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外面忽而响起了雨落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雨水不停敲击着地面。
我听着那雨声,起初稀疏,骤而就密了起来。躺在床上,眼前却出现了万千雨滴从天而降的情景,它们晶莹剔透,盛开于落地的一瞬。干燥的地表沾染了水分,便慢慢浸润开来,先是一小片一小片的,然后扩散相连,直至整座城市都沦陷雨中。房间本来闷热,此时透过窗帘,却渗进一丝丝凉意。醒来,再无眠,索性掀了被子,走到阳台上。
潮湿的夜,寂静的夜,薄凉的夜!我无声地望着,近处,远处,忽明忽眛的灯光,像雨水迷住了夜的双眼。树木,楼房,远山,以及白日里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切都悄悄隐匿了身影,在雨夜里,在无尽漆黑的苍穹之下。一股满携水汽的凉风朝阳台呼啸而来,似鲁莽的汉子,从我身旁迅疾地掠过,随意地冲撞,惊得厨架上的锅碗瓢盆颤颤巍巍,挂在杆上的衣服前后逃窜,最后狼狈抱作一团。我的困意疲意顿时也消去大半。
在栏杆前继续站了一会儿,纷飞的雨,空旷的篮球场,灯光稀薄的街道。睡了,人睡了,花草树木睡了,猫狗睡了,万物都睡了。此刻,烟火暂消,喧嚣散去,偌大的城里只剩下雨夜的安然。一切如此熟悉,一切又如此陌生!无数个中途醒来的夜,雨或不雨的天空,我都习惯独自站在这里,迥异的心绪,相同的情愫。往事不能回忆。绿油油的禾苗、莪术、苞谷、香蕉、甘蔗,茂盛的竹林、荔枝树、龙眼树、相思树、松树,田塍上的小花小草,溪水里的游鱼螃蟹,远方的田野,远方的村庄,此时你那是否也下起了雨?
听不到你的回答,可我仍注视你的方向。潮湿的夜,寂静的夜,薄凉的夜!我出神地站着,站着,在冰冷的闪着寒光的不锈钢栏杆前,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天旋地转,光影迷离,雨水,凉夜,庄稼,家乡,父亲,母亲,衰老,工作,生活,城市,旅人……凌乱的词条,琐碎的念头,浮起,落下,如丝线般交织,剪不断理还乱。不堪,还是重新歇了罢!不然明天又是早起忙活的一天,劳累的日子里容不得多想。可是,正欲往里走时,不知何地突然传来了“呱”的一声蛙鸣,打破了周围的平静。“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蛙声刚开始只是一两声,随之是三声四声,后面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铺天盖地如战鼓般成片成片涌来,颇有不可阻挡之势。
那是你的回答吗?远方的田野,远方的村庄?它们简短而有力,先是在黑暗中的某一个角落悄然兴起,然后穿越雨水,穿透林立的高楼,繁多的建筑,从四面八方汇成一股,最终在我的耳边在这辽阔的夜色中猛烈绽放,化身为漫漫雨夜中一束璀璨的烟火。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沉睡,做着高兴的悲伤的平常的稀奇的梦。而我没有睡,正因为我没有睡,才能听到你的回答,如此让我欣喜,让我发狂,我手舞足蹈,我满怀泪水!尘封的记忆被唤醒,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它带给人无与伦比的幸福和感动,犹如一粒微光,渺小却足够照亮你整个沉寂已久的灵魂。
许多年以前,当还是个孩童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了在春雨霏霏的夜里听蛙声,享受这种静谧安详的时刻。蛙是在田野快开耕的时候叫的,与春雨一同抵达人间。春雨贵如油,她一来,整个田垌就湿润了。人便跟着忙起来,草木准备抽芽,动物从冬眠中清醒。蛙们一只只从洞里探出来,享受春光,享受阳春三月的温暖。春天也是动物发情的季节,蛙声其实是雄蛙的求偶之声,雌蛙是不叫的,雄蛙靠叫声来博得异性的青睐。所以春天里,禾下,草丛,池塘旁,那此起彼伏的阵阵蛙声,是田野音乐家们为了爱情而演奏的优美乐章。我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听着,里面有和煦的朝阳,旷野的微风,荡漾的春水,破土的种子,摇摆的秧苗,辛勤的农人……是自由,是畅快,是天地与我并生,是万物与我为一。
后来,我到了小镇上念初中。学校是寄宿制,周一到周五住校,周末两天方可回家,长期的居村生活不再。宿舍背靠一条大公路,每天车来车往,好似一条永远不知疲倦永远流动的河流,高中、大学亦是如此。远离了村庄,蛙声于我日渐稀疏,日渐消遁,代替它的是喧闹的人声,嘈杂的车声,城市建设的轰隆声。虽然偶尔也能听见一些吧,但里面蕴含的更多的却是失乡的愁苦,困居钢筋水泥丛林的无奈与挣扎,对未来的迷茫和难以言说的孤独!那一刻,我仿佛也变成了一只心有不甘深夜独自吟唱的蛙!
“呱呱呱,呱呱呱…”,我呼喊,大声呼喊!永不停歇地呼喊!与我千千万万不眠的同伴,与我千千万万流浪在外的同伴,在这昏暗的潮湿的深夜,呼喊,大声呼喊!
我呼喊我的乡野,我呼喊我的远山。我呼喊水,我呼喊风,我呼喊大地,我呼喊雷电!我呼喊现在,我呼喊过往和将来,我呼喊无边无际的黑夜,我呼喊阳光明媚的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