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脑子里总浮现家乡以前的片片香蕉林,我行走在其间,张开双臂,耳边“哗哗”作响。这是多么美妙的场景,亦是我的幼年过往。可时过境迁,人事殊异,一切只能记忆中回味了。
家乡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南方的大多数作物都适合种植。那时候,村子种得最多的是水稻,然后是香蕉,其他零零碎碎还有一些。水稻管肚子,香蕉管票子,哪块土地什么时候该种什么,各家心里都清楚地记着小谱。水稻一年两季,香蕉则终年在地里轮换着,老蕉倒了新蕉替,年年如此,仿佛时间的接力跑。田野一年四季生机盎然,哪怕是冬天吧,枯黄与萧瑟中也蕴含着生命的能量!而大多数日子里,你朝田野望去,盈满眼帘的将会是那片片相连的绿色,低的是青菜、花生、水稻,高的是苞谷、甘蔗、香蕉,绿色的地平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岭。水稻和香蕉仍是最常见的,它们是农家的希望,关系着农人的当下和未来。乡亲们费尽心思侍弄它们,它们也在极力生长,吸取肥料,吸取阳光和雨露,一点一滴厚积躯体。
我永远记得和母亲在蕉地忙活的情景。父亲帮人修电视,时常走村串巷,没什么空闲。而弟弟妹妹年龄又太小,所以地里的活经常是我和母亲干。春天万物蓬发,蕉地便冒出许多杂草,母亲勤劳,眼里总容不下它们。于是便叫上我,到地里除草。每次我和她各除一列,地有两亩余,要连续除好多天。幸亏高高在上的蕉叶抵挡了大部分日光,底下一片荫凉,在这样清爽的环境里干活要轻松许多。累了可以扯下几片蕉叶,暂坐地上,吹吹凉风,享受片刻清闲。渴了直接喝蕉地沟渠里的水,清冽可口,也不闹肚子。有些也免不了,春天雨润地湿,在蕉地干活儿,一早上下来,指甲盖、衣服上全是泥,尤其是屁股后面更沾了厚厚的一层。母亲就嗔怪道,叫你来除草,草没除得多少帮洗衣服就够了!我不服,但又不想自己洗衣服,便只能“嘻嘻”应着她。每次除完草以后,母亲站起来都会说腰疼,我也跟着说自己腰疼,母亲便笑了,“小孩子有什么腰!”
过了春天,香蕉长得更快了,这会儿就需要施肥。给香蕉施肥,先浅浅地挖走一层表土,顺势铲到中央,等待备用。挖的时候不能太深,否则易伤根。然后均匀撒下肥料,铲挖的表土覆盖。香蕉根部不要忘记了,也给它覆盖上厚厚的一层,不然等香蕉稍稍长大了就容易被风吹倒。施了肥后,借着夏天的阳光和雨水,棵棵香蕉树开始卯足了劲生长,叶子愈发碧绿光滑。一直到农历六七月份,台风来了,便又要忙着给它们加固,采取防风措施。记得有一年,父亲因大意没有加固,结果当年台风特别大,几乎把所有的香蕉树都拦腰折断,损失惨重。从此以后,父亲就吸取了教训,防风再也不敢放松。加固的方法就是在树底旁打一个几十公分的洞,再将长约两米的坚固的竹子或木头种下,填土夯实,最后用塑料绳将两者绑在一起。经此一举,大部分香蕉树便能无恙度过风灾。
等躯干足够高了,叶子足够密了,香蕉树就开始吐出花序,这个过程叫做“抽蕾”。花序起初是一个巨大的紫红色花冠,像一个悬着的铅锤,后面越来越薄。开花时,外层的苞片就沿着花轴自顶端向下一片片展开,逐渐露出里面嫩绿色的花蕊。花蕊每显出一层,苞片就掉落一层,久而久之,遍地皆是,颇有“落红不是无情物”的意境。苞片底座形似小船,有时我也会捡起它们拿到小河去放,它不漏水不渗水,能漂流好远,比纸船可好玩多了。抽蕾期大约持续十几天,等展开的果实数量达到了7到9把时,便可去其花冠,乡人称之“断蕾”。断蕾后的香蕉树开始集中全部养分供养果实,蕉地里也即将迎来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收获期。父亲常在这时候给裸露的果实套上一个蓝色塑料袋,我猜想那是为了防虫防鸟,或者保护外皮之类,总之这样出来的香蕉看相好,喜人,也不愁卖。
卖香蕉可是家里的头等大事。那些日子,父亲会不时到地里转悠,发现同一成熟度的香蕉差不多够装满一牛车了,才决定摘去卖。那会儿香蕉还绿着,不过离变黄也不差多少时日了。他先吩咐我把家里的牛车拉来,停在与田野接壤的空地上,然后就和母亲去把选好的香蕉砍下,左一扎右一扎地挑回来。我和弟弟妹妹挑不了,只能守在牛车旁帮照看香蕉,驱赶在村野晃荡的猪牛。等挑完了以后,父亲便在牛车的底部和四周铺上蕉叶,并开始沿着花轴把香蕉一把把切下来。轴前和中间的果实充实饱满,他便把它们在牛车上叠好,底下那些纤细而瘦小只能先放在地上,后面收拾,留给自家吃。而且虽说是牛车,但那时家里没有牛,拉车的主角大多是父亲,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则在后面推。稍稍遇到个陡坡,全家人就一齐发力,“一二一,一二一”,父亲在前面喊口号,我们就在后面跟着,那场面非常和谐有趣。
大队和镇上都有香蕉的收购点,不过大队给的价钱却比镇上的一斤少几毛。即便如此,乡亲们一般也还是选择把香蕉卖给大队。虽然便宜些,但去镇上的路远,坑坑洼洼也不好走,用牛车拉去要花一两个小时,着实不容易。这几毛钱权当运输费了,我肯定大多人的心里都这样想。我们大队下设有十几个自然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有一亩地以上的香蕉,规模相当可观。队上的收购点设在各村子的道路交汇处,是出入大队的必经之道。每当香蕉收获的季节,前来卖香蕉的村民往来不绝,热闹非凡。那些装满香蕉的牛车一辆紧接一辆,车头碰着车尾。收香蕉的人忙着称香蕉,记账,给钱,他们后面的仓房已经堆满了密密麻麻的香蕉,可还在不停往里收。仓房之外,到处可见香蕉的残叶枯叶,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我焦急地等待父亲快点卖蕉出来,他高兴的话说不定还能顺手塞给我们每人几块零花钱。我们就可以拿去买零食,买商店里的各种小玩意儿,父亲当然很少令我们失望。再后来,为了拉货载人,往来村镇方便,父亲就买了一辆摩托车。我们家的香蕉就很少再卖给大队了,到镇上能多几十块钱。每次从镇上回来,他依旧会惦记我们,带回各种好吃的,比如水果、包子、卷粉等,最馋人的还是那一两斤留到晚上的猪肉。
香蕉收完后,离年也不差几个月了。这时候,我和母亲就到地里把那些收获了果实的香蕉树砍倒,砍成两节,然后一层一层剥开,留在地里给北风吹干。过一段时间,等它们彻底风干之后,就可以收回去当柴火烧,一年也就结束了。第二年开春,一切又循着上一年的足迹重新开始,乡亲们的劳作永不停歇。
那年蕉香叶正浓,是我幼年时期最美好幸福的回忆。每每想起这段岁月,有太多快乐的记忆、生活的期待和难言的感动,即使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那些画面在脑海里一帧帧闪现时仍有如昨天般清晰。像一阵阵春风,总能在不经意间带给我温暖。
我的生命里将永远生长着这么一片香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