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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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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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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

 

临近中午,郎朗的阳光斜照在女儿卧室的阳台上,也照在厨房的防盗窗上,防盗窗上摆满了废弃的平底锅,铁夹,洗洁精、洗发露、沐浴露等塑胶空瓶,也摆满了婆婆捡来的一大摞废纸。胡金凤好想灿烂的阳光也能照到自己的身上,感受一下这冬日的温暖。可是她不能出去,她对丈夫说过今天自己来清洗油烟机,其实清洗油烟机也并非她最真实的想法,而是赌气。

那天是寒假的第十四天,丈夫黄二牛煮好了早餐,叫醒了十岁的女儿,叫了自己和婆婆吃早饭。本来约好今天一家人开车出去玩耍,去梵净山脚下走一走,或者去苗王城逛一逛,或者去响水洞爬一爬,可是宝贝女儿就是赖在床上不肯出门,认为大自然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好看好玩的,硬是不肯出门。婆婆吃好饭就约朋友到广场玩去了。黄二牛洗好碗就说:“凤,女儿不去,我们就到附近走走吧,从城南走到城北也行。”胡金凤说:“快过年了,得有个年样,天气又好,不冷,你还是把油烟机清洗一下吧!”“改天天气不好我再洗,不行么?天气这样好,不出去走走,可惜了!”黄二牛回答到。“天气冷了,清洗会很冷的,不记得你去年清洗的时候,冷得要死,清洗时手指不灵动,把手也划出血了。”“水是热的,和天气冷热有啥关系呢?我说了我自己会洗的,你到底要不要出去走?”胡金凤想了想:女儿一个人在家里太孤单了,再说家里还开着烤火的电炉,万一女儿睡午觉,不知道关怎么办。于是说:“不去!”“那我走了!”黄二牛把藏青色的睡衣脱下,穿上深蓝色的牛仔裤和一年前买的灰色羽绒服,外套里面配上去年胡金凤给他精挑细选的一件带假领的深蓝色毛衣,出门前还不忘在手上抹上大宝SOD蜜。“你到底要不要出去走,要去的话我等你!”“说了不去的!你把油烟机的叶片拆下来再走!”黄二牛立即从客厅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最小的梅花起子,不到一分钟就把油烟机的叶片拆下来了,共有四片叶片,经常炒菜用的那部分的叶片全是一厘米厚的油垢,提起来油垢就会掉在灶台上。

看到叶片这样油腻,这样脏,胡金凤心里已经很后悔刚才说过的话,但是心里明白现在后悔肯定要遭受丈夫的讥讽,说干什么事都离不开他之类的话。再说现在命令不了丈夫,丈夫不再听她的话,就像长大了的女儿一样,什么事情都不再听取她的建议一样,说多了,女儿还会说她自以为是,啰里啰嗦。正想到这里。黄二牛说道:“那我走了!” 然后火急火燎地穿上一双运动鞋,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说走就走了,怎样能这样呢,不顾女儿也不顾我的感受,有足够的时间等我一起去,为什么不说他来清洗油烟机呢?坐在火炉旁边烤火取暖,也不愿意把油烟机清洗干净。结婚这么多年,年年不都是他一手清洗的么?以前自己说帮忙他清洗一下,他都会让自己走开点,别碍手碍脚的。现在叫他干什么都叫不动了,他到底是怎么了。胡金凤心里有一丝丝难过。

不过既然自己说了就得把事情干好。四片沾满油垢的叶片放在右边的洗碗槽里,厚厚的油泥沾满了叶片的凹槽,每一根凹槽的两边是锋利的不锈钢,一步小心就会划破手指。胡金凤知道,无论多烫的水也是冲不掉这样厚厚的油垢的。思考片刻,她从客厅拿来一包抽纸,把油烟机的叶片平放在灶台上,左手摁住叶片,由于用力过度,左手的手掌上全是一道道红印。右手拿着洁白的纸把凹槽的油垢从上到下慢慢推去,一大坨油垢堆在凹槽的末端,然后再用一张洁白的抽纸把末端的油垢抓起来包好,丢在垃圾桶里。这只是清洗的第一道程序,只能去掉容易刮掉的油垢,还有顽固的油垢附着在里层。胡金凤从来没有洗过这样脏的东西,觉得万分恶心,好想搁在这里算了,等丈夫回来清洗算了。当她正想停下时,又回想到这么多年丈夫无怨无悔的清洗,回想到去年丈夫清洗的场景。

去年除夕的前一天,寒风呼呼,冬雨连绵,这样的天气适合围在火炉边,吃着零食,看着电视,等着可口的年夜饭上桌。可是上有老人,下有小孩的中年人就不能这样过年了。比如说胡金凤和黄二牛这样的中年人,尽管现在是在城里工作,都不能改变他们是农村人的身份,就像金凤和二牛一样,无论是在僻远的山村,还是在热闹的城里,都不能改变他的大名一样,永远都得叫做金凤和二牛。那是出生时长辈给与他们莫大的厚望,希望胡金凤能够从山里的丑小鸭变成金凤凰,希望体弱多病的二牛能够像健壮的黄牛一样平平安安。在小学,同学们都懒得叫他黄二牛,直接简化,叫他黄牛,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取得难听,也不再计较,就默默承认了黄牛这个名字。可是到了初中,他曾经拿着户口本到村里的村长家去打证明,想把名字改成“黄子安”,不料村长不但不肯,还把这事告诉了他父亲,他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喝了几年洋墨水,就忘本了,就嫌弃老子老土了。之后,黄二牛再也不敢私自去改名了。

确实,他们俩都是农民的孩子,不能嫌弃老子。也没有资格嫌弃他们的老子,他们俩的父辈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连牙膏牙刷都不知道怎么用的地道农民,能够从大山的土壤里刨出一些值钱的东西去兑换成钱供他们读书,上大学,如今有份工作就是祖上先人显灵了。他们能在城里工作、买房,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按照老家的习俗,除夕前一天一定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家里该丢的废旧东西要丢掉,该擦的东西要擦干净,以一个崭新的面貌迎接新年。胡金凤收拾自己的卧室和客厅,扫地,拖地,擦窗户。女儿、婆婆都在火炉边看电视边嗑瓜子,电视里播放着他们百看不厌的节目《樱桃小丸子》。

胡金凤收拾好自己的房间后,准备擦窗户的时候,黄二牛突然叫道:“凤,帮我拿一张创可贴!”胡金凤丢下抹布就问:“你怎么?”随即在茶几的第一个抽屉的药箱里找到了备用的创可贴。胡金凤跑进厨房,看见丈夫用右手摁住左手食指,有几滴血滴在银色的油烟机叶片上。胡金凤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的秘方,在受伤的口子处抹上一点菜油,然后拿一点农村锅底的锅烟煤撒上,再用透气的卫生纸或者粗布包起来就可以了。可是现在没有这些东西,只好在自己右手的食指上抹上一点金龙鱼油,叫丈夫松开右手,只见丈夫的左手食指第二节指腹处划开了一厘米左右的口子,皮子往外翻着,血不停的流了出来。胡金凤急忙把沾满金龙鱼油的食指在丈夫的伤口处使劲抹了抹,丈夫大声喝道:“轻点!”胡金凤不好意思地安慰道:“这样会好得快点!”然后用创可贴把伤口包好。之后黄二牛继续清洗完剩下的一片叶片,又把叶片装进油烟机里。第二天还做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干竹笋炖鸡,清蒸鲈鱼,红烧猪蹄,带皮牛肉,清炒苦瓜,油泼生菜,凉拌皮蛋,折耳根炒腊肉,还有水豆豉。

想到这里,胡金凤不由得心生快意,像夏日的微风吹过平静的湖面,一圈一圈的微波慢慢扩散开去,触到湖岸又轻轻荡回来一般。她心跳加速,幸福感的微波由心脏发出,奔到五脏六腑,穿过四肢,来到大脑,最后停在微微上扬的嘴角,扩散在脸上,让很少绯红的脸颊染上一圈圈红晕。又像第一次被丈夫牵手:欢喜又诧异。胡金凤进省城师大那年的金秋时节,黄二牛以老乡的身份到火车站前来接待,就这样他们认识了。初来乍到的胡金凤一个朋友也没有,自己土里土气的衣着打扮让自己很自卑。再说别的同学一到周末就逛街,不是买吃的,就是买衣服。她既没有钱,更没有眼光给别人欣赏衣服,索性就在图书馆看书。偶尔出去玩玩,就是黄二牛邀她去爬免费的森林公园,去逛免费的花溪公园,还是租自行车去,美其名曰“环保旅游”。

金秋时节,国庆期间,碧蓝的天空就如胡金凤的明净的心,没有一丝杂质。高大的梧桐树伫立在花溪公园的黄金大道两旁,金黄色的落叶铺满黄金大道,游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追追打打,非常热闹。胡金凤骑车,黄二牛坐在身后,双手抓着车座,扭扭捏捏坐在后面,大声喊着:“慢点慢点!”胡金凤不理睬他地呼喊,弯着腰,铆足劲,用力踩着踏板,缓慢向前方骑去。不一会到了水库山脚下,胡金凤不再前行,喘着粗气,坐在路边的大树下乘凉。此时中午时分,烈日当空,没有一朵白云,也没有一丝凉风,道路两旁的花草耷拉着脑袋。金凤吩咐道:“你是黄牛,本该你蹬车,我坐车,谁知你不会骑车。现在给该你卖力的时候了。”黄二牛推着自行车缓缓地上山了,拐了一弯又一弯,终于到了山顶,汗水浸透了他的白衬衫,白衬衫的后背上形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地形图。到了平顺路段,胡金凤又踏上自行车,一溜烟骑过了一个坡又一个岭,早已把黄二牛甩得远远的。当黄二牛飞奔着追到胡金凤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叫你等我一下,怎么就跑了!平路你带我,上坡我就下来,行不?”没等他说完,胡金凤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又往回飞奔而去,留下黄二牛一蹦一跳的身影。胡金凤回头望去,觉得他像一只正在学习飞翔的小麻雀,在山头的白色水泥路上试飞。胡金凤回到黄金大道,坐在路边等待黄二牛半个多小时,才看见黄二牛奔跑着过来的身影。他来到胡金凤的跟前,哈着腰,陪着笑,喘着气说:“可把我累死了,担心死了!你要吃点什么?”

在黄金大道的路边,摆着最多的就是烧烤,烧烤最多的就是臭豆腐。看看周围就知道最好的大餐就只好是路边的一毛钱一块的臭豆腐了。摆摊的卖主挑着箩筐,一头放着炭火炉,一头放着臭豆腐,烧烤架,矮板凳,在一个游人颇多,地势平坦的草坪上就支起一个小摊。卖主把炭火炉放好,炉上放上一张烧烤网,在炉子周围放上几把塑胶矮板凳,就等待顾客的光顾。吃臭豆腐时,最好的饮料就是两元钱一瓶的娃哈哈矿泉水,偶尔会有三元钱一瓶的可乐。就这样两个人不到一百元就可以玩上一整天,这样也能让胡金凤开心一个学期。

想到这里,胡金凤不觉咽了一下口水,心想应该打个电话,叫丈夫回来的时候到农贸市场去买10元钱三包的臭豆腐回来烤着吃。可是双手沾满了油垢,手机播放正是自己最近最喜欢的歌——张之冲的吉他弹唱《少年锦时》,“晴朗蓝天下昂头的笑脸,爱很简单……钟声敲响了日落,柏油路跃过山坡……”听着旋律,哼着歌词,她仿佛又看见了十几年的黄二牛站在另一座山的山头朝自己大声呐喊时扯破的笑脸。

回忆的思绪就像黄果树的瀑布,一泻而下,不可阻挡。她又想起了在大学里最美味的大餐,就是黄二牛到学校的食堂请她吃的砂锅粉。每次吃饭,黄二牛都要等她下课一起吃,特别是吃砂锅粉。金凤最喜欢吃的是砂锅粉里的鹌鹑蛋,每次黄二牛帮她点好,端过来,然后用汤匙在自己的碗里转上两圈,寻找到鹌鹑蛋,舀起来,放到金凤的碗里去。最初几次都是二牛买单,后来金凤觉得不好,自己也要买单,二牛不依。可是金凤说如果老是他付钱,以后就不和他一起吃饭了。金凤知道他家里也是农村的,经济条件也不好。为了能和金凤经常在一起吃饭,二牛答应礼尚往来。在大学四年,金凤都记不起他们到底吃了多少碗砂锅粉了,也记不起打过多少次乒乓球了。

自从黄二牛带金凤出去玩花溪公园,让金凤骑车带他过后,他再也不主动邀请金凤外出游玩了,他觉得再让一个女生带自己太没有面子了。就在下课的时候,主动邀金凤打乒乓球,每次他都不让她。金凤也好强,不需要他让,打到高兴处,金凤会脱掉凉鞋,光着脚板,专心打球,短发飞扬的自己也会有打赢二牛的时候。后来两个人打球越来越有默契,越来越有兴致,连下雨天,也把战场转移到室内来。后来,同学们见他们俩经常在一起,只要是他们俩在一个球台打乒乓球,都不会主动参与了。

本来是想到第一次被黄二牛牵手的,谁知却想到了与他游玩的点点滴滴去了。她不知不觉把四片叶片的油垢全部擦去一遍,现在进行第二次擦洗。就是在叶片上撒上洗洁精,然后用右手捏紧刷把,从叶片的每一根凹槽的中间部分向下部分刷去,油垢全部掉到洗碗槽里,刷好这边的一半,又颠倒过来,刷洗另一半。

“凤,你在忙哪样?”突然从对面七楼的楼梯口传来一声问候的声音,把金凤从回忆的长河里拉回来。金凤循声望去,原来是金凤的一个老乡兼闺蜜,名叫秋平,今年四十二岁了,前年生了一个二宝,还是一个儿子。她怀里抱着胖嘟嘟的儿子,十五岁的女儿跟在她的身后。

“我在清洗油烟机的叶片,不得出去玩哦。”金凤回答。“你这么勤快干嘛呢?我现在是什么都懒得做,一天带着这个二宝,什么也干不了,都是他老爸下班回来做。”秋平说完,无奈地笑了笑,“你不去,那我们走了!”“你们快去吧,等下太阳都走了!”金凤羡慕地说道。秋平拿起二宝的右手,不停地摇晃,教二宝说话:“宝宝,对孃孃说再见!”“孃孃,再见!”秋平的二宝嗲声嗲气地说道。“再见,乖宝宝!”金凤伸出油腻的右手朝他们摇晃着。他们一家三口嬉笑着下了楼梯,正午的小区又回复了宁静。金凤喜欢这样的时光,两栋楼房之间形成的天空是狭长的,像一条裁剪得规规矩矩蓝色丝巾,由不得你随意打结,只能简单地晾着,或放着。

秋平的话让她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二胎没有开放的时候,每当秋平有烦恼的时候,总是第一时间找到金凤,金凤帮了她许多忙,秋平倾诉,抱怨,金凤倾听,安慰,还能所力及的帮助她。几年前的一天晚上,快十点钟了,秋平打来电话,电话里秋平急切的语言容不得金凤有半点犹豫。当金凤来到秋平家,看见秋平披头散发,满脸泪痕,额头还有一块淤青,不用问,就知道她被她丈夫打了。秋平急切地骂道:“那杂种不知好歹,一天就知道上两节课,回来像个姥爷似的,什么也不做:地不拖,菜不买,饭也不煮,衣服也不洗,连内裤都是我给他洗的。一个月才拿一半的工资给我,我省吃俭用,怕他一个男人家在外面没有面子,净给它买高档的衣服,我自己连化妆品都舍不得买一瓶好的,还用宝宝霜。嫁给他时,除了有个工作,他穷得只剩个男人样了,现在有几个臭钱了,就不把我当女人看了,我有哪样对不住他啊。敢这样对我,我只是怀疑他外面有人,就这样对我,居然敢打我,我不会让那杂种好过的!

“你只是怀疑,就装着不知道啊,等有证据了,你再修理他啊!”金凤说道。

之后的一天,秋平亲自看见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并且问金凤怎么办,金凤建议她离婚算了,可是秋平放不下。再后来,秋平不再说这事,金凤也不再问,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一起逛街,一起散步,一起买菜。想想那时,金凤觉得自己好够姐妹的。

此时手机里播放着《瞬间的永恒》钢琴曲,金凤想:这些事不就是瞬间的永恒么?过去的已经过去,不可再现,只可追忆。不到十年的时间,人生的变化可真大。昔日掉进爱情蜜罐的自己是多么的幸福,甚至认为一辈子都会得到丈夫的宠爱,就像十二年前黄二牛的誓言一样:“我会给你幸福的!”当年的她曾经为了这句话感动得流下幸福的泪水。

金凤大三那年,黄二牛回到本地的一所中学实习。那年的中秋节,金凤没有回家。寝室里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室友,室友晚上和男友看电影去了,就只剩下金凤一个人。不过她并不无聊,因为中午收到黄大牛的一条短信:“今天回学校,给你带来一个礼物!”金凤追问是什么礼物,黄二牛说到了就知道了。金凤在猜是不是老家的腊肉呢。金凤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就躺在床上看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打发无聊的时间。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还没有收到黄二牛的短信,就发信息问他来到哪里了。一个多小时过了才收了短信:“刚才手机没有信号,还在火车上,快到了。”金凤有点生气,就没有回复信息,独自一个人到食堂去炒一个蛋炒饭吃。食堂里人很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24英寸的超薄电视机,金凤边吃饭,边看电视,电视里播放有关中秋节的内容。不知吃了多久,食堂炒菜的窗口已经关了,金凤才赶快吃完最后一口蛋炒饭,就匆匆下楼。

回到寝室,喝了两杯温开水,坐在桌子前,拿起手机,翻开手机屏盖,点开短信栏,没有新信息,又放下手机,继续翻看《百年孤独》,正好看到第四章:白得象鸽子的新宅落成之后,举行了一次庆祝舞会。扩建房屋的事是乌苏娜那天下午想到的,因为她发现雷贝卡和阿玛兰塔都已成了大姑娘。其实,大兴土木的主要原因就是希望有个合适的地方便于姑娘们接待客人……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夜幕降临,看不清楚字迹,她起身打开灯的开关。嘟的一声,手机传来信息的提示音。金凤回到桌子前,拿起手机,翻开手机屏幕,点击短信栏,看见“我到你寝室外面”几个字。

金凤书都没有合上,就跑到寝室外面,站在院坝上四处张望,此时四面暮色,只有天空的一轮明月撒下一层清辉,树影斑斑驳驳。张望了一会,看见学校主干道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她凭着直觉走过去,走进,定眼一瞧,原来还真是黄二牛。他双手插在牛仔裤两旁的口袋里,静静地站着,没有说一句话,好像等待金凤问话。“还真是你,你带什么礼物来了?”黄二牛轻声回答:“带了一个人?”“哪个?在哪里?”金凤急切地问。“就在你面前。”金凤硬是愣了好一会,还是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黄二牛看见她还是一头雾水,指指自己,一本正经地说:“我啊!”“你也算礼物?你个骗子!”金凤气得不行,抬起右手就朝黄二牛的肩膀打过去,没有等金凤的拳头落在黄二牛的肩头,黄二牛就抓过她的手,把她的手紧紧的拽在手掌里。金凤又抬起左手想再次攻击,谁知黄二牛又伸出另一只手,又把她左手拽在手掌里。金凤惊慌失措,奋力抽出双手,却都是徒劳,她越挣扎,黄二牛就越使劲。金凤惊魂未定,黄二牛急中生智地说:“我把自己当礼物送你,不够格么?”他说话的语气像在询问又像在祈求,说话的气息钻到金凤的鼻孔里,让她觉得难堪。一切变化得太快了,本来只是把他当作老乡,一个铁哥们,现在却变成这种不一般的关系,让她有点适应不过来。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和男生说话,也是第一次闻到男人的气息,这气息里有一丝丝说不出的味道,不觉得讨厌,还有一丝丝好闻。金凤被他的这句话怔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继续奋力抽回自己的双手,那就证明他当作礼物真的不够格,如果保持沉默就说明接受了他的爱意。

一霎时,他俩都陷入了沉默。黄二牛趁机放开金凤的右手,用自己的右手牵起金凤的左手,说道:“我请你看电影!”没有等金凤回答,黄二牛就这样一直牵着金凤的手到了电影院。这算是金凤和黄二牛的第一次约会。后来到底约了多少回,就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自己毕业后第一次带黄二牛带回家时,黄二牛没有给父亲买酒,父亲很不喜欢他。父亲还扬言如果继续和他交往就不怪自己不认她这个女儿。金凤直戳父亲的痛楚,就是不给他买酒才看不起人家的。父亲数落金凤的不孝,金凤也句句不让父亲,到最后父亲拿着菜刀满屋子追杀,最终在母亲的解救下,金凤才得以逃脱虎口。

那晚,金凤不敢回家,给黄二牛发了一条简讯:“我们分手吧!我爸不喜欢你。”过了许久,她收到简讯:“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的!”看到这句话就像看到了黄二牛那双纯得见底的黑白眼睛,就像闻到了那种神秘的气味,让她大哭了一场。她也不知道是讨厌他,还是留念他。

想到这里,金凤的心里战栗了一下,现在终于知道那是对黄二牛的不舍和迷恋。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亲近过她,关心过她。因为她在家里在老大,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扛,许许多多该扛的小事,许许多多不该扛的大事,她都扛下来了。到最后没有一个人问她累不累,包括父母,甚至觉得这都是她应该扛的。从黄二牛的眼神里,她可以看到那份真诚和坚定,因此她决定:一定要嫁给爱情。

阳光的脚已经移步到了窗外,屋内不再如先前光亮。看着已经擦洗得干干净净的三片油烟机的叶片,顿时内心有一点点成就感,等下丈夫回来,自己就可以骄傲地说“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做得很好”。

金凤擦着油烟机的最后一片叶片,突然醒悟似的,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嫁给爱情。比如今天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曾经的黄二牛是多么的怜惜这双手,说女人的第二张脸就是手,要白白净净的,要细腻;说这双手只适合用来弹吉他,翻书;冬天水太冷,不适合女人清洗衣服,会生冻疮,会干裂;说孩子晚上哭闹,不适合女人起来抱,如果女人熬夜会有黑眼圈,而男人无所谓;说女人不适合去买油买米买洗衣液,因为太重了,这是男人干的活。

突然,手机发过来一个微信视频提示音,金凤用洗洁精洗了洗双手,转过身去,正准备接,对方却挂断了。她拿起手机一看,才发觉自己站在厨房清洗油烟机叶片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原来回忆是可以让时间变短的。她再点开微信联系人,知道刚才是秋平发过来的视频。对话框里还留下一条信息,“叫你和我玩,你不肯,原来想和你家二牛浪漫哈”。金凤听不懂什么意思,就问:“什么浪漫?”随后,秋平回复:“你还装?”随即发过来两张照片。第一张的画面,是在恒溪公园的盘山小路上,一个留着短发,身着灰色大衣的苗条女子挽着黄二牛的手臂散步,那个高瘦的背影真的是黄二牛,那个娇小的背影确实不是自己。第二张的画面,是短发女子伸出右脚,低着头看着蹲在她面前的黄二牛,黄二牛正在给她系鞋带,女子的右手还搭在黄二牛的头上。金凤惊恐万分,放大了照片,仔细地端详着照片的画面,突然觉得那个女人的身影和面容好熟悉,好像哪年哪个地方看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她为自己的惊喜发现暂时忘记了愤怒,她努力地回忆有关这个女子的点点滴滴。突然,她无奈地哭笑了一下,这个女子不是十四年前的自己么,一个只有40公斤的自己,一个短发飞扬的自己。时间真是一个魔术师,把一个天真烂漫,青春飞扬的自己变成了65公斤的中年大妈,天啊,自己还不到四十呀,居然连十几年前的自己也不认识了。过了许久,金凤回复秋平:“你看错人了,那不是我们。”秋平迅速回到“怎么可能,你家的车就在公园门口呢!”

金凤没有再回复,此时的惊恐和失措不小于第一次被黄二牛牵手的程度。她愣了一会,回过神来,拨通了丈夫的电话,许久才接通。“你在哪里?”“我在恒溪公园晒太阳”“你一个人?”“不是一个人,还有哪个,叫你去,你又不去!”“那早点回来吃饭!”“好!”挂断电话,金凤泪如泉涌,没有哭声,没有发狂,只有内心难以平息的气和痛。

眼泪流着流着,就流干了,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了。金凤开始梳理,回忆丈夫不可理解的事情。那是三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对,就是那个夜晚。金凤第一次意外流产,县医院的医生查出她患有不利于生育的肾病综合征,他们不相信这个事实,开着车到市里的医院复查,结果差不多。又坐飞机到省里的医院复查,结果好一点,可以试着生育,但是有风险。那天从省城坐飞机回到家里,为了不影响金凤休息,黄二牛和金凤分房睡觉。半夜里,一天都没有吃东西的金凤很饿,就拨通丈夫的电话,响了几分钟,丈夫都没有接电话。金凤爬起来去敲丈夫的房门,又敲又喊,丈夫还是没有回答。金凤又拧住门把,想打开房门叫醒丈夫,谁知道,房门是反锁的。此时饥饿胜过气愤,金凤只有自己来到厨房,煮了一碗面条和两个荷包蛋。吃饱了就继续回到卧室睡觉,心里想着最近两年的不幸遭遇,泪水不由得悄然滑落,浸湿了半边枕头。

第二天她质问丈夫为什么昨天半夜对她不理不睬,丈夫说太累了,睡得太沉了,真的没有听到电话声和敲门声。金凤说如果有其他想法,就直说,如果你因为我身体有病,那我们就离婚算了。除了女儿跟自己,其他条件都可以答应。黄二牛说没有这个意思,金凤说你就有这个意思。黄二牛说真的没有这个意思,金凤说你真就有这个意思,明着不说,暗的针对我,今天把离婚协议拟好,明天我们就去办离婚证。老婆,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没有;我不离,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黄二牛在金凤的面前流下来忏悔的眼泪。在婆婆的劝说下,金凤没有再说什么。第二天也不再提起离婚的事情。时间一久,黄二牛真的如他所言,事事想得周全,事事亲力亲为。带金凤去重庆,去长沙的大医院检查,复查,从不抱怨。

金凤本来是想找出黄二牛的不是,一下子又想到他的好,于是她不再想,而是做。她撂下未洗完的那片油烟机叶片,离开客厅,来到卧室的书桌前,抽出一本未曾用过的笔记本,从笔筒里取出最爱用的那支圆珠笔,奋力地写下:离婚协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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