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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1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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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的故事

包焕新

中秋节的前一天,武实乘坐同学的车,借去看望老师的机会,顺道来到了十多年前曾经下乡蹲点过的“刘大岔”,这里令他朝夕牵挂的:一是困扰村民多年的安全用电用水问题,二是“行路难”的问题。这些问题,在他蹲点结束的第二年,都得到了解决。

十几年过去了,自从他离开新闻宣传工作之后,再也没有找到机会回访它。如今,他已退居二线多年,仍因琐事缠身,一直未能如愿。那些牵挂,留存在脑海里久了,总是令他放心不下。尤其是那些居住在大山深处的村民,如今生活的怎么样?都有那些变化?还有,他当年住了将近一周,伺候了他吃喝的姚叔段姨夫妇,如今他们老人家可身体安好?

这些问号,在没有答案之前,一直魂牵梦绕,总是在他的眼前转圈圈,使他无心他事,甚至神情恍惚。

“刘大岔”—这个地处陇东黄土高原大山深处的地名,在谷歌地图上简直太渺小了,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在这里,却曾经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这些故事,武实曾经以惠风的笔名,写过一篇题目为《大山深处的女人》,发表在地方报刊上,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估计能有印象记起来的人恐怕不多了。加之网络的兴起,看报纸的人也越来越少。武实觉得包括他自己在内,如果不重温昨天,记忆不被重新拾起,思绪也是断断续续的,这一段故事也许可能被永远的忘却掉。

迎着一路醉人的秋风,一台台葱绿的梯田,一簇簇茂密的山林,一块块沉甸甸的包谷、黄豆、糜子、盛开的荞麦花,还有绕山越谷的河流,组成了一幅幅美丽动人、形态各异的山水画,不时呈现在他的眼前,又快速地从他眼前划过。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程,终于来到进入村口的桥头。他让同学将车停在了桥头上,提着一盒月饼,索性沿着当年走过无数遍的村路走进去。

双脚一落地,武实惊讶了,这已不是昔日他给联系争取项目修建的铺沙道路,而是一条崭新的柏油马路。

沿着路子往前走,不时有小轿车、农用车从身旁越过,不见了架子车,更不见以前的驴驮人拉。走着走着,一排排傍山依水,修建的整齐有序的新农村堵在了武实的眼前,他的心里顿生疑虑:“这还是刘大岔吗?”

看着这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确确实实是刘大岔。武实不禁驻足而立,抬眼凝望,当年的一幕一幕不由自主地取代了眼前的一切......。

初到刘大岔

2007年7月,夏收刚刚结束,他被县委抽调,安排去刘大岔村,进行为期一周的村情调研。

吃过早饭,武实收拾好行李,拿了必备的生活用具,登上单位派的公务车出发了。

迎着夏风,顶着骄阳,翻山越岭,穿沟过河,大约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乡政府。

在乡政府办公室和包村干部进行了简单的沟通交流之后,刘大岔村支书已经骑着摩托车进了院子,风尘仆仆地来接他了。于是,武实就坐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奔村部而去。

去刘大岔,又得沿着010公路往回返。

盘山走下约10公里长坡,从蒲河北岸右拐,走完一段山环水绕,约有3公里的泥土路,再上一段崎岖陡峭的山坡,就到了村部。

村部建在半山腰上,支书引他进了门,听说他要在这里呆一周时间,竟然犯愁了,因为村部设施非常简陋,没有食宿条件。在城里养尊处优惯了的武实,竟然要求支书选一户家里干净卫生、生活条件较好的农户家里,安排去住。结果呢?支书更犯愁了,说这样的农家姚河自然村倒是有一户,可这家的老俩口不欢迎干部,尤其是县上派来的,即使去了,也会被女主人撵出来的。

武实的第一反应,觉得这个村的干群关系太紧张了,要么村民为什么这样反感干部,肯定是以前来的干部工作作风有问题,难怪县上要派人蹲点搞调研。

怀着种种疑问,踹着一颗好奇的心,武实决定让支书带他就去这家,看看到底会怎样?

吃了闭门羹

重新顺着山坡下去,沿河岸向东走数百米,向左拐上一段小土坡,就到了隐在山林中的这户人家。

只见,架有一面卫星锅、被瓷砖贴面的平顶子大门格外醒目,门前干净整洁,好像刚被打扫过。

大门开着,支书领他直接进去。

武实看见,那装有新式门窗的五只窑洞、贴有白瓷砖的窑口面墙、用褐色砖包箍的崖面子格外新颖,院子西边是三间一砖到顶的青瓦房,房门台阶摆着十几盆好看的花卉,院里还有一眼小电井,果然非同小可,气度不凡,可以说,是他见到的后山乡镇贫困山区农村少有的“豪宅”。

院里不见人,但闻青瓦房里人语声。支书咳嗽了一下大声喊道:“老姚,出来一下有话说,”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出来,支书尴尬地看了武实一眼,就领他直接进了青瓦房。

屋里一男一女两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年人,还有一个八、九来岁的小男孩正围着一个小饭桌吃面条,看见支书领着一个陌生人进来,他们没有理睬,继续吃饭,支书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就和武实坐在沙发上不好意思的等待着。只有小男孩不时地转眼看看他,武实也无意识地冲他做个鬼脸。

他环视了一下,屋子是石膏吊顶,装修一新,隔断出一间卧室,他们吃饭的房子有两间大,沙发冰箱彩电洗衣机,一应俱全,还有一台老式缝纫机,在武实眼前的墙壁上,整齐地张贴着两排“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三好学生”等十多张奖状。老两口穿着很是干净整洁,女主人有点像城里人的着装,他们吃的是西红柿鸡蛋面,盘子里有凉拌黄瓜、铡青辣子两盘小菜,还有盐、醋、熟油辣子。

吃完饭,女主人很麻利的收拾了碗碟,用盘子端去了灶房,小男孩也一溜烟跑出去玩耍去了。支书这才开口很客气的跟老姚说:“县上派来一位干部,要在咱们村里工作一段时间,安排在你家里住宿,麻烦你们给准备一下。”

老姚抬起头来瞟了武实一眼,慢吞吞平和的说:“我家不方便,你还是安排到别人家去吧”。话音刚落,女主人的狠话就从灶房飘了进来:“李支书,你们一进院子我就看出来了,我家不接待干部,你不知道吗,赶紧领走,领你家住去,快点,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后面还有几句后山人特有的、难听的话。

看来这“闭门羹”他是吃定了,支书难为情地看了武实一眼说:“走吧,去别的村子看看”。

出了青瓦房,走到院子里,年轻气盛的他,心里确实有点接受不了,就自言自语直接了当地大声的说:“哎呀!这后山人素养就是不行,连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和我老家临泾人相比,差远了,这么能干的女人怎么会嫁到这山大沟深的地方来,真是可惜了!”

听到这话,女主人一步跨出了灶房喊道:“你等等!”手里还拿着滴水的锅铲。

武实以为惹怒了她,要打他,赶紧躲到支书背后去,女主人却笑着说:“你是临泾人?”

武实说:“是又怎么了?”

她说:“哦,原来是娘家人,失敬失敬,对不起对不起,快请进屋里坐下”。

武实大吃一惊,原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孰料柳暗花明又一村。

峰回路又转

这次女主人没有将他们引进青瓦房,而是让进主窑洞里,热情的招呼他们坐到沙发上,并且客气了许多,亲自给他和支书倒了杯茶,听说他们都没有吃饭,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先坐着,我给你们做饭去,”态度竟然温和了许多。

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往往就这么蹊跷,竟然歪打正着了。

支书冲着武实笑了一下说:“这下看来有戏了。”

不到半个时辰,女主人的饭做好了,仍然邀请他们去坐青瓦房里吃。

摆在饭桌的是两个凉菜:蒜泥黄瓜和铡青辣子,两个热菜:西红柿炒鸡蛋和醋溜葫芦,还有热气腾腾的白面蒸馍。

这次打了个倒,他和支书坐在饭桌前吃,老俩口坐在沙发上看着。

女主人手艺很好,饭菜口味不错,他和支书也就毫不客气,不一会来了个“光盘”行动。

吃完饭,支书说他忙,起身就走了,叮嘱武实有啥事给他打电话,武实呢,则主动的把盘子端回了灶房,帮女主人洗刷完毕,又自觉的掏出30元钱,塞到女主人手里说:“这是我和支书两人的伙食费,支书的伙食费我请了。”

女主人说什么也不要,说以前来的干部,吃完就走了,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他说这是组织规定,必须这样做。

女主人还是不要,他就硬是放在了窗台上。

武实也很有礼貌的开始“姚叔”、“段姨”的称呼起来,于是他和老俩口终于拉上了家常。

从闲聊中武实知道,姚叔原来还当过村长,是一位老党员。

武实突然问段姨:“您老人家当年怎么会从临泾塬来到这里?”

没想到这一句话 ,问的段姨竟然梗咽起来,姚叔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意识到可能问到了段姨的痛处,立马改口说:“段姨,实在对不起,恕我冒昧,您不要哭,权当我没有说。”

段姨抹了把眼泪,竟然破涕为笑说:“唉!好娃娃呢,从来没有谁问过我这话,你问的好,想起来心酸,说起来话长,可能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等那天闲上了我给你慢慢叙叙。”武实赶紧说:“好吧,我还真想听听您的过去,肯定有很多故事呢”。

段姨安排他住在青瓦房的小套间里,武实换上了自己的铺盖,收拾停当,感觉有点乏困,按照在城里的习惯,开始午休了。

可爱的鹏鹏

武实一觉醒来,一看表,已经1点半了,下了床,感觉有点口渴,拿出口杯,却找不到热水瓶在哪里,这时候,门口斜着伸出一个小脑袋,笑眯眯地正在偷偷地看着他,原来就是那个小男孩,武实一把拉进来问道:

“小朋友,喜欢叔叔不?”

小男孩大声说:“你给我讲个故事我就喜欢,可我爷爷奶奶不喜欢你”。

他接着问:“你爷爷奶奶为什么不喜欢我?”

小男孩闭着一只眼睛调皮的说:“因为你是干部”。

武实诧异地又问:“你爷爷奶奶为什么不喜欢干部?”

小男孩说:“爷爷奶奶说,现在的干部跟以前差多了,好吃懒做,不为农民办事。”

“哦,原来是这样,”他自言自语道。

童言无忌。这个村里连小孩子都不喜欢干部,看来干部作风确实得改改了,武实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改善这个村的干群关系,必须从他做起。

小男孩看到武实手里拿着一个空杯子,一转身就跑回厨房里,端来一碗凉水让他喝,一看是凉的,他说:“叔叔不敢喝,喝了肚子疼,”。小男孩说:“好着呢,我一直喝,肚子从来没疼过。”

这久违的凉水勾起了武实太多的回忆。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土生土长在农村,天天喝的也是这凉水,跟眼前的小孩一样,肚子也从来没疼过。

于是,他轻轻地呷了一口,果然清凉爽口,比农夫山泉还要香甜,竟然一气喝完了。小男孩见武实喝完了凉水,高兴地说:“叔叔,你够哥们,我喜欢你,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武实故意逗小男孩说:“小家伙,你真行啊,原来在考验我,我偏不给你讲。”

这下小男孩急了,拉住武实的胳膊说:“叔叔求求你,求求你,给我讲个故事么!”

看到小男孩好可爱的样子,他把给我儿子讲过的葫芦娃的故事给讲了一遍,小男孩听得入了迷,武实也知道了小男孩的名字叫鹏鹏,这个暑假满就要上小学三年级了,一直是班里第一名,已经评过四次三好学生。鹏鹏的爸爸妈妈在陕北油田打工去了,他还有一个小妹妹被爸爸妈妈带走了;他的小叔叔俩口在新疆工作,还有个姑姑在孟坝街道经商。

在以后的几天里,每天中午或下午吃过饭,武实都要给鹏鹏讲三到五个故事,否则就会粘着他不罢休。武实相信这些益智故事肯定对鹏鹏启发很大。

贫困的山村

听鹏鹏说,他爷爷下地去了,奶奶上山上给牛割草去了,等牛草吃完了,他还要给添草,武实这才知道他们家里还养了两头大黄牛。

武实是最喜欢牛的,因为老家的农村,父母亲一直在养牛,他也懂得怎么喂牛,这么铡草。去牛圈里看了牛,添了草,又给鹏鹏讲了一个放牛娃的故事,鹏鹏听得高兴了,双脚连续地跳跃着喊:“叔叔,我也要当那个放牛娃”

武实说:“放牛娃那是旧社会,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去当个科学家,能造宇宙飞船能上天”

鹏鹏又高兴的说:“我要当科学家,我要当科学家,我要上天”,看着童气十足的鹏鹏,惹的他也大笑起来。

一连串的故事,戏弄的小鹏鹏跟屁虫一样,和他形影不离,他要去村子里去看看,武实也跟着,正好给他带路。

出了门,下了坡,沿着河边的路往西走,武实就能看见半山腰上七零八落的人家,他们都居住在窑洞里。路上遇到的十几个村民,大多都是老者,通过和他们聊天、武实了解到,这个村有6个自然村223户人家,他们的耕地不在山上,就在河边,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年轻人多数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人孩子留在家里,守着这干旱贫瘠的土地,春种秋收,养驴喂牛,吃水要去河里驴驮人挑,有的家里还在点煤油灯,用石磨磨面。

6个自然村只有一个小学,有的村子娃娃上学,要走十几里路。

交通更是这个村里的掣肘,道路曲折窄小,大车进不来,一遇下雨,泥泞不堪,行路特别困难。

正因为自然环境恶劣,生产生活条件落后,村民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党的富民政策与这个村里好像绝缘了一样,常年被贫穷落后笼罩着。相比之下,段姨家在这个村里应该属于“首富”了。

香甜的西瓜

回去的路上,鹏鹏又要他讲故事,武实没有心情,就漫不经心给讲了个猪八戒吃西瓜的故事,鹏鹏听着听着,小眼睛一闪,忽然问:“叔叔你想吃西瓜吗?”

武实说:“想啊!”忽然又觉得自己可笑,是不是被小家伙“套”了。

鹏鹏说:“叔叔我给你摘去。”

看着鹏鹏认真的样子,他问:“真的吗?哪里有西瓜?”

鹏鹏指着河对面说:“叔叔你看,山上那块玉米地后面,我的一个哥哥种有西瓜。”

听说有西瓜,武实还真的嘴馋了,他说:“那咱们一块去。”

鹏鹏领着他到河边,看见河水,武实却犯愁了,因为他曾经晕过水,有点胆怯。鹏鹏看他害怕的样子,就说“叔叔你等着,我过去。”

他说:“你敢过河吗?”

鹏鹏说:“敢啊!我经常过去。”

他说:“那你带上钱,把钱给人家,不够的话我明天再补。”

鹏鹏说:“不要钱,我去跟哥哥要一个。”

山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武实的钱还没有掏出来,鹏鹏已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趟进齐腰深的河水里了。这时候,他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真后悔自己的大胆,害怕发生意外。

看着鹏鹏趟过水,到了对岸,远远的,一个小不点上了山,钻进玉米地不见了。

武实焦虑的等着,不一会,鹏鹏被一个大人送出玉米地,身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下了坡,躬着腰,艰难的走向河边。

这时候的他,再在也不能胆怯了,赶紧挽起裤脚,脱掉鞋子,踏进水里,趟到河水的中央,从鹏鹏身上拿下袋子,西瓜挺沉的,足有十来斤。出了水,他发现鹏鹏小小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张大嘴巴喘着出气,武实心疼的帮鹏鹏穿好衣服,回到家里。

一刀下去,西瓜是沙瓤的,切成小牙,再一口下去,清脆清脆、香甜香甜的。这个夏季,在城里的这些天,他还从没吃到过这么可口的西瓜。

他们吃了一半,给鹏鹏的爷爷奶奶留了一半。

第二天碰见鹏鹏的堂哥,武实首先赞美了他的西瓜种的好,然后硬是给他怀里塞了10元钱。

山村的夜晚

等到夕阳落山,段姨姚叔回来的时候,武实已经帮他们喂好了鸡、牛,缸里也盛满了水。

段姨进了厨房,武实也赶紧进去帮她捡菜剥葱剥蒜当下手,段姨做饭也很麻利,原来大米饭她早已在电饭锅里蒸好了,不一会就炒好了两个菜,还拿出了啤酒叫他喝。

吃过晚饭,姚叔又要出门去,武实问他干啥去,他说去玉米地里撵獾去,武实也来了兴趣,要跟着去,姚叔返回屋里拿了一双高腰雨鞋让我带上,说晚上河水冰凉,过河得把雨鞋穿上,武实才知道他的玉米地在河对岸。

晚上的山村是清静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只有蒲河汩汩的流水声格外悦耳,晚风阵阵吹来,裹着瓜果的馨香和泥土的芳香,让人心醉,又使人清爽。

跟在姚叔的身后,小心翼翼的摸索着过了河,来到一片玉米地里,玉米刚刚结上了棒子,这是野獾最喜欢吃的。

小时候,他就听说过獾吃玉米,可从来没见过长啥模样,

今晚还真想有所收获。

武实帮姚叔在地头边捡了些柴禾,放在靠近玉米地的空地里点着了火,据说獾最害怕火了。这时候,他看见远处的好多玉米地里,都燃起了火,火光里不时还闪动着人影,原来村民们都在防范。

村里的人们早出晚归,辛劳了一天,晚上还要出去守护庄稼,这贫困山区的人们一年四季,既要跟天斗,跟地斗,还要跟偷袭庄稼的野兽斗,在望的丰收确实来自不易。

约莫呆了两个小时,他们离开了玉米地,武实有些遗憾因为连獾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回到家里,段姨还在昏暗的电灯底下纳鞋底,做针线,武实忽然发现,灯泡的乌丝是红的,他说:“您的灯泡瓦数太小了,这样很费眼睛的”。

段姨说:“灯泡瓦数够大,可一到晚上,用电量一大,灯泡就成这样了,电视机也不敢开,开了就烧了,还有几户人家有点偏远,至今还没有拉上电”。

武实立马明白了,这个村里也急需进行网改,增设变压器,怪不得有人还在点煤油灯,用石磨。

回到县上后,在往后的日子里,解决这个村的用电、用水和道路问题,成为他工作的主要内容,给县上有关领导亲自汇报,找发改、电力、水利、交通部门争取,当年就列入了计划。第二年,该村道路铺沙、电力线路地埋、投资小电井等项目全部实施到位。

雨天的回忆

人的一生,总有很多回忆,有的是美好的,有的却是心酸的,但是这美好和心酸往往可以互相转化。

一个雨天,武实没有出去,帮姚叔给牛铡完草,就和段姨聊起来,也终于有机会倾听段姨讲她过去的故事了。

段姨边纳鞋底边讲。

她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如烟的往事如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又如滔滔向东流淌的蒲河,听得他心碎,又使他感动,她的善良、她的勤劳、她的勇敢、她的远见,远远超出了一个女人的能力,也远远超出了武实的想像。

满满一个下午,关于她的故事,武实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上了几十页。而十几年前他所写的《大山深处的女人》,实际上写的就是发生在段姨身上的故事。

武实的思绪正在十几年前的回忆里漫游,忽然看见从新农村院子里走出来的一位老者,他礼貌性地简单的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段姨、姚叔并没有搬入新农村,还住在原来的老庄里。

他继续往前走,向着那熟悉的、隐在山林的那户人家走去。随着那曾经熟悉的一切逐渐临近,那个雨天,段姨给他讲的那些故事,又一页一页的在他的脑海里翻开了......。

苦涩的童年

段姨的娘家就在临泾乡席沟圈村周寨子自然村。关于她的故事要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说起。

1946年5月18日的一天,一个小女孩在一户贫苦人家降生了,她是父母的第五个孩子,前面是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解放前,这里还被白色笼罩着,一切都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那是一个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代,对老百姓而言,是一个缺吃少穿、朝不保夕的年代。

这个年月出生的人,肯定要经历贫穷、饥饿、惶恐和不安,只要能够活下来,都是生命的奇迹。

小女孩以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又迎来了全国的解放和新中国的成立,可以说是生在旧社会,长在新社会。

可刚解放不久,国家还很落后,人民还很贫穷,她家家大人多,吃不饱穿不暖的现象时有发生。

1958年又逢饥荒年月,就在她正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了,那时候哥哥姐姐都已成家,日子过得都很紧张。她被迫辍学回家,和患病的母亲艰难度日。

挖野菜、买药材,成了她和母亲的救命稻草。饥饿和贫穷练就了她不屈不挠,和生命抗争的性格。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她也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眼看就到了婚嫁的年龄。

包办的婚姻

那时候,虽然是新社会,但北方的农村还是比较封建守旧的,儿女的婚姻大事基本上还是由父母包办。早在父亲去世之前,父亲就和刘大岔一户姓姚的“干弟兄”定了娃娃亲。那时候她还很小。

听舅舅讲,刘大岔这个地方虽然是山区,但依山旁水,一不缺粮,二不缺水,这对当时生活在临泾原面上缺粮缺水的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奢望。在那个困荒年代,确实有不少的原上姑娘嫁到了山区。

舅舅还说,这门亲事,姚家娃娃也是幼年没了父亲,从小受了苦,人品也不错,将来会有大出息的,而且婆婆本事也很大,家道也很好,有庄子、有菜地、有果树,将来不会受穷的。她听了心里感到乐融融、美滋滋的。可是这一切,她都没见过。

1965年农历正月十五,是她出嫁的日子。这一天,男方家里是牵着毛驴,凌晨就出发,走了40公里的山路来娶亲的,一路颠簸,等把她这个新娘子接到家,夕阳快要落山了。

看着这山大沟深坑洼路,枯树秃山烂崖面,尤其是新郎官个子不高,老实巴结,一身土气,她后悔了,简直有死的心,死活不肯下驴身,哭着喊着跟疯了一样,叫送亲的舅舅送她回去,如果不送,她就跳河去。一桩喜事,眼看就要悲剧了。

这时候,小脚的婆婆来到跟前,抱住她的腿,大哭起来,那哭声可以说是响彻山谷,凄厉无比,哭的山崩地裂,哭的她心跳退软,也清醒了许多,她想,也许是这命吧!

她认命了。下了驴身,扶起婆婆,噙着眼泪,糊里糊涂的和她的那口子拜了天地。

不知以后的命运如何,但她新的人生就由此开始了。

命运的较量

乱世出英雄,逆境出人才。人们往往处在逆境中,才会穷则思变,爆发出超常的胆略和见识,可怕的就是居安不思危,穷则不思变,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陇东民间的婚俗习惯,有“坐十”一说,也就是新郎新娘入洞房十天后,新娘子要回娘家住十天。

当年的段姨也是照此执行的。

可是等她“坐十”满哥哥送她回到婆家时,她结婚时的那间窑洞新房却被一把大锁子锁上了。

她和哥哥正在纳闷,婆婆和老实巴结的丈夫从另一处破旧不堪的庄子里出来了,婆婆鼻一把泪一把,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实情。

原来她结婚用的新房是借婆家大伯家的旧窑洞,本来说好了借住一年的,可是大伯害怕他们“刘备借荆州”,所以乘她回娘家“坐十”之机,收回了窑洞,东西被全部搬出来,塞进了老庄子的破窑洞里。

看到这种情况,她的娘家哥哥不答应了,说:“妹子,跟我回去,这是什么日子,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今后咋过?”

怎么办?是跟哥哥回去呢?还是留下过日子呢?她拿不定主意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又一次将她推到命运的十字路口。

这时候小脚的婆婆突然跪下了,老实巴结的丈夫也跟着跪下了,婆婆自责的说“娃娃,我们对不起你,把你害了,我们这命乍就这么苦啊!”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山摇地动的大哭。

她确实想跟哥哥回去,永远离开这个穷窝,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战胜了她,撇开老实巴结的丈夫不说,她舍不得这可怜的婆婆,于是,她再一次向命运屈服了,认命了。

老庄子窑洞虽然简陋破旧,却被她和勤快的丈夫收拾得换了面目。她把在娘家养成的爱干净、爱整洁的习惯带到了婆家,也可以说,把临泾原的文化带到了后山。

她也是这个村里唯一的有知识的女人。她时常告诫丈夫说:“咱们人穷志不能穷,一定要争口气,把日子过上去,让大伙儿瞧瞧。”

一转眼,农忙时节到了,她和丈夫白天要上山下沟,参加农业社集体劳动,晚上还要抱磨棍推磨。不论在什么场合,她都不服输,她要让山里人看看,原上来的姑娘就是比他们强。

在一次上山运送肥料的途中,她惊奇的发现,这山上的野生中药材可多了,可是山里人都不认识,也从来没有谁去挖,也不知道药材还可以卖钱。

在娘家的时候,她挖药材有好些年,什么药材买什么价,她是一清二楚的。

于是,一遇农闲,她就带着丈夫,引着婆婆,漫山遍野的寻挖野生中药材,等到夏收结束,凉晒好的各类中药材整整装了六大麻袋。

她从生产队借了一条毛驴,一辆架子车,早晨鸡还没叫,就装好车子,带上干粮,给毛驴备好草料,和丈夫赶路了。

一路上翻山越岭,爬山涉水,走了将近50公里的路程,终于拉到县城药材公司。这六大麻袋的药材一卸下车来,令收购药材的同志大吃一惊,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很多药材都是少有的。不管怎样,这六大麻袋的药材买了200多元,要知道那时候的200元可是沉甸甸的,一个干部的月工资才是几块钱。

这可把小两口高兴坏了,进百货商店给他们和婆婆每人买了几身布料,又买了一些床单被褥,还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饼干点心、瓜子糖茶等生活用品,装了整整一架子车。

买过这些东西,还剩100多元。

赶着毛驴坐着车,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时,已经天黑了。

第二天她就找到木匠、土匠,花了些时日,把所有的窑洞补修一新,把所有的旧门窗都换了。

那个年代,农村各家各户的窗户都是用纸糊的,不透光,不牢固,经常被大雨淋湿,或被大风吹破,每年都要裱糊几次。

于是小两口又一次赶着毛驴拉着车,装上夏季晒的野山杏干、杏核,翻山越岭去了西峰大城市。交了土产,到玻璃店里量好尺寸裁了玻璃,拉回来的时候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虽然路途艰辛,但他们的心里却是快乐无比的。

几天后,他们窑洞的门活头、窗子上都装上了明光闪闪的玻璃。这下在刘大岔砸开了锅,成了一条爆炸性新闻,男女老少无不惊讶地说:“姚家新来的媳妇可不一般,进门不到一年时间,改门换户,可厉害了,咱们山上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的玻璃窗子,人家有了。”

全队人都隔三差五的来参观,唯独她大伯每次路过装着看不见,也许是太内疚了吧!

很多事情,人们往往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到,或者是想到了,但不下决心,不愿出力气真心去做,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也是有智者和无智者的区别,或者说是愚昧和智慧的区别。

文革的惊险

药材能变钱,药材能致富,在刘大岔已形成了共识。在她的带动下,生产队里没有了懒人,农闲时节,漫山遍野都是挖药材的人。

那时候,人们虽然还没有生态环境保护意识,可刘大岔这个山连山,水连水的地方,也许就是天生长药材的,那取之不尽,挖之不竭的野生中药材,如同割韭菜一样,挖了一茬又一茬,长了一茬又一茬,成为人们最好的副业。从此之后,那些年轻的媳妇穿着更漂亮了,小伙子说话声音也大了,老人都比原来更有精神了。

正当大家都沉浸在快乐中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夜之间,文革的风吹变了全国的每个角落,这个山高皇帝远,穷山僻壤的刘大岔,也没幸免。

1969年的一天,她被定为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根的带头人。

有一天,突然来了些红卫兵,把她和丈夫捆绑了,要押去乡上参加批斗。可还没有走到村口,就被闻讯赶来的几十村民挡住了,村民们说:“我们都挖过药材,难道我们都是挖社会主义墙根的人?如果批斗她,我们坚决不答应。”

红卫兵只得松了绑,放了人,灰溜溜的回去了。

过了没有多久,工作组就来了,来正式调查刘大岔社员集体挖社会主义墙根的反革命事件。

工作组组长是个老革命,据说当年跟随红军去陕北的时候,途经过这里,对这里的老百姓是有感情的。

工作组经过翻来覆去、认真细致的调查取证,终于查明,这个生产队的社员就是挖了点中药材而已,没有谁挖社会主义墙根,没有任何政治倾向,更没有反动动向,相反地还表扬了她,说她敢于斗天斗地,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回去还要向组织推荐,作为大队革委会妇女主任人选。

果然时间不长,就通知她去大队革委会报到,可被她坚决推辞了。

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反革命事件就这样平息了,不过以后,再也没有谁敢上山挖药材。

丰收的喜悦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由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18户社员捺手印、订协议、暗中抱团、包产到户,揭开了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的序幕。改革从农村到城市,从农业到各行各业,逐步推开,改革产生了巨大动力,给经济社会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改革春风拂大地,土地承包暖人心。农村土地承包生产责任制的消息,就像春风一样的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进了这个几乎密不透风的大山深处的小山村。

1982年,他们俩口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分到了十二亩自留地,八亩基动地。

从此之后,他们离开了大集体的束缚,欢快地驰骋在自家的农田里。

她和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所有的心血和汗水,全部挥洒在这片古老而贫瘠的黄土地上;把全家的祈盼和憧憬,全都寄托在这片充满希望的田野上。

人勤地不懒,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天旱少雨,但是她家田里的庄稼长势远比别人,她和丈夫看在眼里,乐在心上!

这年秋季,她家的口粮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家的!这些粮食足足能够过冬,甚至能够延续到来年,全家人终于能吃上饱饭了!

同样的天,同样的地,同样的人,但粮油产量就是有着天壤之别。农村改革,成了中国全面改革开放事业的先导和开拓者,功不可没。

打工的辛酸

有地种,有存粮,仅仅解决了吃饭问题,对这个贫困山区来说,困扰千家万户的还是经济收入问题。因为仅靠着村中的几亩薄田,养活一家老小,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尤其是大儿子已考上高中,小儿子上到初中,女儿也马上上小学了。

1985年,婆婆得了胃癌,为给婆婆看病,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亲戚邻居1000多元,但婆婆最终还是走了。

怎么办?既要给亲戚邻居还帐,又要供儿女念书,还要给地里买化肥,到处都要用钱,可是钱从何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天她去乡上赶集,在乡政府的报纸栏里,无意中看到,北京城里招收保姆的消息,一月60元,她记下了地址。

回到家里,她辗转反复了几天几夜,一个大胆的想法终于在她心里产生了,于是,她鼓起勇气跟丈夫说,她想去北京当保姆。丈夫虽然不同意,但面临这么多的债务压力,还是同意了。

她向大队要了证明信,把家里的鸡和鸡蛋卖掉,凑了50元路费,又把七十多岁的娘家妈接来给孩子做饭,收拾好行李,撇下孩子,丈夫送她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就这样,一个在大山深处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农村女人,终于鼓足勇气,走出了大山,只身一人来到北京。

人生地不熟,面对大都市的繁华,她感觉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幸亏她还识几个字,要么连厕所都找不到。

出了北京火车站,她心里一片迷茫,不敢坐公交车,也不知道怎么坐,有出租车,但太贵,更不敢坐。

按照记下的地址,她背着行李,一路步行,一路问路,饿了就吃几口干粮,渴了就啃几口苹果,在庞大的北京城里,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问了多少人,加之不会说普通话,语言又不通,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在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下,找到了那个招保姆的家。

可是敲开门一问,人家保姆已经招上了。

随着“碰”一声闭门,既乏困、又失望的她,一下子瘫倒坐在了地上。

天快黑了,她漫无目标地走着,无意中走进了一家大医院,看见院子的花园边有一把透风椅子,于是她就打开铺盖,在透风椅子上睡了一夜。

那时已是深秋季节,夜间的北风很清冷,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令她既冻又害怕,一夜都没敢合眼。

天刚蒙蒙亮,看见落了一大院子的树叶,她在附近找到一把扫帚,不由自主地扫起来。在家里,每天早晨这个时候,她都要扫院子的。

扫了一大堆树叶,正不知道该咋办的时候,一位比她稍微年轻的女清洁工过来了,问她:“为什么把我的清洁区域给扫了?”

她说:“我也不知道,看见落了一院子的树叶,我就扫了”

女清洁工听她是外地人,问了她从哪里来的,来北京干什么后,也就明白了。

她又帮助女清洁工推垃圾车倒了垃圾和树叶,这才回到睡过的透风椅子上,收拾铺盖准备离去。

世间还是好人多。这位女清洁工,觉得这个来自西北的可怜的农村女人勤快朴实,非常同情地说道:“您莫急,等一等,我去找领导给您问问,看医院再招收临时工不!”

绝望的她忽然又看到了希望。

不一会,女清洁工高兴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领导模样的年纪比她长的大姐。

果然她被录用了,工作内容就是每天清扫住院部九个楼层的卫生。住在保洁室,吃饭有职工食堂,虽然工资每月只有10元,但吃住问题都解决了。要知道那时候医院的清洁工都是正式工,轻易是不招临时工的。她觉得这简直是喜从天降,她真想给哪位清洁工妹子和领导大姐磕个响头。

住院部一共九层楼,打扫这点卫生,和她在老家种地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太轻松了,她每天都是提前把自己的活干完,又帮助其他姐妹打扫她们区域的卫生。

有一天,她问那位清洁工妹子:“医院还有什么副业能挣钱?”

那位妹子笑了笑说:“有是有,可是很累很害怕的,恐怕您不愿意干”。

她说:“只要能挣钱,我都愿意”

原来是有些病人到危重时期,很多家属都要请护工来伺候,接屎倒尿洗衣服之类的;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给擦洗身子,理发换衣,去世后再送往太平间。

累,她不怕,但面对去世了的人,刚开始确实害怕,特别是有些病人临去世前,家属、亲属还没有赶到,所有这些琐事,都得由她一个人来完成,能找到帮手的,就抬到太平间,找不到的,她得一个人背去。慢慢的她也就不害怕了。

做这个事,可比清洁工挣钱多了,每次承接一个护理病人,她从没有张口要过价,都是病人家属或者亲属主动给她钱,有的很慷慨,一下子就给个五十一百的,她从来没嫌多,也没嫌少;有些病人亲属经济实在有困难,没有钱给的,她也就不要,权当做了善事好事。就这样一月下来,她最多挣过1000多块。

每月,除留够自己的生活费,剩下的就给丈夫和孩子汇了回去,仅仅几个月,就还清了烂账。

这件既脏又辛苦,心理上难以承受,别人又难以理解的“特别”副业,她一干就是两年半,足足挣了将近三万元。

中间没有回过一次家,直到大儿子临近高考时才回来。

当初离家时,村里人都议论说,一个女人家出啥门,还不是出去跟人跑了,说法很难听。这其中的委屈、汗水、苦水和泪水,只有她一个人往肚子里咽。

首辆夜班车

她满希望儿子能够考上一所大学,可学习成绩很一般的儿子高考还是落榜了,这使她很内疚,认为是由于她这个当妈的人这些年在外面搞副业,对儿子关心不够,耽误了儿子的学习。她鼓励儿子复读一年再考,可儿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念了,提出要上驾驶学校学开车。子大不由父,没办法,只得引儿子去驾校报了名。当时她认为这是自己最大的失误。

儿子上了驾校,她又去了北京,到别的医院当了护工,这次还把村里找到她愿意出去打工的几个年轻媳妇也带了去,靠她在医院的熟人关系,都给介绍找到了工作。

一年后,儿子驾校毕业了,又跟着县城发兰州的长途班车跑了一年,手艺也过硬了。

儿子发现,县城发兰州的夜班车还是个空白,跟她写信说想买一辆班车,跑夜班专线。

她同意了,回到家里,拿出自己这几年打工的全部积蓄,又到信用社贷了十五万,领儿子到北京,找到当护工时认识的熟人,直接从北京接回了一辆崭新的班车,批了线路,办理了营运证,就和儿子经营起了夜班车。

儿子开车她售票,可以说她们母子是全县经营夜班车的第一人,可有谁知道,这竟然是一个44岁农村女人的大胆决策。要知道,当时还在计划经济时代。

一年之后,她就还请了贷款。小儿子也如愿如尝的考上了大学。

五年之后,小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到新疆参加工作了。

大儿子看到货运能挣钱,又想经营货运,于是,班车带线路转让了80万元,她拿出20万元买了一辆康明斯大货车,让儿子和媳妇经营去了。这也是当时全县数一数二的高级货车。

年过半百的她,又一次回到了朝思暮想、曾经生活了几十年的大山,她要经手女儿上高中,同时等着抱孙子呢。

手里有钱的她,把原来的老庄子撇了,和丈夫重新修了一院地方。再盖了几间牛舍,和丈夫养起牛来。

全村第一院

本来她是打算在山底下的平地里,修一处一砖到顶的新院子,可是因为舍不得那块仅有的长庄稼的平地,加之住惯了窑洞,于是还是在半山腰的自留地里挖了五只窑洞,砖箍了面子,安上了铝合金新式门窗,西边修了三间青瓦房,做了简单的装修,东边打了一眼小电井,再修筑了一座平顶子大门,这在九十年代的农村,已经是够气派的了,况且在这山沟里更是显眼无比。

新居落成后,从西峰买了家具沙发、家用电器,整整拉了一康明斯车,把各个居室装扮一新。

择了个吉日,村民们来嚷了院,响了炮,就乔迁入住了。

这“全村第一院”又成了爆炸性新闻,再一次在蒲河川里传开了,引来了很多人的参观学习,大家都为她的精明能干称道点赞。

乡上多次来干部,动员她在全乡群众大会上介绍致富经验,并计划整理单型材料,向县上推荐,都被她婉言谢绝了。因为她记得娘家妈给她说过一句话:“人怕出名猪怕壮”,还是低调点为好。

当然也招来了一些人的冷嘲热讽和羡慕嫉妒恨,有说东道西的,有说风的说雨的,所有这些她都无所谓,因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行的端,走得正,诚实做人,踏实做事,不违法乱纪、不伤天害理,为人不做亏心事,何惧半夜鬼敲门。

恍然大悟时

雨渐渐地小了,段姨的故事也讲完了。武实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年逾花甲的女人,竟然有这么多离奇而曲折的故事,这些离奇和曲折,如同奔流不息的蒲河,有喜,有愁,又悲,有忧,有泪水,有汗水,有成功,有失败,但更多的是勇敢,坚强,孝道和善良,农村女人的优秀品质在她身上都有,农村女人不具备的一些东西,在她身上也有,甚至男人做不到的事,她都做到了。她传统而不守旧,面对而不屈服,敢于挑战命运,敢于走出深山,又能回到深山,守住深山,令他佩服,令他敬仰。此时此刻的武实,觉得“巾帼胜于须眉”这五个字已远远不够形容她了。忽然他觉得她就是一座山,甚至比山还高,须仰视才得一见。

他问她:“为什么不欢迎干部?”

她说:“这些年,村里水、电、路很不像样,凡来村里下乡的干部,都是嘴上的劲,夸夸其谈,来都一吃一喝一走,啥问题都解决不了,所以她再不相信干部,也很讨厌干部。学校教室塌了都没人管,是她掏钱叫人收拾了的;学生课桌凳破旧的不成样,是她添置更新了的;转弯处那段河堤被洪水冲塌了多年,是她寻工队加固了的;村里的一些坑洼道路,都是她叫人拉石子垫了的。但这都不解决根本问题,需要国家有大动作,那时她个人再捐助些都无所谓。”

听到这里,武实终于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明白了吃闭门羹的原因。

他接着问:“段姨,您欢迎我吗?”

她笑了笑说:“作为我娘家人,我是欢迎的,但作为干部,如果不解决我们村里的实际困难和问题,下次来,我照样不给你饭吃!”

虽然是一句笑话,但在随后回到县城的日子里,却成为鞭策他的动力和压力,尽管他人微言轻,可是他暗自下定决心,回去以后,一定要想方设法,争取项目,找有关领导,协调部门和乡村力量,把这个村的水、电、路修好。他知道,这不光是段姨的期望,而是全村人民的期望,更是群众对一个干部的考验。

旧貌变新颜

岁月荏苒十几年,只是弹指一挥间。

当武实的思绪还在当年那个雨天的时候,不觉已走到了曾经熟悉的大门前。

进了门,他们老俩口正在院子里打豆子,看见有生人提了一个盒子进来,就停下了手中的活。

他故意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还是段姨眼尖:“这不是以前给咱们村联系修路、拉电的小武吗?”

武实故意开玩笑说:“不会把我撵出去吧!”

他们高兴地站起来,武实也赶紧迎了上去,三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也是久别后的重逢,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这十几年,段姨和姚叔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虽然风烛残年,但还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依然固守着繁养生息了几代人的这座大山。

段姨高兴地告诉他,他们刘大岔已经整村脱贫了,现在村民都不愁吃、不愁穿,有安全饮水和住房,她虽然还住原来的老庄子,但窑洞和房子还算坚固,都好着哩,他们都参加了合作医疗,每月还有养老金,国家在新农村附近修了一所新小学,娃娃上学方便多了。村子的砂石道路去年铺油了,小车一下子都能开进大门里。

当然这些变化,武实刚一进村子也看到了。

明天是中秋节,她儿子、儿媳还有孙子都要回来,孙子爱吃豌豆面糊糊,他老俩口正在给拾掇豌豆呢!

老人有一大遗憾,就是以前学习非常好的她的大孙子鹏鹏,高考前夕被同学引诱误入了传销,耽误了上大学的机会,如今在新疆小叔子那里打工呢。

离他们最近的,就是女儿女婿,还在孟坝街道做生意,平时的生活起居,基本由他们关照。

虽然武实同学在桥头一再的打电话催促,但段姨硬是留他吃了一顿饭。

姚叔说,现在村里年轻人都走光了,就留下他们这些老年人在家里,山上地早已退耕还林了,但有些好川地无人耕种荒芜了,太可惜了,社会怎么发展,不种地是不行的,你们公家人要好好想想办法啊!

又是一次依依不舍的别离。段姨和姚叔再三地叮嘱他说:“有机会路过,一定来坐坐!”

武实说:“你们放心,我一定还会再来看你们的!”

是的,生活在大山深处,祖祖辈辈耕耘着黄土地的人们,始终眷恋着这片热土,因为这是他们的根。

永恒的记忆

回程的路上,武实给同车的同学讲了好多好多关于段姨的故事,时至今日,他仍有很多感触,而且回味无穷。

就拿打工来说,虽然她是因生活和债务所逼出去的,但在八十年代中期,应该说她是当时年龄最大,走出深山最早的打工的女人。而真正的打工潮是从九十年代中期才开始的,那时候国家经济发展由计划经济转型为市场经济。不到两年间,国营企业纷纷倒闭,工人下岗失业,待业,转业。转眼间打破了铁饭碗,砸烂了铁交椅,切断了铁工资。同时大小私营企业异军突起,发展的汹涌澎湃,个体工商业也如雨后春笋遍地滋生。城市化建设如火如荼,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一条条公路交错相通。

这时候的农民工才纷纷外出务工,有搞建筑的,有做买卖的,也有做保安的,包容了分门类别,加入了各行各业。正所谓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给农民家庭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多数岗位仅限于男性青壮年。所以她比“打工潮”的来临,足足早了十年。

而大城市“护工潮”的真正来临,也在新世纪初。所以她比“护工潮”的来临早了足有十五年。

正因为有她这样走出深山的勇气和去大城市闯荡的积累,为全县的农民进城务工开创了先河,为全县的护工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各大城市创立了勤劳善良、勤恳朴实的牌子。说她是全县务工的先行者,是“护工”的带头人,一点也不为过。

她有很多的“第一”却无人知晓,有好多的事迹,却无媒体报道,也许是因为她的默默无闻,也许是因为她居住在大山深处......。

小车如歌如诉地吟唱着慢慢驶出了连绵起伏的群山,刘大岔也若隐若现地渐渐淡出了武实的视线,但那些曾经熟悉的人和事,永远成为他永恒的记忆!

2020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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