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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创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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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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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公的故事

七公是一个纯粹本分的农民,六十多岁时生命就戛然而止了。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活到八九十岁不成问题,所以当听到他中途亡故的消息时,我感到难以置信,感到可惜与震惊。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立即在脑海里翻腾、涌现。

虽然我叫他“七公”,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或者说隔得很远,有好几代人。毕竟同处一村之中,同一个祖先,同一个姓氏。他比我父亲大一辈,父亲称“叔”,我自然跟着称“公”,这是辈分。

村人都叫七公“石膏佬”,大概年轻的时候去采过石膏。他说话声音很大,中气足,村里村外隔好远都能听得到。七公还汗大,热天的时候,常常见他光着膀子在村里走动,肩上挂条毛巾,手里拿着散装烟丝和“水烟筒”。“水烟筒”是农村一种用竹子制成的吸烟用具,类似烟袋。砍连续完整的两节竹子,上端的竹节削去节眼,中间穿一个小孔,连通上下。下端的竹节从表皮由外向内钻孔,再插入细小连通的竹条,用腊封好。最后下端灌些水,竹条口塞上烟丝,点燃就能吸。“水烟筒”吸起来“咕噜咕噜”响,我问过七公这比卷烟还好抽吗?他说,得劲。

七公一生都在与土地打交道。他的胸膛他的背他的脖颈黑黄,像菜市场悬挂的烧鸭,那是终年劳作土地与骄阳交融的颜色。一年四季,春与夏与秋与冬,耕种与收获,总能看见他在田野上忙忙碌碌的身影。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的春天,我们家在田里插秧,七公就在隔壁耙田。七公耙田牵的是家里那一头脾气很大的老黄牛,也只有七公才能治得它。晨光之下,老黄牛拉动铁耙朝前走,七公就握着缰绳在后面赶,霎时,人的脚牛的脚频繁出没于泥水当中,像几根粗大的泥柱子。老黄牛累了就发起懒来,走几步歇一下,走几步歇一下,七公便找来竹鞭,走几步挥一下,走几步挥一下,牛怕疼便继续往前走。七公嘴里还吆喝着,“走啰,走啰,早干完好吃草啰!”嘹亮厚实的嗓音穿过田野上空,传向四面八方。此时,人与牛与耙与田与朝阳,共同构成一幅绝美的乡野春耕图,那场面至今难忘。

七公不光做自己的活儿上心、用劲,逢着公家或私人需要帮忙时,同样不惜气力,因此村里人有什么事都会请他。记得以前每逢清明扫墓时,车马不便,祭祀用的鸡鸭鹅猪,香火纸钱,都是依靠人力大道小道,翻山越岭,一步步挑到祖先的墓前。这个活儿可不好干,路长坡陡,有时草深林盛甚至都没有路。一般人别说挑了,只走都觉得费劲。七公的脚力和耐力都很好,做起事更果敢迅速,不犹豫,不拖延,毫无疑问,每次他都是主动挑起担子,行走在最前头的那个。还有村里的红白喜事,七叔也总是热心肠,忙不停,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仿佛自己才是主人家一般。而且,若主人家有什么做得不周全或令人不满意的地方,他也会及时指出来,帮助其纠正。主人家因此能避免很多失误,对七公愈发得尊敬。总之,他就是这样,做事实在,待人公允,急人之所急,忧他人之所忧,不分亲近,哪管公私,所以大家有什么烦事难事都乐意请七公出马、裁断。

七公家一共六口人,他和七婆,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年龄最长,儿子排行四五六。七婆不是本地人,之后我才知道她来自百色德保县。一开始她不会说也不会听我们这边的话,当然我也听不懂她在讲什么,每次遇见“吱吱哦哦”全靠眼神和手势会意。我很好奇她日常和七公是怎么交流的,她和七公又是怎么认识并结成夫妻的。七公在世时,我从未听人提过,七公离世后,大家就更不会提了,老四老五老六也不知道,这似乎要成为我们年轻一辈心中永远的谜了。大女儿小小个的时候得过癫痫,有一次倒在谷场边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引得众人围观,这事我印象尤为深刻。后面许是治好了,再也没听说发作过。大女儿懂事早,小学刚念完就出外打工了,每月挣下的钱都准时往家里寄。七公为此得意过一段时间。听村里人说,现在她嫁了一户比较富裕的人家,丈夫对她也很好,生活美满幸福。老四老五呢?读书很是厉害,成绩优异,在同龄人都辍学外出挣钱的年纪,七公拼了命也要供他们念书。他俩也争气,高考结束后,一个读了师范专业,一个学了医,成了村子里第一批大学生。现在一个在镇上做老师,一个在县里做医生。老六最小,个高体壮,前两年刚高考完,如今还在上大学。不过有一家人支持着,经济上已没什么压力。

女儿和几个儿子都很出息。若不是突来的变故,苦了大半辈子的七公就要享福啰!可谁又能想到呢?造化总是弄人。他只是被家中的小狗轻轻咬了一口,一个月之后就病发殒命了!谁又能想的到呢?!所有的人都在哀叹,惋惜,遗憾,谁也不愿相信这个事情,眼看他的两个儿子就要毕业、工作了,眼看他马上就要过上令人羡慕的日子了!大概是七公没这个命吧?中国人总是把不如人愿的事归之为命。或许这样才能得到一点安慰。我常常在想,七公应该直到复发都没有把被狗咬到的事告诉别人吧?包括他的家人。不然村里人怎么可能不劝他?不然七婆、他的儿子女儿怎么可能不架着他去打疫苗?!七公肯定也知道狂犬病的厉害,但他舍不得去打针,因为那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费用,况且当时老四老五老六还在上学啊!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我的心有刀在搅!

最难过的还是他的三个儿子。病榻前,老四老五老六面对着他们生命正在枯竭的父亲,脸色凝重,无奈。七公离世后,他们只能把他生前最爱抽的“水烟筒”放在了坟头,并默默点燃了一戳烟丝,借以表达对父亲逝去的悲痛。那烟丝静静地燃着,烟气高过坟头徐徐而上,飘得好远好远。

……

七公走了,但他身上凝聚了庄稼人质朴踏实敦厚的本色,这种品质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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