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焕新
雨后的清晨,忍不住想到小区外的林荫小道里转转。
清新的空气,微凉的晨风,加之各种小鸟悦耳的铃声和欢快的身影,使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舒爽起来。
杂树隐映下的小道上,影影绰绰间到处漫撒着碎碎小小的落花。晨曦的微光透过浓密大树间的缝隙播撒下来,落花娇小、可爱的模样,便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被踩平的花朵,变成了怀春少女叠压在书页里的花瓣。刚刚落下的花朵,携着大树母亲怀抱的温热,挂着晶莹透亮的雨滴,颤颤着,闪闪着,甘露般润在行人的心田。正在飘落的花朵,似只只轻盈的彩蝶,慢飞着,轻舞着,撒着花儿地盘旋落下,让人耳畔似乎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飘落在冬青上的花朵,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碧绿苍翠的叶子。而坠落在树下、零落堆聚在垃圾桶旁的花朵,则无怨无悔地把自己融进这生养生息的土地,免去了黛玉葬花的繁琐。
莫非她是久违的楸树花?那形状、那颜色、那大小,都是那样的相似。从小在老家田野里、村落里、院子里,见惯了楸树花,又特别喜爱楸树花的我,忍不住弯腰捡起一朵细细观赏。
掌心里的花朵,轻如羽毛,软似绸缎,再加上雨后自带的湿润与清凉,一下子“攫住”了我的眼,“俘获”了我的心。
近距离观察终于确定,她就是实实在在的楸树花。你看那薄薄的花茎,淡淡的花色,浅浅地花粉,小小的花萼,虽然没有什么娇艳之处,但那从花冠中探出四五个细细长长的小脑袋的花蕊却显得有些羞涩和腼腆,犹如藏在深闺人不知的美少女,不细心观察很难发现。再有,就是花冠内晕染着两抹淡淡的黄色条纹,而散落其间的紫色斑点,则如幼儿粉嘟嘟的小脸上点缀着颗颗可爱的雀点儿,让人雀跃不已,欢喜不已。
欣然间细观周边,蓦然发现这条曾经走过多次的小径两旁,竟然耸立着几十棵这样卓尔不群的楸树。
树干粗壮高大,俊秀挺拔;花冠直冲云霄,怒放树端。
莫不是每次路过只是匆匆一瞥,亦或是每次走过恰逢她春换翠衣、夏着盛装、秋披金裳,正在赶着不同季节的过场?要不,怎么解释得通我这“好色”之人对她的忽略与漠视?
看来,不知不觉,又是楸花怒放时。
带着赎罪的负疚心理,掏出手机,远处、近处、脚旁、手边,一点点地拍摄下来。
20来米高的树干,想要拍摄其全貌很难。移步远处,拍摄的又不够清晰。两难其间只能将就着拍摄。她远观的美,虽说被我人为的无奈淡化了不少,但盛放在树冠的花朵,仍如伞似盖,在浓绿重叶地托举相伴下,美成了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
走近她、细观她,竟发现了她诸多的与众不同,猛然发现,这曾经陪伴我长大的楸树,竟然有着我还没有发觉的、独特的美丽。
她不像桐花,傲娇间忽略了红花还需绿叶配的道理,花朵张狂、恣肆地荼放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将她灼灼撩人的紫色花焰瀑泻而下,将“花势”营造的巍巍壮观。如果说桐花是玉树临风的傲娇少年郎,她则是含蓄婉约的俏佳人,用她的轻盈,用她的柔软,用她的粉嫩,演绎着属于自己的绰约风姿,晕染着大树楚楚动人,余韵袅袅,风情无限。
干裂的树皮皱皱巴巴,如技艺不高的厨师将鱼鳞刮至翻翘时却无从下手,任凭那片片鱼鳞微立着、小翘着。不同在于,鱼鳞是横向的,而她则是竖向的、极具规律地排列在一起。无人得知,那微翘着树皮,那顽皮的孩子们随手都能揭开、拽掉的片片树皮,那看似随时都能被大风吹落满地的 “鱼鳞”般的片片树皮,经历了多少次的狂风肆虐,经历了多少次的风霜雨雪,居然还紧紧贴附在树干上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用自己“丑陋”的身躯护卫者树干,让大树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美在四方。忍不住轻触树干,静默中的树干用自己的道道褶皱、用自己独到的“印记”摩挲着人的双手,让人自然想起脸上皱纹纵生的父亲母亲,想起家乡的父老乡亲。
在我的老家,楸树可是乡下人制作大立柜、大床、老靠子、风箱等上乘家具的好材料。凡是上了年纪、有经验的老人都知道,桐树长的快,可中间大多是空心,桐木板一点也不结实;槐树木质细致、坚实,可它长不了多高就长出杈股来,像个弯腰驼背的老人,不能当正经的材料,实在成不了多大的气候;其它的梨树、杏树、杨树,就更不值得一说了。楸树和它们不一样,楸树身子直溜板正,木质细致、坚实、耐朽,所以就成了制作家具、乐器、棺材的好材料。想当年,那位老人去世,如果用上楸树做的棺材,那可是让三里五村的老人们都羡慕不已的事嘞。”
是楸树,不是秋树。这个被很多人混淆过的字眼,我在多年前就弄明白了,明白的时候,楸树其实早已在我的心中,生长了半个多世纪。
原以为楸树之所以叫楸树,肯定与秋天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每年入秋之前,我就特别注意楸树的变化,可观察了多少年,从未发现楸树在秋天有什么特别的,它既没有枫叶的艳极一时,也没有银杏树每当秋天来临的灵光闪现,更没有梧桐村在秋天里的凄凄惨惨。楸树只是在冬天来临时,将叶子悄无声息地落下,那叶子不黄也不红,不起皱也不蜷曲,落落大方地从空中飘下来,像低调走向领奖台的英雄,以神圣的礼仪与季节告别。
如今想来,我喜欢楸树,不仅仅因为它在城市少有栽种,物以稀为贵,还因为我自小就有一个解不开的楸树情结。
最早给我种下这情结的是我的老父亲。
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老家的庄前屋后就生长着几十棵楸树,那些高大杆粗的,都是爷爷栽植的,略小一点的,是父亲和母亲栽下的,这些楸树陪着我长大,也陪着父母亲变老。
父亲是个木匠,做风箱、打老靠子是他的专长,而且远近闻名。我到四川上学的那一年,父亲为了供我学费、维持家用,把那些长成材的大楸树一棵棵伐倒,锯成板材,又打造成一张张老靠子,或制作成一台台风箱,卖给慕名而来的叔叔爷爷,然后每年清明前后,再补植一些小楸树,就这样,直至现在,老家居然还长有上百棵楸树。我结婚时候所有的家具,都是父亲用楸木打造的。
农村老年人都有“盖寿”的讲究,也就是说老人到了一定年龄,儿女必须为老人提前置办好棺材寿衣。记得父亲七十二岁那年,身体还算健康,还能下地干活,可是那年过春节时,他就念叨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自己都七十二岁了,明年是个关口,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请你商量事,有的事情该早些准备了,趁着自己还没老糊涂,把我的两个弟子请来,我预选了两方上等的楸木,我要亲自指导他们做!
原来父亲的所谓准备就是要请木匠来家里给自己老两口做寿材,与此同时,还要把寿衣什么的都给准备好。
听父亲的打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对父亲提出的用楸木“盖寿”很不乐意,我说:“楸木不好,柏木松木好,这事不要你操心”,父亲听我说这话,非常生气,接下来的解释才使我恍然大悟。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松木柏木虽然名气好,但根本比不上楸木质地好,自己老两口都这把年纪了,谁知道还能活多久啊?万一哪一天闭了眼,这些东西如果没有提前准备好,到时候弄得儿女手忙脚乱的!何况他说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百年之后的住处是什么样子的,自己心里才能踏实嘛。
父亲说得很坦然,还说到了一定的年纪提前准备寿材,是祖上的规矩,叫儿孙们不要大惊小怪,还说自己才不会忌讳这些的。
既然父亲发话了,我这做儿子的就被迫开始张罗了,先是选了正月十五这个吉利的日子,然后把父亲指名道姓的两个弟子请来。在做寿材的过程中,父亲总是去看弟子干活,并且还一直指手划脚的。等寿材完工后,左邻右舍闻风而来,点赞不已,还响了鞭炮,以作庆贺。父亲非常满意,像小孩子一样,高兴的合不拢嘴。
后事置办停当,父亲也许是觉得再无后顾之忧、心情好的缘故,最后以八十岁高龄无疾而终。
但不管咋说,楸树这树真不赖,要不咋会在2002年被联合国确定为“人类健康树种”,2008年被确定为奥运树种嘞。”这应该是老人盛赞楸树,人们喜欢楸花的的诱因吧。
楸树的有用,跟楸树花的铃铛朝上,满盛阳光;跟楸树皮的紧紧相扶,贴身呵护,都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吧。
时间,最能检验一切。美的,丑的;有用的,无用的。
父亲七十九岁那年,他在老宅院子的西南角又栽了八棵楸树,父亲栽树的时候,还专门领着孙儿往坑里浇水。他说:“等这些楸树长大了,我可能就不在了,虽然现在楸木不值钱,但终究还是有用处的,可以挡风,也可以用每年剪下来的树枝当柴禾,以后如果继续实行土葬,楸木仍然是上好的棺木。”
记得当时儿子问他爷爷说:“楸木到底有啥好的?”
父亲不厌其烦地答道:“楸树纹理通顺,木质坚硬,光泽柔和,耐磨耐用,越用越光滑。做成家具后放在屋里,任何时候都没有怪味道,还不会生虫子。”
自从离开老家,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经过多少年,经历多少风雨,我一直没有忘记父亲说的“楸木是做家具的最好木料”这句话,我想,他指的肯定是楸树外在的质地,并没有说出楸树内在的寓意,但他一定了解楸树的品性,所以才选择以楸树为材,激励儿女健康向上,长大后做一个正直有为的人,努力成为人之楷模,国之栋梁。
如今老家的房子里,凡是木制的东西,诸如柜子、箱子、沙发、老靠子、八仙桌、板凳、小马扎等等,都是父亲一手打造的,也都是清一色的楸木,尤其是我结婚时的那一套家具,如果抹掉尘土,仍然光泽如新。尽管父亲去世后,母亲被我带到城里,老宅已无人居住,尽管那些老物件已闲置多年,蒙上了一层尘土,但从没有变形,更没有裂缝,只是自母亲去世后,我回老家的次数渐渐的少了,渐渐的也就淡忘了楸树的样子。
可是不管走到什么地方,只要看到楸树,仍会勾起我对老家那些楸树、还有对哪些逝去岁月的回忆。因为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离开过楸树。
楸树的外形,像北方人的性格和样貌,帅气正直。
我喜欢楸树的品质,这品质与父亲说的木质无关,它虽长得高大,但不像法桐那样往四周霸道地伸展,使别的植物无法生长。楸树的志向不是要与别的树们争地盘,它的志向在蓝天,它只往高处长,树枝和叶子努力伸展但不恣意扩张,如诸葛亮手中的鹅毛扇,每根羽毛都是收敛的。
我不知道是谁的主张,当初在小径旁栽下了这几十棵楸树,敢这样拍板定案的人,我想他一定是有魄力,有胆量,有较高的审美取向,有不同于常人的艺术眼光。当然也不排除他也是推崇和喜爱楸木家具的人。
与楸树为邻,看着那一棵棵高大、英俊、帅气的楸树,笔直地站立在天地间,不为风雨折腰,不为阳光谄媚,不为黑夜恐惧,仿佛在时时刻刻提醒我,人生在世,要正直,要向上,要光明,要磊落,要不卑不亢。
楸树开花正是一年暮春之时,所以,苏轼《梦中绝句》云:“楸树高花欲插天,暖风迟日共茫然。落英满地君方见,
惆怅春光又一年。”唐.韩愈《楸树》云:“几岁生成为大树,一朝缠绕困长藤。谁人与脱青罗帐,看吐高花万万层。”
时下正值百花争艳的时节,老楸树厚积薄发,在沉稳中不动声色地舒展枝丫:不与万物争春,不与他芳比绿。将冬的萧瑟摇身褪去,悠悠然抽芽吐翠,悠悠然葱茏茂密,染绿了村落,美艳了晴空。细雨浮烟中,老楸树悄悄地一夜开花,繁花满枝,彩笼盈冠,随风摇曳,香飘万家。那钟一样的花朵,红斑点缀白色花冠,粉中带紫,如蝶振翼。小时候那个季节,贪玩的我们放学路过这青幢紫盖,总奋力扔几块石头,砸落楸花几朵,淘气地剥开内有紫斑的花冠,找出浅黄的花蕊,放在嘴里,那淡淡的甜味,馨香入脾。
一朵朵淡红素雅、个头似牵牛花大小、呈喇叭状的楸树花,一簇簇、一片片、一层层密密麻麻开满枝头,它们相依相偎、抱团怒放,是那样的清新可爱、楚楚动人,远远就能闻到它特有的花香,令人陶醉。
说它貌美,是因为它花多色艳,花形若钟,花期较长,从四月下旬到五月下旬,早中晚华令次第以序开放,我们可以很长一段时间观赏她!其白色花冠上红斑点缀,如雪似火。每至花期,繁花满枝,随风摇曳,令人赏心悦目。夏天来临的时候,枝叶繁茂,颜色翠绿,老树在雨水浸润后更显得郁郁葱葱。茎干粗壮笔直,劲道饱满。主枝开阔伸展,枝枝节节尽显着生机和内涵。树冠宛若两把绿油油的蓬勃大伞,顶住了风雨,遮挡了炎阳,洒一片绿荫给他的子孙。乡亲们在树下乘凉:下棋的,聊天的,歇脚的。从清晨到黄昏,树下的人如观音庙和真武庙内的香火一样绵延不绝,一日日、一年年、一辈辈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是城乡道路、居民小区绿化的理想高大乔木树种!
说它高大,是因为它树干通直圆满,伟岸挺拔,高可在30米以上,胸径可在1米以上,寿命可在千年以上!
说它材好,因为其木材质地坚韧细密,花纹美观,不翘不裂,耐水湿,耐腐蚀,软硬适中,是家具、乐器、雕刻、室内装修的优良用材,它有“木王”之称!
楸树是木王,楸树是美木,楸树是一部书、一首诗和一道风景!宋诗“开山祖师”梅尧臣《和王仲仪楸花十二韵》云:“春阳发草木,美好一同时。桃李杂山樱,红白开繁枝。
楸英独妩媚,淡紫相参差。大叶与劲干,簇萼密自宜。图出帝宫树,耸向白玉墀。高绝不近俗,直许天人窥。今植郡庭中,根远未可移。但欣东风来,不恨和煦迟。山禽勿蹙踏,蜂蝶休掇之。昔闻韩吏部,为尔作好诗。爱阴无纤穿,就影东西随。公今亦牵此,端坐曾莫疑。”
站在树下遥想当年:物质并不富裕的祖上先人们,识大体明大理,高瞻远瞩,用善良与智慧煞费苦心编织着引导着后人的价值观念文明趋向。为了给后人留下无声的劝勉,煞费苦心选好树种,煞费苦心选好位置,老人们对树苗寄予了多少期待多少厚望?!这既是告诫在家的子孙怀念先人珍惜亲情,也是告诫远在天涯的子孙,心怀家乡故土、不忘亲情不忘本。
踏遍万水千山,家乡的老楸树啊,你是我心中永远的惦念,是我记忆中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