行。坡地本来土壤贫瘠,不储水,村民平常只能在上面种些木薯、天冬和果树之类,甘蔗却很适应这种条件。它的生命力顽强,像放养的野孩子,只要种下去以后,没多久芽尖就能破土而出,然后展开成叶,开始蓄节而上。那小小的一截身体仿佛蕴含无穷的能量。甘蔗是一年生作物,年头种下,年尾才能收,不像稻谷、玉米,一年能收两季。周期虽长,可管理却相对简单,收获时卖价也高。再加上政府那几年大力推广“甜蜜事业”,对甘蔗的补贴力度大,所以种蔗之风一时兴起。
我对甜的渴望被再次激起。可我家却没种有甘蔗,所以等甘蔗成熟的季节,我和母亲便去给别人砍甘蔗。工钱呢,按捆算,一捆一块钱到两块钱不等,约有六七十斤。我一天能砍十三四捆,而母亲能砍五六十捆之多。然而,砍多少就要自己扛多少到路边去,给工人装车运走。我扛不了,最后辛苦的还是母亲。父亲偶尔也会来帮忙,不过大多时候他有自己的事。我一开始不肯来砍甘蔗,母亲刚叫时,死活不愿意,等到她跟我说地里的甘蔗可以任意吃时,我却变得十分主动起来。去到地里,母亲确实没有骗我,甘蔗真的可以随便吃,主顾一般不会说什么。哪根大的,哪根外皮光滑的,看中哪根你就可以砍下哪根。霎时,我就像鱼儿放归大海,猴子入了蟠桃园,甘蔗是饿了也吃,不饿也吃,反复地吃,反复地吃,像一张从未吸过水的海绵。连续多天,直吃到嘴巴伤痕累累,肚子终日“咕噜作响”,身体稍稍活动肠胃里便会江河翻腾才罢休。这种糖汁带来的甜蜜感,成为一个孩子难以抵挡的诱惑。
想想那个年代,村子里的每个人真是都特别能吃。无论肥肉瘦肉,还是红薯芋头白米饭,人们的胃仿佛永远装不满。甘蔗更不在话下。村子里吃甘蔗厉害的人比比皆是,什么“吃蔗王”啊、“人肉榨糖机”啊,堪比江湖游侠,声名在外。村人谈起这些更是津津乐道。似我三叔这般,甘蔗能当饭吃,吃完一棵接一棵,丝毫不觉得甜腻。而我年龄虽小,吃量却不小,颇算得上这能吃队伍当中的一员。总而言之,当时十里八乡吃蔗成瘾,村子里到处可见吃甘蔗的人和满地细碎的甘蔗渣,大家第一次在味觉上感到如此心满意足。
到了今天,村子里种甘蔗的田地已经寥寥可数了,再难见当年的盛况。有的人家还坚持种点,但品种已经换成了不硬还脆的黑皮甘蔗,比之前的硬皮甘蔗不知好吃了多少倍。可是,我发现大家吃甘蔗的兴趣却降低了,再也不像从前那勇猛,一下能干掉好多。我呢?如今也是多吃一点肚子就会抗议,涨、不舒服,战斗力大减。我只能控制饮食,不敢吃太多甜的东西。人近中年,身体发福最快,最怕哪天突然背上了大肚子。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换作二十年前,我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跟吃过不去。可时代的发展谁又能琢磨得透呢?
甜,在古代是一种贵族才能享受起的味道体验,经过社会几千年的发展,才慢慢惠及普通百姓。生于90年代,我也亲眼见证了一个疯狂的嗜甜时代。但是,它如今也已成为过去,现在的我们有了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讲究。我们不再仅满足于吃到,更要吃好,吃出健康来。这是好事,说明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富足了,人们的生活是往上走的。这是多少代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生活?是多少先辈筚路蓝缕、砥砺建设国家才换来的结果?
我庆幸生在这样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