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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创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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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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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故乡的老井

故乡的这口井确实有些老了,起码从年头上看,大家都这样认为。

我不知它是何时挖的,也没听人详细提过。东打听西打听,也只有寥寥数语,毕竟挖一口井实在太过于普通,没什么好讲的。事情大抵是这样的,以前村里还有另一口更老的井,但吃着吃着水不知怎么就苦了,才新挖了一口。今天,那口更老的井依然还在,里面的水虽浑浊发黄,村民犹做淋菜之用。

新井处在田野之中,周围水田环绕,离旧井仅百米之遥。不像那种在自家小院里挖的口窄里深抽得是地下水的井,新井的口宽,椭圆状,深却不深,只有三到五米,“咕咕”往外冒的都是泉水。井一侧用木头和青石板搭起了架子,供来人踩踏,方便取水。井水清澈,波光浮动,像在田间镶了一面镜子,能清晰地照出天上的日影云影来。井水也好喝,附近干活的人渴了累了,总爱跑到这里洗把脸,喝上几口水,疲意立马消去一大半。新井成了村里的宝,大家有意无意就会看护起来。如果发现有调皮的小孩往井里丢东西,大人们会当场训斥,绝不客气。也不许他们拿网兜去捞水里的小鱼,不听话的,极有可能挨父母鞭子伺候。

井给田野带来了生气,井水一年四季都在往外流淌。我从未见井水匮乏过,哪怕旱季吧?偶有水少的时候,也能很快恢复过来。井水弯弯绕绕流过的许多地方,生命也在悄悄酝酿、萌发。你看那条条沟渠里,不管深的浅的,清的浑的,都滋生了众多的生灵。田螺,螃蟹,泥鳅,各种小鱼仔随处可见,平静的水流自享一份欢腾。田塍上也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青草,虫儿们栖身其中,细听群声阵阵,凑近点看,仿若人之集市。阡陌之间,连着的是片片禾田,禾田关系着村庄的命脉。在还没有新井之前,水稻的春夏耕种、施肥浇灌都需要等水,要么盼老天爷下雨,要么盼水库放水。有了新井以后,禾沟里便终年有水流着,哪里需要便引去哪里,农事上方便许多。尤其在关键的时间点上,常能解燃眉之急。你看,每年收获的金灿灿的稻子,莫不蕴含她的一份功劳!

井水还冬暖夏凉,妇女们尤爱到井边洗衣服。每天早上9点到11点,她们就提着大盆小盆准时出现在田间小道上,后面有时还会跟着小孩和狗。日光未烈,天光正好,这是田野一天中最热闹和忙碌的时候。女人们平时忙于家中的活计,日子过得匆忙,难得有机会凑在一起,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她们把平日里攒下的生活种种,开心的烦恼的,乏味的稀奇的,家长里短都在这里一一诉说。还有一些抱怨家中男人的好吃懒做,像嫌弃又像炫耀,惹得笑声连连。有跟母亲一起来的女孩,母亲一开始吐槽父亲的时候,她只是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当众人突然转过脸来问她是不是的时候,脸刷地一下就红成了猴子屁股,嘴里吞吞吐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把头埋得低低的,假装在洗手里的衣服。男孩子呢?他们对这些话题可一点兴趣也没有,刚到井边就急不可耐地散开了,直撩起裤脚来便要下水抓鱼。换作往常准挨母亲的厉声责骂,这一刻却不受管了。

夏秋的夜晚,我们也爱结伴去井边洗澡。从家里出发,每人提一个桶,肩上披条毛巾,半裸着上身往田野走去。年纪大的在前面,年纪小的在后面,大家都不说话,挤着一点微光行进。先是穿过一片竹林,高高的竹子投下参差的身影,你可以想象成任何事物,像白日里的云。黑夜沉沉地压下来,鲜有一丝风,星光若隐若现,乡野很是寂静。几声狗吠从远处传来,毫无遮挡地掠过空旷的田野,给夜更添了几缕神秘。宁静的夜空下,田里的禾苗一棵棵无声地立着,换作白天这里应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色。夜色加浓,不时有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过,荧光点点,四面八方。有些飞着飞着不一会儿就远了,远了,直至肉眼看不见,散在天上成了满天繁星。我们在这样和谐的夜色中洗澡,在星光斑斓下在万籁俱寂的田野中,把井水“哗啦啦”地倒在身上。有的还觉不过瘾,竟在田埂上打起水仗来,你泼我,我泼你,一桶接一桶,个个嘴巴咧成一条线,脸盛开成一朵花。我们仿佛不只是来洗澡,倒像是参加一个期盼已久的盛会,内心说不出的兴奋,说不出的喜悦。

可惜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有些记忆只有经过岁月沉淀后才会愈发显得余味悠长。时代在变化,我们在成长,逐渐到了羞于在野外洗澡的年纪,家家户户也开始建起了楼房,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装上了自来水。人们不再需要劳累地去井里挑水,去井边洗衣服的人也慢慢少了,每天只有稀稀几个。井里开始长出一层薄薄的青苔,水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澄静透亮了,总是混杂着许多杂物。即使如此,井水依旧不悲不喜地流着,对人对田野不减当初的慷慨,像一位智者一样超脱和淡然。

我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可当人们用了一段时间的自来水之后,却生出了诸多的不满。自来水虽方便,可有时添加的漂白粉太多了,还带着一股呛鼻难闻的气味。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难以忍受的问题是它经常停水,只要稍稍遇上旱天或热闹点的节日,水龙头就开始“扑哧扑哧”喷气,时间再久一点连气都不喷了,水彻底没影儿。这样一停短则三两天,长则十几二十天都有可能。为了接水,村民们经常守到三更半夜,运气好一点能接到一些,运气不好一晚上都没有也算常事。全村人叫苦不迭,经过商量,大家决定改造水井,在原来的基础上加宽挖深,然后四周铺上混凝土,再从底下埋进管子,通过抽水机送至各家各户。说干就干,经过一个多月努力,水井一洗之前苍凉的模样,样子焕然一新。大家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停水了,也不用再劳累地去挑水,同自来水一样,只要一拧开水龙头,水就“哗哗”流出,而且还是原来的味道。

从年头上看,老井最少也逾百年了,她用甘冽的清泉哺育了村子的好几代人,我们都是喝她的水长大的。纵然在今天,她也依旧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服务着村庄日常,看似垂老的年纪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这不得不让我怀疑,也许对于一口井来说,一百年只是生命里一段微不足道的旅程吧?宇宙无穷,渺小如我,却能够幸运地生在这段时空里,与一口井相遇,并且热爱于心。井水不光塑造了我身躯,更养育我的魂灵,成为我精神之源的一部分。以往每次回家,我都要去井边痛痛快快地喝下好几捧井水才觉得满足,像一种仪式,一种归家的仪式。因为只有这样,方能把游子漂泊已久的心重新安置下来,方能洗脱内心的犹疑与杂念,汲取向上的力量。

老井不老,潺潺流水依旧,她使我的乡愁得以延续,灵魂得以栖居,生命的根紧扎于故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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