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广州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第三次来广州了。

第一次是二零一六年的正月初六，那时候春节刚过，无论哪个地方，都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中。四叔四婶过年不回家，留在了广州，年后没几天，就热烈地呼唤我上广州玩。我当时没去过广州，没出过省，去过最远的城市就是桂林，那是我上大学的地方。如此盼之切，焉能让人不心动？初五下午，我订了两张从镇上直达广州的班车坐票，颠颠簸簸一晚上，终于同三弟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广州。

四叔是技术工人，十几岁就辍学外出闯荡，广州，清远，中山，深圳，来来去去，不知辗转了多少地方。婶最开始在东莞，是一家大型超市的领班，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薪资也不错。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命运的线条却把他们牵到了一起。我不知道四叔四婶是怎么认识的，他们都没具体提过，只知道QQ聊天盛行的年代，他们先是互相有了对方的QQ，彼此聊了好久，渐生好感。

那一年，四叔在广州。一天，他下班乘公交回家，坐在后排。停站时，忽然上来一个背着挎包的女子，四叔只一眼就呆住了。他说，跟她当时的qq头像一模一样。我偷笑着问婶，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吗？婶说，哪有，他当时盯得我害怕，还以为遇上色狼了呢，提前下了站。之后，四叔就一直在QQ上“骚扰”她，一直求“确认”，她也未想到竟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便承认了。这时，四叔伸出了三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我问，什么？他瞪大了眼睛，又把手指重复晃了两遍，得意洋洋地说道“三年，整整追了三年！”婶在一边好笑又好气，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惹得我们大笑起来。后来，婶放弃了东莞的工作，来到广州和四叔一起打拼，一直到了今天。

与广州的再次相遇是在一七年暑假，学校期考一结束，我就买了从桂林站到广州南的动车票，历经三个多小时，从桂北直奔粤中。第一次到广州的时候，我还不怎么懂这边公交的线路，胆子小，出门略有心虚，地铁自然更不敢乘坐。越秀公园、海心沙、广州塔……虽然这些地名我从小听到大（家人爱看广东的电视台），可那也一直存在电视上，存在于想象之中，未曾真正踏足。第一次，好在有四叔做向导，他带着四婶，带着三弟和我，乘公交转地铁，去了白云湖公园，去了广州塔，去了大学城，一站又一站。干净整洁的街道，年轻时尚的男女，不同肤色的人种，钟灵蕴秀的学府，夜空下繁华生辉的别样建筑。那一刻，我终于梦想成真，一睹广州的芳容。第二次来到广州，我已不再陌生，不再畏怯，可以独自出游，穿梭于大街小巷，探索地道的老广美食，游览知名的不知名的景点，感受羊城的独特魅力。有时，我甚至还能给刚来广州的外地游客指路，或者与本地人讲一点不太成熟的粤语，那都使我非常高兴。

广州，从小就是我熟悉的地方。这种“熟悉”并不指地理空间上的熟悉，而是文化和情感上的熟悉。家乡是桂南的一个小村庄，说的是土白话，属粤语语系的分支。许是语言上的相似，让这种联系得以产生、发展，随后愈加紧密。乡邻们都爱看粤语频道，爱看广州台，珠江台，南方卫视，男男女女如是，老老少少如是，父亲如是，几个叔叔如是，受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而我亦如是。我从小最爱看的电视剧是《少年黄飞鸿》、《乘龙快婿》、《外来媳妇本地郎》、《七十二家房客》，最爱看的动画片是《都市笑口组》，最爱看的新闻节目是《城市特搜》、《讲开又讲》、《今日最新闻》，最熟知的演员是财神康、阿娇、八姑、太子炳、三六九、鸡公福……即使我从未到过广州，可我的心里早已建构起一座专属于自己的广州城。小小年纪，广州成了除家乡以外，我最熟知而憧憬的地方。

情感上，广州是一个令我时时牵挂的地方。年幼之际，家乡掀起了出外务工的热潮，一波波青年人如迁徙的鸟群般着急地往外飞。当时还不是义务教育，不是人人都能上得起学，四叔、五叔读完小学后，家里就供不起了，爷爷奶奶就让他们跟着熟人往城里打工。四叔先去的广州，他的第一站是白云区，那时他年龄尚小，人生地不熟，不知经历了多少困难才慢慢适应下来。而后，五叔、村里与之同辈的人也开始乘上大巴出去了，去到夏茅、窖口，去到番禺、天河，仿佛蒲公英一样散落城市各处。他们离开以后，村子人少了，冷清了，我只能把全年的期盼寄托在过年的时候。到那时，亲人们都会回来，带回各种村里见不着的零食，糖果、饼干、巧克力，还有漂亮的衣服，诱惑小孩子的手机。再后来，我童年的许多玩伴，我的弟弟，也往广州奔去了，广州成了我牵挂越来越多的地方。那个时候，羊城或许从未有我，但我却无时无刻不心系羊城。  

这次前往广州，是为了参加一个高中语文的教研会，地点在佛山。说是佛山，其实离广州南非常近，地铁只间隔几个站。开会在白天，晚上六点之后时间是自由的，所以我尽可以故地重游，在新的游历中丰富对羊城的认知。所以我又踏上开往“嘉禾望岗”方向的二号线地铁，听到了久违的“普通话”、“粤语”、“英文”三种语言的地铁播报音，一切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一位很要好的大学同学在佛山工作，听说我过来，特地赶来，说要带我玩转广州。我跟着他去了上下九，去了北京路，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番都市汹涌的人潮，虽然我之前也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可这些地方真没有来过。俗话说“食在广州”，来广州了怎能不体验一下当地的美食呢？朋友带我品尝了许多广州的特色小吃，比如沙河粉、肠粉、艇仔粥、虾饺、鸡仔饼、姜撞奶……有些吃过，有些没吃过。以前我只懂得广州人爱吃白切鸡，爱吃煲仔饭，还爱喝汤。广州靓汤名扬四海，小时候看电视，经常有报道广州市民在春天捡木棉花回去煲汤的新闻，广州饮食之用心、精致，这回我着实体验了一番。

难得来一趟广州，看望家人也是极为重要的。毕竟大家平时都忙于生计，四处奔波，若非年节，实在终年难得一见。除五婶带孩子回娘家上学外，四叔、四婶、五叔、四姑、三弟、四表弟目前都在白云区那边，彼此之间距离很近。而我所在的酒店比较偏僻，赶去他们那里地铁要转两条线，外加公交，全程花费大概两个小时左右。虽然搭车很累，尤其是刚从百色过来已连续坐了四个小时的动车，但一想到可以见到阔别已久的家人，内心的劳累便一扫而空，我毅然踏上了行程。我心里念叨着，四叔和四婶一岁多的孩子，我可爱的八弟，你已经好久没见到哥哥了，不知是否还记得？

婶给我发了个视频，她正带着八弟在外面散步，这地方我一看便知道是哪儿了。出了地铁，外面就有公交，或许位置有点偏，等了好久都不见车来，于是我就叫了滴滴。滴滴倒是很快，一会儿就上了车，不过半路又遇上堵车，本来12分钟的路程硬生生堵成了40多分钟。司机师傅很有耐心，没有一点儿着急的样子，倒是我因为耽误了他的时间而显得羞愧起来。师傅拿起车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对我说，广州一遇下班就这样，车堵得犀利，已经习惯了。他一路上跟我聊这聊那，说他来广州有三十多年了，现在五十多岁，基本已经在这边定居下来了，他很喜欢这座城市，非常地包容。

见到八弟时，他正在树下挖沙子，三弟在一旁刷着手机，四婶和几位大婶聊天。我本想给他们个惊喜，结果刚一露面，就被八弟发现了。他马上沙也不挖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似乎认得又似乎不认得。没等反应过来，我就上去一把抱住了他，这时八弟激动地对着三弟喊“大哥哥，大哥哥”，四婶和三弟这才发觉了我。我问三弟，“今晚不是说加班吗？”“这不是知道你要来嘛，特地请的假，磨了主管好久呢！”没等他回答，婶就抢过话茬子，我朝三弟笑笑，三弟也朝我笑笑。“四叔呢？”我继续问。婶拍拍八弟的衣服，“他去佛山高明那边做工，已经好些天了。”

天空渐渐垂下来，仿佛要触碰到半空中的树，暗夜将至。婶带我们回到出租房里，先是给八弟换了一件外衣，然后叫我们准备一下，待会一起到外面吃饭。她有些不好意思，说侄子你大老远跑过来，本应做饭才对，只怪你八弟太捣蛋了，实在顾不过来。我赶忙回她，婶，那么客气干啥，惹得我像第一次来！再说在外面吃还方便，省时间，也不用洗碗，待会我还要赶回酒店呢！我从她的手里抱过八弟，回头冲三弟甩了甩头，“走，我们吃饭去！”

街边的路灯已经全部开了，各种店铺的灯牌五光十色，给人一种迷离的感觉。不远处传来大货车引擎的咆哮声，“隆隆隆……”，久久不绝，一辆接着一辆。我们吃饭的地方是一个大排档，店里来人还不多，只有两三桌。老板娘热情地招呼我们，八弟在凳子上爬来爬去。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五叔的电话，问他在不在家，要不要出来一起吃个饭。我和五叔已经好久没见了，快两年多了吧？上次见到他还是前年春节的时候，听说甜甜和七弟（五叔的两个小孩）已经好大个了。爷爷奶奶去世的早，没人帮两位叔叔照顾小孩。八弟尚小，四叔经常外出工作，四婶就自己带着。而五叔呢？他让五婶将七弟和甜甜带回娘家上学，因为这边学费很贵。自从老婆孩子不在身边以后，五叔便独自留在广州，日子过得有点孤独。

菜上得很快，一条烤鱼，一个青椒炒回锅肉，一个肉沫茄子，一碟炒空心菜，都是家常小菜，简简单单，味道却十分可口。八弟吵着要吃肉，他应该是饿了，婶找来碗舀饭，夹菜，吹凉，刚要喂到嘴里，这会儿八弟又闹着要喝水，我给他倒了一点茶，他过来抿了两下就走开了，婶像打仗一样围着八弟转，当母亲真是太不容易了。我问三弟近来工作如何，他叹了一口气，说“最近都是做临时工，一天12个小时，太累了。这边的厂搬走了好多，今年不太好找工作，先凑合着干吧。”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了对生活的忧虑，对未来的迷茫，我拿起饮料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子，“慢慢来吧，总会有出路的。”吃了一会儿，五叔才赶到，他除了额前光亮不少，其余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开口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大嗓音”。弟弟不太会聊天，婶要照看八弟，他来了之后，我们热闹不少。店里的客人也越来越多，声音嘈杂，热气升腾，我们聚在一起，在混乱的人群当中，畅聊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于我来说，这样的时光实在太珍贵了。

夜色加浓，欢聚的时光总是显得如此短暂，九点一刻，我该离开了。从这里回到酒店最快也要花费两个小时，地铁运营到十一点半，明早在酒店的会议开始时间是七点半，所以我必须赶回去。五叔说他送我去最近的公交站那里，我起身跟四婶、三弟话别，抱抱八弟，他们知道我有任务在身，虽然舍不得，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叫我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发条信息。我轻声应着，挥手登上五叔的摩托车。夜很黑，路灯昏暗路很黑，我跟五叔说，小心点，别走错了。他骄傲地回答，哥（他喜欢这样叫我），放心吧！在这里呆了二十几年，路简直比家里还熟！说后半句时，他的声音忽而有些低沉。五叔今年应该有三十六七了吧？他十五六岁就出来打工了，确如他所说，在外面漂的时间比家里还长，广州已经成了他第二个家。

记得五叔刚从广州回来的第一年，给父亲带回了一个手机，里面有一首歌我们都很喜欢，是虾仔的《广州梦想》，父亲甚至叫我将它设为来电铃声。

“每晚夜见月亮天空高挂，

窗边的小花天光见彩霞。

我爱问我以后究竟怎爱它。

那是我的心中牵挂。

细细佬爱发梦，

光阴一剎那，

珠江的晚风催促我想家。

每个愿，每个梦，

广州要和唱，

艳阳下我心中见光华。”

当初只要这首歌的前奏响起，我就能跟着歌词轻轻哼唱起来。而今呢？虽然已过去多年，却依旧能唱个大概，其实它的旋律早已烙印在我的骨子里。

我坐上了756号公交，看着五叔的影子一点点缩小，眼前的建筑源源不断地往后退去。一时间，记忆之门像突然被打开了，那些年对广州的念想，那些年与家人在广州留下的温馨回忆，在脑海里一幕幕涌来。公交车播报着每一个到达的站点——石马，平沙路口，均和东，清湖村口，新科，市交校，望岗大道……，车窗外夜色迷茫，恰如我此刻的心境。广州，这个城市于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顷刻间，我又想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歌声在我心中萦绕:

“愿每家灯火互放，

内心中的热爱，

在漫漫长时光，永不冷却。

途上每个过路人，手足相亲，

传递热情互勉 、新乐韵。”

《广州梦想》，广州的梦想，也是工作、生活在这座城里每一个人的梦想。愿这座盈满我思念的城市未来更加美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