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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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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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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叔叔


                                    

他本来不叫“伙计”的,因为他与村里的男女老少说话时老爱带口头禅“伙计”,久了,村里人都叫他为“伙计”。因而我从小就是叫他“伙计”叔叔。

一次,16岁的小女儿从福建汇600元钱回来给他办年货,他高兴了好几天,逢人便讲。一天,他来到我家门前,人还没有踏上台阶就已经在店门外大声地喊道:“妹崽——量酒!”我听到是他的声音,没有立即站起来招呼他。因为听说他已经在另外两家的店铺欠下了几百元的酒钱了,不好意思再去赊才来我家赊账的。再说,他在我家还欠有几十元呢。

伙计叔叔见我没有站出来,他急忙踏上台阶,来到柜台前,得意地温和地伸头进来对我说:“妹崽,你量酒呀!”我只好站起来对他说:“你还要喝呀?“妹崽,你放心,我不会耍赖的,你不知道吧,你的姗姗妹给我带回来了600元钱。明天赶场我去取回来先把你家的账付了。”他急切地说完,憨憨地笑了。我没办法,只好打开放在柜台上的酒坛盖子,没等我拿杯子给他量酒,他却先把头伸过来,用鼻子放在酒坛口闻了闻,然后做了个深呼吸,才缩回头对我说:“我就爱你家卖的酒。做生意就要讲质量,不好的话,下次别人就不会来了。”说完就把就勺子伸进酒坛里,尽量地伸下去,唯恐够不满似的。一凼又一凼的小心翼翼地量着。特别是第一凼酒量出来时,他把杯子斜着些,然后再把酒勺口紧紧地靠住杯沿,迅速地一倒,再一立,竟没有流出半滴酒。量到最后一凼酒时,他双眼注视着酒杯和酒勺,好像在思考怎样倒才好的问题。当他又一次成功了“点滴不漏”的杰作后,抬起头朝我微笑着。似乎在说:“您看,我比你还行呢!”

量好四凼酒后,他并没有急着喝,而是端在眼皮底下望了一会儿。先咽下一口口水,方才把酒杯放在嘴边,头稍抬起,便一口闷了下去。喉结一缩一伸的,然后浮肿的脸上露出一种难受的表情,仿佛吃了毒药一般。他立马用手捂着嘴巴,生怕那酒气飞出来似的。酒杯刚放好便吩咐我道:“再拿一包麻辣丝给我,你记着啊!”我有点不愿意地取给他。

他一把抓住麻辣丝的袋子,在店前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张开嘴,露出黄黄的坚固的牙齿,把袋子的一角放进嘴里,磨牙一咬,用力一扯,咬开了一个口子。将他那长着黑黄指甲的拇指和食指伸进口袋里,拈出一撮麻辣丝,微微抬起头,张开那张大嘴巴,再把麻辣丝全部放进嘴里。方才正视着袋子,大口地嚼起来。不一会便吃光了。可是口袋里还有些油水,他便把袋口放在嘴里,一仰头,再用力地吮吸着,那油水便顺着气流流进嘴里了。当再也没有油水吸进去后,才狠狠地将袋子掷在地上,然后把两个手指放在嘴里一吮,双手再一搓,算是洗手了。他慢慢地站起来,把手伸进口袋里,沐着暖暖的阳光、慢悠悠地到别人打牌的地方围观去了。

第二天,他还没有回到家,就被别人邀去打牌了,谁知他也竟敢下注,600元全输光了。幸好是前村后寨的熟人,还给他20元钱。听说那天晚上回来后他伤心至极。从那天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我家赊酒喝了。每次见到我,他再也没有那天赊酒时的微笑了。那年过年他只买了一斤肉。此后三个月子女都没有给他汇回一分钱。每当别人问起他的子女时,他总是说些子女不孝的话。

其实,伙计叔叔以前并不如此。只因为他老婆在30多岁就因病去世了。从此,他不再干活,得过且过地活着,把希望寄托在儿女的身上,但又总是不能接受儿女的劝告。儿女每次回家过年总是带着伤痛离开。如今他的儿女有三四年没有回来过了。猪圈的木板已经被他当做柴火烧了,厕所也不在了,屋前的地上长起了青青的野草。

2007年下了一场大大的雪,冰天雪地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连路上都结冰了。为了人身安全,交通封锁,到哪里去都得走路。就在过年前的一个晚上,伙计叔叔半夜起来上厕所,由于自家的厕所没有了,别人家的厕所又不好意思去,只好跑到马路对面的田里去方便。谁知结冰的田里比溜冰场还要滑,一个筋斗,仰面朝天,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第二天早上,早起的人们发现田里睡着一个人,开始以为是叫花子,后来走近一看,才认出来是伙计叔叔。他蜷缩着身子,躺在厚厚的冰地里:一只拖鞋在脚上,一只拖鞋落在不远处,一件单薄的衣服裹在身上,一条打底裤还来不及拉上来,整个屁股露在外面。全身冻得僵硬,牙齿紧紧地咬着,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看样子他是把冰地当作温暖的床了。

“你们不知道,昨天晚上他到我家喝了有半斤酒,又买了一斤回去。”小卖部的唐伯伯说道。“唉!喜欢喝也不至于这样喝啊!”人们在旁边不停地叹息。热心的村民把他整理了一番,才把他抬回家里来,停放在堂屋。然后通知他的儿女们回家来吊丧。热心的本房人给他谈妥了一口棺材,然后搬回来放在堂屋,又给他整理了一番,方才安放在棺材里。

我很想去看看伙计叔叔的最后一眼,毕竟这么多年了,他和我的父亲是儿时的好伙伴,也是很好的酒伴。我和他的大女儿燕子也是儿时的好伙伴。从小他的父亲老爱打她,一打她,她就往我家跑,跑到我家屋里来躲藏,他父亲也追到我家里来,由于女儿哭哭啼啼的,怕我母亲不喜欢,他就只好罢手。吼道:“等你晚上回来,我再收拾你!别以为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就管不动你了。”“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想想这些场面,感觉就在昨天。白驹过隙,转眼就是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燕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而燕子的丈夫就是她亲爱的表哥。

燕子和她弟弟回到家里,他们追悔莫及,伤心至极时竟昏厥过去。唯有小女儿至今仍然了无音讯,不知道当年说在某某地方打工的事是不是真的。毕竟现在通知不到她了。

由于冰天动地的天气,帮忙的人家都自觉地扛了一些柴火去给他家用。父亲也不例外,挑了一挑柴过去。晚上没有回家,在给伙计叔叔守灵。我也非常想去安慰一下燕子,可是母亲叮嘱我:看一会就得回家,不准在他家过夜。深夜,听着村子那头传来隐隐约约的锣鼓声、鞭炮声,久久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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