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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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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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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


“妞儿,你还不起来,你妈来叫你了。”小姑爬上木梯,站在房间的门口大声叫着。我本来早就醒了,装着不醒,等小姑先起床,我再起。昨晚我尿床在小姑的床上了,怕被小姑发现,就故意赖床。听到说母亲来“请”了,一骨碌爬了起来,穿好衣裤就急忙下楼,来不及和小姑说一声,就一溜烟跑回家了。幸好是冬天,晚上穿着一条棉裤睡的,外面还有一条干的裤子。回到家,偷偷摸摸地换好裤子,就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到了晚上,我不敢去小姑家看电视了,哪怕是播放最喜欢看的《新白娘子传奇》。到了第二天,小姑遇见母亲,就会说:“嫂子,妞儿前晚又尿床了,她也不给我说哈。”如果看见我,就会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个背时的妞儿,你自己去把被子洗干净。”有时我会觉得很无辜,因为自己本来不想和小姑睡的,是她自己叫我陪她睡的。因为她一直觉得我很乖,什么事她都可以使唤我。

小姑是六公最小的女儿,小姑上面有四个姐姐,如今大姐、二姐、三姐都出嫁了,只剩下她和四姐了。四姐才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在家里做家务,有时帮着六公干农活,六婆在小姑十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家里只有小姑一个人读书了。五个姑姑,只有小姑一个人长得最高,最漂亮,一米六的个子,一尺八的细腰,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睫毛又长又细,总是往上瞧着的,一头长而黑秀发如二月的柳枝一般飘逸、柔顺。我最爱看小姑撩头发的样子,最爱闻她头发里飘出的洗发水的味道,最爱问她是什么洗发水,小姑总是神秘的一笑,说道:“说了你也不知道,长大了到镇上读书就可以买到了。”

那时小姑正在镇上的中学读高一,她人漂亮,性格也好,歌也唱得挺棒,在学校的文艺表演会上还唱过两首歌,在学校里朋友也挺多,我就亲眼看见她带过两个同学到家里来,周末还带他们去河里捉螃蟹呢。

在学校里,有一个和她同村同姓同班的同学——发,我叫他做发哥,小姑叫他做小发。他们俩一直是小时候的玩伴兼同学。这时,发哥也长大了,成熟中有几分幼稚,还有几分帅气,特别是在模仿迈克杰克逊魔幻的舞步时,帅气十足,他还会跳霹雳舞,还会做擦玻璃、拉绳子之类的舞蹈,在学校里也是赚足了同学的羡慕之光。他一回到我们村子里,好多小伙子就会把他约出来,央求他跳一小段。一般情况,他是不答应的,因为他的父亲是养鸭子的,一到假期,就要帮助他父亲看鸭子,把一百多只鸭子赶到大河里去,整天跟着鸭子跑,傍晚时分才把吃饱喝足的鸭群赶回来。很少有时间陪村子里的小伙玩耍。不过,吃过晚饭,他是有时间的。一天晚饭过后,我们几个小屁孩跟着小姑在村头的石拱桥上玩耍,看见发哥赶着鸭群从桥上经过,发哥看了小姑两眼就急急地赶着鸭子走了。

过了不久,村里几个小伙子邀发哥一起来石拱桥上玩耍。石拱桥的栏杆旁,一边是女生,一边是男生。男男女女各自聊着各自的话题。突然,男生中有一个人说如果发哥敢在这儿跳舞,就输一包烟给他。在小伙子们的怂恿下,发哥走到石拱桥的路中间,就真的跳起舞来。他瘦长的身躯,有力的臂膀,随着人们的节拍舞动起来,跳了“迈克杰克逊”舞蹈,小伙子们鼓掌、欢呼、还吹口哨,接着又要他跳霹雳舞,“蹦嚓蹦嚓”的附和声,“啪啪”的拍手声,发哥勒紧裤带,放开步子就得心应手地跳了起来,那一举一动就像电视上的明星,看得我们这帮小屁孩羡慕不已,而小姑的脸上却晕上一层又一层羞涩。发哥跳完舞蹈,总会瞄一眼对面的小姑,然后才神气地走回男生的圈子当中。

不知是从那时候开始,每个周末返校的日子,小姑和发哥总是不约而同地出发,周六回家时,却又是和大伙一起回来。

放暑假了,对于我们来说,假期是很短暂的,是快乐的。我们捉鱼,捉虾,捉螃蟹,捉蜻蜓,游泳,扮家家……可是小姑却说假期真的是无聊得很,除了完成作业,就是做家务。可能小姑说的是真的,在阳光高照的时候,她才起床,吃了四姐煮好的早饭,就是洗头发,吹头发,扎马尾,然后再在头上别上一个漂亮发夹,别上发夹后的小姑,宽阔的脑门就露出来了,小姑的瓜子脸蛋也就更加精致了。小姑经常对着镜子说“唉,我的脑门好宽啊,难看死了”。如果我听到了,马上就会对小姑说“脑门宽,要当官的,小姑你以后一定很有出息,要当大官的”。“好!以后我当官了,就买泡泡糖给你吃。”一听到小姑这样说,我就在心里为小姑祈祷:小姑一定要努力读书,一定要当官。

我除了羡慕小姑长得漂亮,有个宽脑门之外,还羡慕她有几个漂亮的发夹,更羡慕小姑有泡泡糖吹。一天,阳光明媚,凉风习习,小姑站在自家的门槛上悠闲地吹着泡泡糖,我仰着头专注地看着她一会儿嚼,一会儿吐出来一点,一会儿吹,觉得小姑有神力,很了不起,更觉得一角钱一个的泡泡糖奇妙无比。

看着看着,小姑居然吹出一个比还拳头大的泡泡。我高兴极了,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就去捏那个大大的泡泡,“嘭”地一声,泡泡破了,小姑急忙把破了的糖皮吸回嘴里,同时用手磕了我一个响头,“呆子,不准用手摸,不卫生,要着病的”。我被小姑的话吓坏了,后来,再也不敢去碰她的泡泡糖了。

一次,小姑说“如果你肯帮我办一件事情,我就送你一颗泡泡糖”。我非常高兴地答应了。她有事要去大姑家,叫我捎话给发哥,叫发哥陪她。我去叫了,发哥也答应了。不过,她又说“你要是和我们一起去的话,我就再送一颗泡泡糖给你”。我真是高兴得无法形容,仿佛我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似的。我一蹦一跳地跟着他们去十里开外的大姑姑家。一路上骄阳似火,小姑只有一把遮阳伞,刚开始,我躲在小姑的伞下,和小姑并排走着,发哥走在小姑的另一边。他们聊着一些我不懂得话题,我自顾嚼着泡泡糖,把泡泡糖里的甜味嚼出来,吞下去,又嚼出来,再吞下去,直到泡泡糖里没有甜味了,才学着小姑的样子吹。可是,泡泡糖在嘴里是一坨,打不开,用舌头舔薄一些,再用舌尖一抵,用力一吹,泡泡没有吹出来,却把泡泡糖吹到地上了。我急忙用手去捡起来,可是已经沾满了灰尘。小姑叫我丢了,我心疼不已,差点哭了。小姑履行她的诺言,重新给了我一个泡泡糖。我如获至宝,缠着小姑叫我吹泡泡。当我会吹出弹珠那么大的泡泡时,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

我边走边琢磨吹泡泡的方法,走路越来越慢,之后就掉在了小姑和发哥的后面,无论我怎样有意识地加紧脚步,还是与他们有一段距离。他们在前面聊着,我在后面跟着,小姑是不是回过头来叫我“妞儿,快点,跟上!”“嗯!”我又加快了脚步。烈日当空照,风儿也不来,路旁的花草树木也懒得动,觉得脚下的土地也变得越来越厚实、漫长。好不容易到了大姑姑的村口,小姑嘱咐发哥“妞儿和我进屋,你在村口等我们,我们不出来,你就别走”。发哥老老实实地呆在村口的大树底下等待。我和小姑就去大姑姑家里了。“就你们俩个来?”大姑姑问道。“嗯,就我们两个。”小姑回答。大姑姑怕我们回家晚,就早早的煮晚饭给我们吃,我们在大姑姑家喝了凉水,吃了水果,吃了晚饭才出门回家。

走到村口,看到被晒焉了的发哥仍然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在那里用木棒在地上不停地画圈。见到我和小姑来了,立即站起来,憨憨地望着小姑说道:“你们来了!”我们迎着夕阳,吹着凉风又往回走。他们还是聊着他们的话题,我把来时嚼过的泡泡打开,又开始嚼了。

那天小姑很开心,又邀我去陪她睡觉。在她家看电视,小姑也是把好的位置留给我,这让我感到无比的荣幸。当时,全村一百来户人家,只有几家有黑白电视,每天晚上,放电视的人家客厅里,里里外外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特别是在冬天,能够得到靠火边的位置看电视,那简直是一种皇帝般的享受。看完电视,小姑总是提醒我先去上厕所,因为厕所在另一头的偏房旁边,得穿过堂屋和偏房,才到厕所。如果是晚上睡觉,首先还得从楼上爬下木梯,很是麻烦的。上了厕所,就叫我先上楼睡觉。

我很听话,就先睡下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爱做梦,并且做过的梦不容易忘记,醒来时还记得清清楚楚。一次,我半夜做梦:白天

我在山里砍柴,我背的柴火太重了,怎么都背不起来,正巧又想上厕所了,可是,无论我躲到那棵树下,都有同伴们看着我,我实在憋不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就要解决了。这时,急得不行了,居然急醒了,知道是在小姑的床上,就想马上起床,可是小姑一双大腿压在在我的大腿上,我动不了,也掀不了,就只能一点一点的抽出来。等我终于可以活动时,已经憋不住了,不管什么了,房间里黑灯瞎火的,我摸着房门,摸着木梯,下到看电视的那间偏房,实在憋不住了,就尿在火炕里了。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爬上楼去,继续睡觉。

“昨晚是怎么了?这个火炕的灰全是湿的?”大清早,就听到六公在问话。“肯定是妞儿昨晚尿的!”小姑回答。我装着没有听见,继续睡觉,等他们走开,忙别的事情后,我就迅速地起床,折好被子,一溜烟回家去了。

尽管偶尔尿床在小姑的床上,但她还是喜欢我,因为她需要我。每当太阳落坡,上坡干活的人们就会陆续地回家,他们挑着,或背着一天的收获,或扛着农具,或赶着牛羊,“嘎嘎……嘎嘎……”一群鸭子每天总会按时唱着歌回家,它们只要经过我家的门口,我就知道是谁家的鸭子。这时,我就会从前门的门缝里仔细看看,是不是发哥在赶鸭子,如果是,我就从后面出去,走到路上,叫一声“发哥”,发哥默契地停下脚步,我就把一封重要的信交到他的手里。然后我装着若无其事地回家来。第二天,“嘎嘎……嘎嘎……”的声音在大清早又按时响起,我就在前面的路口等着发哥,当他看到我时,就会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早啊,妞儿!”“嗯,早,发哥!”说完,发哥就会把一封重要的信交给我。我拿到信后,就会找一个机会跑到小姑家去,亲手把发哥回复她的那封信交到她的手里。我记不清给他们传递了多少封信,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写了什么。他们的信折得很好,很讲究,我拆不开,尽管我拆开了,我想我也折不像原来的样子了。他们很相信我,小姑很疼爱我,居然送给我一个发夹,让我在同伴的面前骄傲了很长一段时间。

准备上高二那年,小姑和发哥都辍学了。

“为什么不读书?”六公问。“我读不下去了!”小姑回答。

“为什么读不下去?”

“因为我谈男朋友了。”

“哪个?”

“小发。”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他叫你姑姑,你叫他妈做姐,不能乱了辈分。”

“我不管!”

“我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可以找别个……”

“除他我不嫁,我宁愿当尼姑。”

六公非常生气,前面的三个姑姑都是别人媒妁之言定下的婚姻,而且现在他们都过得很好。就不信这个满女管不好,于是,叫来家族的长辈们给小姑上思想品德课。 奶奶、婶子们说“妹啊,要听老人言啊,不然吃亏在眼前……”几个爷爷说“你可不能乱了辈分啊,你这样做,我们的老脸往哪里放啊……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小姑哭丧着脸,没有做声。

六公觉得脸面被小姑丢完了,就发狠话“不读书了,就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六公把小姑关在屋里,把房门都锁了,吩咐四姑每天按时给小姑送饭,不准私自放小姑出门。小姑开始两天都没有动静,六公以为她屈服了,谁知小姑是在绝食。每天早晚一听到鸭子“嘎嘎”的声音,小姑就努力地爬上窗户,透过窗子看看屋外的小路。她很想发哥来说服六公。可是六公对发哥的家长发话了,如果发哥再招惹小姑,两家从此就恩断义绝,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一天傍晚,小姑对四姑说要上厕所,四姑照例打开门锁让小姑出来,谁知小姑上完厕所就跑向发哥家,躲在发哥家里不肯出来。六公再次请来家族的长辈们,商量对付小姑的办法。这次是小姑自己跑到人家去的,又不是人家招惹小姑的。族人们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答应这门亲事算了,万一闹出人命,后悔都来不急了。六公也实在没有办法,也就屈服了,最疼爱的女儿读书最多,可是最不省心的一个。他打发人去给小姑传话,希望她先回家来,会算个好日子,把她风风光光的嫁过去的。

小姑回来了。六公请来最好的木匠给小姑做组合家具,请来最好的弹匠给小姑弹棉絮;几个姑姑忙着给她买被子,做鞋子。在小姑十九岁那年冬天,她当了新娘,当了发哥的新娘。那年,二十岁的发哥当了新郎,当了小姑的新郎。

时间没有抛弃任何一个人,而是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了它的足迹。在男人女人们的脸上留下一条条长的长路标,留下一个个圆圆的记号。小姑和发哥结婚后和六公住在一起,发哥对待六公比自己的亲爹还要孝顺,六公没有说过发哥半句话。他们婚后生育了一双可爱的儿女,修建了一幢两楼一底的砖房子,一家人过了十几年温馨的日子。就在小姑30岁那年,小姑发现在外打工的发哥有了外遇,无法忍受的她把发哥打得心灰意冷,于是两个人决定离婚。

离婚那天,两人早早的吃完早饭,就去镇上民政所办理离婚手续,不巧,那天工作人员有急事,没有上班。他们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当天晚上,六公突发脑溢血,发哥第一个走出去,背起六公往村里的医院跑,幸好及时送到医院,抢救及时,发哥悉心照料,六公才死里逃生。从那以后,小姑和发哥再也没有提起离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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