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花神百年祭
--忆我的堂嫂祁秀梅
包焕新
我的堂嫂祁秀梅,如果在世的话,今年应该是百岁老人了。在我的记忆里,她依然花一样的美丽,依然活在民间剪纸艺术的春风里。
儿时的我,经常失口称呼她老奶奶,因为她长着旧社会留下来的一双小脚,扎着发髻,比我母亲年长了很多,很像一位老奶奶的样子。
母亲很喜欢剪纸,经常要为家里土窑洞的玻璃窗子上更新张贴一些窗花,而堂嫂特长剪纸,剪什么像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剪出什么。于是,母亲就成为堂嫂家的常客,而每次去都要带着我,因为小时候的我非常调皮捣蛋,如果留在家里有可能做坏事,令母亲很不放心的。
第一次到堂嫂家的我,很不安分,记得堂嫂好不容易剪了一张狮子滚绣球,就被我几把撕的粉碎,结果呢,当场被母亲拿着笤帚把子打的追了出来,这时候,堂嫂的丈夫,酷似老爷爷的老哥哥保护了我,为我擦了眼泪,还打了几个枣子让我吃。第一次就给堂嫂没有留下好印象。
我家距离堂嫂家也不远,堂嫂也经常带一把小剪刀到我家来,虽然我很调皮捣蛋,但一看见堂嫂就乖顺了许多,因为堂嫂曾经警告过我多次,如果不听话,就会剪掉我的耳朵。
于是,每次见了堂嫂,我就会格外地小心翼翼,尤其是她的那把小剪刀,也许会一不留神,奔我的小耳朵而来。可是每次看着她剪了很多花,也没有注意我的耳朵,于是就会大胆起来,要她剪个蝴蝶、青蛙、猴子或麻雀之类的。这时候的堂嫂异常高兴,就会拿起神一样的小剪刀,满足我的各种要求,还会给我讲很多很多的故事,如武松打虎、岳母刺字、王祥卧冰、刘海打柴、李彦贵卖水等等,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堂嫂因为能剪花,于是我就习惯称她“花嫂”,听母亲讲,花嫂年轻时候,人也长得跟花一样。
一、花嫂出名了
儿时的我,从小学到中学,并没有觉得花嫂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觉得奇怪,她识字不多,却会讲很多的故事。还有,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没有她不会剪的东西,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还在四川上学的有一天,突然从学校图书馆的《中国美术报》上读到一则消息:“祁秀梅,1920年生,甘肃镇原县临泾乡包庄行政村黄畔自然村人。1986年通过靳之林先生推荐,她和延安几位剪纸艺人应邀到中央学术学院授课一个月,引起美术界强烈反响,中央美术学院随后成立了民间美术系。”
由此我才知道花嫂出名了,也才知道她的剪纸竟然是一门艺术,得到中央美院的关注。
其后,关于花嫂的好消息接踵而来。同年法国《欧洲时报》以大幅版面刊登其照片。之后,《人民日报》、《人民画报》、《美术研究》、《中国美术报》、《剪纸报》、《甘肃日报》、台湾《汉声》杂志等国内外报刊多次介绍花嫂其人和其剪纸。花嫂北京回来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胡勃教授一行又专程来拜访她,向她学习民间艺术。1987年8月20日,法中友协艺术委员会主席让·皮埃尔·吉莱姆和夫人及布瓦西埃一行3人,到镇原考察民间艺术和民俗,花嫂和其外孙女惠富君为客人现场表演了剪纸。法国友人现场买了她的不少作品。随后捐资为她修建了新居红砖平房10多间。3位法国友人还特写以下几句话:“她的剪纸准确,充满了想象,有幽默意味。她的熟练技巧已显现在她外孙女的剪纸中。谨表示我们十分友好的感情。祝惠富君前程无量。”
1988年,花嫂参加了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民间艺术委员会第五届年会,被选为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名誉理事。在北京她将200多幅作品赠给了中国美术馆收藏。
没想到正处于艺术之巅的花嫂,却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了,花嫂是1990年深秋季节去世的,那一年,我还在外地工作,春节回到家里,才知道消息。看着窗子上、房子顶棚上帖着那些花嫂曾经一剪一剪秀出的那些优美图案,我惆怅了半天,始终觉得她音容宛在,尤其是儿时她讲给我的那些故事仍然在耳边一字一句的。
花嫂去世之后的1993年4月,中央宣传部、国家计生委联合摄制大型电视系列片《国情国策》,摄制组专程赴镇原对她及其传人的剪纸拍摄专辑。1999年的《中国美术年鉴》收录了花嫂的传记。
花嫂,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因为剪纸,盛名海内外,历久不衰。
二、走出包庄村
时光如梭,不觉已,今年已是花嫂100周年诞辰,在这个春天里,在桃杏花盛开、油菜花遍地金黄、麦子和苜蓿已渐呈墨绿的日子里,我更加思念花嫂。于是,一天早晨我专程从外地回来,回到了故乡,回到了花嫂的故居,如今是她的三女儿桂珍居住的地方,来瞻仰她、祭奠她。
花嫂老俩口的遗像安放在八仙桌上,望着东方,村庄之东是一方大坳,绿树村边合着,青山廓外斜着。坐西面东的工字形大房就是法国友人让·皮埃尔夫妇捐资盖的,厚实结固。整洁干净的院落,生机勃勃的各种蔬菜和花卉,都是花嫂的三女儿打理的,保持着花嫂生前的风格。
家里静静的,一切都显得沉寂,充满忧伤的气氛。她的遗像上挂着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会长靳之林、副会长冯真的挽辞:“民间艺术家祁秀梅大娘百世流芳”挽辞是靳教授亲笔写的。挽辞两边是8条祭文长幅,静默低垂:
孺人姓祁,名秀梅,镇原县临泾乡包庄村包公应悌之元配也,幼习闺训,勤工刺绣,苦心孤诣,敏于剪纸,四德悉备,惠性宜家,善主中馈,亲操箕畚。结发之后,笃诚琴瑟……妇职坤道,梓里赞颂。孺人适包门,家境清贫,室如悬罄,生活艰难……孺人昼耕夜织,母女相依,胼手胝足,竭尽全力,千辛万苦,致举家吉度荒年,抚育三女长大成人……。孺人虽系女流,不知者视为庸人俗妇,精工剪技,蜚声中外……
庄子的背后,是依沟面西的老地坑院,已经荒弃多年,长满了嫩绿的苜蓿。大沟开阔,依稀可见沟底的清泉淙淙,柳杨葳蕤。当年的花嫂就是坐在这沟边一边剪纸一边等老哥哥担水上来,等女儿、外孙女儿、外孙赶羊回来。花嫂是个干净利落的人,热爱生活,爱人,爱娃娃。她不单剪纸,还喜欢糊灯笼,还能刺绣,还会唱,爱唱绣荷包。每年端午节前,女儿邻里都来提绣品,一提一大串子。花嫂七岁就上锅,跪在锅台上做饭。在北京还到冯真教授家作客捏面馍。花嫂15岁进夫家的门,17岁另家,只分了一页烂搁板,一只风箱。“咋活家?”——“好好活!镢头铁锨拿上向荒山要粮嘛!”花嫂真要强,人家骂“小脚上地,能干个屁!”可花嫂爬天跪地,第二年就打回了五担糜子。花嫂还是赶场的好手,收麦趟子上快得能把前面的男人都赶跑了。老哥哥叫包应悌,一个老实人,一天能掏二亩荒地……没有花嫂的坚强和老哥哥的呵护,就没有花嫂的艺术啊!那是风雨沧桑、忍饥挨饿创出的艺术!
对花嫂剪纸艺术生涯起过重要作用的有3个人:王见、王光普、靳之林。那是1982年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的王见,分配到甘肃省工艺美术厂、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年轻的王见参观全省先进文化站时,在太平乡文化站的展室里见到了花嫂的剪纸,非常惊奇,站长朱学权告诉她那是祁秀梅剪的。王见步行了20多里雪路,找到花嫂家。王光普是在县文化馆一位干部的窗户上发现花嫂的剪纸的,骑自行车摸黑赶到她的家,从此与剪纸结成深厚友谊。王光普又把花嫂推介给靳之林,花嫂亦因此走出了包庄黄畔村,走出了庆阳,蜚声国内外。
三、小脚进学府
对于花嫂和几位延安的剪纸艺人1986到中央美术学院讲学一事,靳之林回忆说:“小脚老太太进入最高美术学府,这可是开天辟地的新鲜事。她们热忱地手把手教,同学们以极大兴趣日夜守在他们身边,老人们的教学引发了同学深入生活的热浪……”杨先让先生在他的《黄河十四走》中写到老人们在北京的生活情景:“回想年前,她们被西安美术家协会的靳之林带着来到中央美术学院的情景:住在学院地下室小招待所,四五个人一间的卧房已使她们如同进入天堂;长年不见肉腥的她们对食堂的饭菜还要节制一下——学院担心她们患胆囊炎;学生们抛弃的馒头碎块,被他们捡回房间,放在暖气片上烘干收起;丢在垃圾中的铁皮暖水瓶外壳,也被她们如获至宝地收起来……在节假期间,学院组织也们逛了天安门、故宫、动物园等。传艺结束后,每人只送了一百元左右人民币请她们带回家过年。为了减少路途劳累,我决定让她们乘飞机回延安。她们每人手提着一包干馒头块和一两件暖水瓶铁皮外壳登上了座机,好像是一些外星来客,那些航空小姐和机场服务员惊奇得目瞪口呆。”
花嫂先到延安,再坐汽车回临泾。那次从北京回来,花嫂心情好多了,眼界开阔了,反复给人讲坐飞机、乘电梯,说得眉开眼笑,活灵活现。那年,花嫂本可以到法国去交流,因为有人嫌小脚影响“国家形象”,便就作罢。
我看到花嫂剪纸上的“乾、坤、巽、震……”字样,个个魏碑风格,笔法硬朗。记得村里一些年长的人常叹:只念了三五天书,怎么会看啥字就会剪啥字,神!
谁曾想到,花嫂没念几天书,却成了一个民间剪纸艺术大师!
四、一剪成花神
花嫂剪纸,神了!看啥剪啥,想啥剪啥,别人说啥她能剪啥,神情毕肖,出神入化,已入炉火纯青之境。她不画不刻,拿起大剪刀一气呵成,手起花开,从不雷同,一生足足剪过上万件作品。她的剪纸以情用线,以意用剪,剪之所至,形已应灵,都是大写意风格。
一枝狼毫与一把铁剪,遥相感应。正如东汉末年的思想家王符所言:“天之以动,地之以静,日之以光,月之以明,四时五行,鬼神人民,亿兆丑类,变异吉凶,何非气然?天之尊也气裂之,地之大也气动之,山之重也气徒之,水之流也气绝之,日月神也气蚀之,星辰虚也气陨之,旦有昼晦,宵有大风,飞车拔树,偾电为冰,温泉成汤,麟龙鸾凤……,莫不气之所为也。”(《潜夫论》)
是的,“气运感动,亦诚大矣,变化之为,何物不能?”宇宙事物都是精气、元气所成。花嫂一把剪刀化育万象,靠的就是一股充盈于全身的饱满元气,浪漫神气!其剪纸艺术作品的充沛生气与中国先周文化、先秦哲学一脉相承。在王符那里元气演化成了天地万物,在花嫂作品中,元气是她的作品所追求的终极精神美境。
有位专家曾经点评花嫂的作品《羽人》说:“羽人舞龙,一手抓龙爪,一手燃火苗,或高挺羽状武器。龙额头凸丫形树叶,口吐喜珠(或青蛙)。羽人舞龙头戴剑戟尖如石榴,足踩白云,竖眼用劲,怀中伸出小青蛙,腿间正是蛇盘兔。”并引用《论衡》中的“天地之气尤疾速者,飘风也。”这样的剪纸雷行风动,阴阳风雨都有了,自然之勃勃生气充盈于作者与作品形象之本身——“气,体之充也。”(《孟子》)
关于花嫂的《生命树》,有一位学者在其《祖先的深度》里传达了自己的体验:“一棵大树结满了果实,它的枝条伸向许多方向,指向天穹拱顶的神秘星座,树叶像古老的编钟一样挂在空中,在风的敲击下奏响自己的小夜曲,它的节奏和旋律只有沉溺于自然的人才能感受到……他看见猴子分享着神的恩赐,小兔心灵有无限温謦,狗向天上仰望着,人站在大树的中央,站在宽大的树杈上,脚下的年轮像雪球一样滚动着……神的赞歌,天庭的脚步声,云际的电流通过祁老奶奶的剪刀从时间的那一头传到这一头,老人蝴蝶一样的手,飞向历史的起点……”
我为花嫂的生命树有这样的知音而庆幸。
“她想像中的每一只动物都是双数,而只有那站立于大树中心的人是孤单的一个。”“人是多么孤单啊。也许老人自己的晚境中对人的真实处境有了更深的感受,她便将她的位置放在树的中心,让那么多孩子一样机灵的、可爱的小兽围绕着她,陪伴着她,借以在长夜中解消她的寂寞,给她以深爱。”是的,花嫂的剪纸有非常神秘的原始图腾崇拜,狗与古犬戎族,火龙与炎帝部落,虎与古羌族等等。可她的大红大喜却也带来一股大悲悯。花嫂的生命树已经并肯定会为华夏人万古不朽的一个灵魂图式。后裔的解读将是无穷尽的。
只从象征性装饰性上解读花嫂的作品显然是不够的,这里有激越的思想,强烈的生命律动——大自然春花秋实,人类绵延不息是花嫂作品永远的主题,爱与被爱是每个生命永恒的渴望,当然更是一位剪纸艺术大师深切的灵魂。花嫂质朴里有华贵,庄重里含幽默,粗犷里含优美,以情晰的线条表达朦胧的情境,在创制大幅作品同时,不忘剪剪二、三厘米的小动物。大师拙中藏秀,秀外慧中,可谓端庄杂流丽,刚键含婀娜。
五、剪纸传承人
在我的记忆里,花嫂主要是在农闲剪纸。纸烟盒纸、指拇蛋大的纸片奶奶都不丢,都要剪成作品。包油糕麻花的纸纸也不丢,攒了一大沓。
花嫂的女儿桂珍对我说:“我妈说,娃啊,我怕是抓髻娃娃、莲里生子剪多了,儿子都给别人了,自己都生了些女子。有女无儿,对我妈是一个很重的打击。她剪出的娃娃活泼可爱,她发誓要供我把书念成。剪纸怕是隔代遗传吧?那时妈给我教,我不学,妈追我,我沿着沟圈圈跑,她后面用胡基撂着打我。可富君不教自通,她外婆叫她给猫去拿馍,馍忘了拿,偷了几片纸,藏在门角角剪花花去了,她外婆逮过来一看,咦,娃剪得还可以嘛!为自己有了传人而高兴。”
人逝艺存,花嫂的剪纸艺术被其外孙女惠富君完全地传承下来,成为中国书画之乡——镇原新一代的剪纸大师。还有她的侄孙女包荏,如今也是远近闻名的民间剪纸艺人。还有本乡的剪纸名家段彩霞,深受她的感染,其创作的剪纸作品《母亲的心愿》、《生命之花》被甘肃省人大代表团作为礼品敬赠原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和原全国人大李鹏委员长收藏。这是多么好的幸事。
一棵生机勃勃的生命树,在1990年的深秋伏归大地。据说花嫂合眼之前,用手指着墙上的剪纸,说“花,花——你把墙上的花……”女儿捏着母亲的手,孙女抓着奶奶的手,使劲点头。花嫂搬到新房里只住了两年,房里墙上贴遍了花花。亲人们明白老人的意思是要把她剪的花收藏好,不要毁掉。
女儿说:“妈,你放心,我一定把您的花花拾掇好!”外孙女说:“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会把花花剪得更好……”
祁秀梅,这位神奇的剪纸大师撒开手中的剪刀遗憾而去,包庄黄畔村的百鸟哀鸣,山花失色,她剪过的万物都伤情了。我想花嫂的剪纸多是半张大的幅面,一生的作品铺起来,只有辽阔的董志塬才能铺得下吧?民间的铭赞胜过文人的渲染,赞词曰:艺留后世,千古春长;魂落人间,草木生香……
从花嫂的故居出来,正值中午,春天的田野就像花嫂用红黄蓝绿的彩纸剪出的艺术品,山峁沟洼仿佛就是花嫂的彩色纸片撒出来的……千红万紫,异彩纷呈。情景至处,赋拙诗几句,以示对花嫂的怀念!
中华剪纸彩纷呈,历史悠久举世闻。
花嫂神剪技法妙,学帮传带昔到今。
飞禽走兽有生机,生旦净丑竞传神。
日臻完美真艺术,神工睿智华夏魂。
包焕新2020年5月1日于包庄黄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