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焕新
陇东今年的夏天,实在的凉快,生活在陇东小镇及镇原县城的人们,无不拍手称快,谁不说俺家乡好。没想到入了秋伏,从南方跑来了秋老虎,肆虐横行了十几天,早晚还稍微清凉一些,到了中午,骄阳似火,将街道烤的火热,树叶卷了边,花儿低了头,连田间的地膜玉米都蔫萎了许多,高温把大汗淋漓的感觉重温给男女老幼,痛快的清还了夏天的欠账。
翘首以盼,到了午夜时分,天空终于飘来了云朵,越来越浓黑,当黎明前的晨曦刚露出一点微弱,居住在京都国际名城小区六号楼三单元601室六十六岁的范老六就被淅淅沥沥的秋雨声敲了醒来,他看了看表,离上班还有36分钟。
老六简单的洗嗽收拾了一下,穿了当年造纸厂发的劳保工作服和高腰雨鞋,拿了雨伞,急急忙忙下了楼梯,冲出了刚乔迁入住不到三个月的小区大楼,这时天才蒙蒙亮。
按理来说他是不需要再上班的,也是无班可上的,可他搬进这个小区后就闲不住了,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活,而且坚持每天早晨六点准时“上班”,当然这中间是有很多插曲的。
老六于2013年退休,至今已六年了,退休的那一年,正是他工作了30多年的造纸厂破产改制,他领了二万九千六百元的买断金,靠每月两千零六十元的退休费生活,和他一块退休的还有陈老八、秦二娃等二十多人。实际上在改制之前的2000年,造纸厂就因经营亏损和环保问题濒临倒闭,政府为了救火,当机立断,引入民营机制承租,承租是好事,但老六这些接近50岁的工人却被下岗了,从此也就失了业,他不得不离开造纸厂,搬回老家居住。
老六在小区自找的工作很简单,也很累,但老六很开心,就是每天修剪修剪花木,浇浇水,陶醉在花的海洋里,别人都以为他是小区的“园丁”呢,实际他是多管闲事、不计报酬的义务工作者。今年夏季雨水多,他也省力多了,只是入秋来遇见少有的高温天气,他每天都要给花木浇些水,尽力打造小区的一片绿洲,令他最操心的还是下雨天,他必须仔细的查看各处的下水道排水口堵塞了没有,这件事没有谁专门给他交代,也没有谁给他报酬,完全是老六多此一举的职业病,这和他当年在造纸厂上班操的心是一样的,在老六的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次血的教训就是1996年7月26日晚上的那场暴雨,造纸厂厂区下水道排水口堵塞,路面形成积水,流淌不及,淹了抄纸车间,还有成品库,纸遇水如遇火,顷刻之间就被消融化为废品,那次水灾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半个月以后才恢复了生产,直至现在老六一想起来就痛心疾首,后悔不已,因为下雨的那天晚上他在西峰伺候老母亲住院,如果当时在厂里,他认为是不会发生水灾的,他还清楚的记得1978年夏季的一天,也是晚上的一场大雨,造纸厂部分车间进了水,也是下水道排水口堵塞造成的。自此之后,每天检查水路、疏通下水道,已经形成了他的职业习惯。尤其是自从1983年他升任车间主任以来,每天管下雨不下雨,他都要亲自检查一遍,若有堵塞,立即疏通,根本不用叫管道工,自己就做了,厂里的很多人都以为他不是车间主任,而是管道工,这事没有谁给他交代,也没有谁给他加工资,长期以来,领导和职工都认为这是范老六的专职,与别人无关,正因为有这样的误会,才形成了这次的疏忽大意,厂部开会痛定思痛,总结教训的时候,竟然有人说,都怪老六当时不在,否则就不会遭水灾。这和老六的看法是一样的。
老六是城关范园子人,本来就叫范老六,这不是绰号,因他在弟兄里排行老六,父母就给起了这个名字,说也奇怪,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与“六”字结下了不解之缘,小时候,在小学一年级就读了六年,闹得县城周围远近闻名。造纸厂占的这一块86亩地就是他们村上的,1970年造纸厂筹建时,老六刚满十六岁,小学终于毕业了,就被以征地工的身份安排到造纸厂,当时到厂里注册登记时,办业务的老张认为他的名字太俗气,就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官名范双喜,范老六就成了他的小名,不过遗憾的是他的官名除了厂里每年做工资人事年报和以后办身份证用之外,几乎从来没用过,也没有人叫过,因为那时候造纸厂的工人大多数都是东关、庙沟、秦园子、莲池的本地人,大家都叫他范老六,1991年有一位新来的大学生担任厂办文书,召开职工大会前,照职工花名册点名时,叫到范双喜竟然没有人回应,旁边有领导提醒,叫喊范老六,老六才应了到,老六现在想起来,自己都想笑。
小区院子里有多处下水道,老六一处都不放过,那认真劲好像当年检查厂区的下水道一样,等全部排查完,就发现了有六处不合格,清理完之后,老六心里乐滋滋的,马上有了成就感。
每次走在小区院子里,老六觉得好像走在造纸厂的厂区里,他对这小区的每一寸土地,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的脚下就是原来的造纸厂。以前这厂区分生产区和生活办公区,生产区南边是草场,依次铡草、蒸煮、打浆、漂洗车间和锅炉房、煤场、中心检验室,东边是1、2号纸机,依次是3号、4号、5号纸机,北面是机修车间、五金材料库房和成品库房;出了厂区大门,就是生活办公区,东面是双面职工宿舍楼、食堂、档案室,北面是办公大楼,西面是单面职工宿舍楼和“四合院”、印刷厂。这在老六心里,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倒着数都是能数清楚的。造纸厂破产之后,根据县上的城市规划,进行商住开发,职工刚一安置完,开发商就及时跟进,紧锣密鼓的完成了拆迁,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就有十三幢高楼拔地而起。中间的书画一条街将这所高档商住小区一分为二。每次上街道从东坡上下走,看着一些不知名姓的男女老幼兴高采烈的乔迁入住,老六心里总不是滋味,心里好像打翻了酱油瓶子,五味杂陈。
这个小区的房子按照老六的收入是八辈子都买不起的,老家有一处破旧的院落,他和老伴住上还是蛮可以的,没想到老伴前年先他一步去了另一个世界,这院落就更显得破旧和凄凉,老六也更孤独和伤心,儿女又都在外地上班,回来接他去省城,他坚决不去,因为他心里朝朝暮暮想的还是当年的造纸厂。
正好去年范园子被纳入棚户区改造,老六没有要安置房,而是领了安置费,儿女再添了十万元,才在这个京都国际名城小区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套住房。
坐在院子凉亭里小憩,看着天空像筛底一样不断线落下的雨滴,当年在造纸厂上班的情景如同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
老六记得,刚进造纸厂,有一种自豪感,因为他从小学课本里知道,造纸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四大重要发明之一,那时候镇原造纸厂也是全县乃至全区最大的一户国营企业,职工约有100多人,有为数不多的几名干部,职工有全民工、集体工、征地工,还有后来的招聘工,计划内、外临时工。初期的制浆和造纸都是手工作坊土法生产,麦草是靠马车拉运回来的,虽然劳动强度大,工资低,尤其是征地工的工资更低,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叫苦, 1975年国家投资,购置安装了1、2号纸机,配套安装了蒸煮、漂洗设备和切纸机。劳动强度减小,生产成本降低,生产效率大幅度提升,机制纸的年产量达到了200吨;1980年扩建安装了3号纸机,1987年又扩建安装了4号纸机,自此之后,机制纸的年产量飙升到1000吨,职工人数增加到300多人,年利税都在100万元左右,国家也先后分配来了多名造纸专业的大学生,形成一支新的技术力量,他们不辜负组织的希望,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不断地进行技术改造,1993年又向国家申报项目,新建安装了5号纸机,研制生产出了双面光打印纸、静电复印纸、卫生纸、餐巾纸等等,企业的效益又是大幅度提升,年产量达到2000吨,利税翻了一番,职工人数达到400多人,老六是亲身经历了造纸厂昔日的辉煌。
老六的小学文化程度,在工人里算是最低的,所以刚进厂被安排草场卸麦草,码草垛,1975年有了卷扬机、铡草机之后,才调到蒸煮车间当蒸煮工,可以说在这里才开始接触学到了造纸核心技术,一球装多少吨麦草,加注多少硫化碱,蒸煮多长时间,这是有工艺定额和技术配方的。之后又到漂洗、打浆车间各2年;1980年3号纸机扩建安装完成后,他又调到造纸3车间当造纸工,三年以后提升为车间主任,尽管拿的还是征地工的工资,可老六已经是出类拔萃的技术骨干,进步是相当快的,想到这里,老六心里是兴奋的,踏实的。
1993年,造纸厂学习酒钢经验,在全区率先实行岗位技能工资改革,打破身份界限,实行全员聘用制,一岗一薪,岗动薪易,这一年,老六的月工资加奖金突破了600元,一下感觉有钱了,国庆节到浙江人的皮衣店里,花360元定做了一件皮夹克,把油擦的光亮光亮的,穿在身上美滋滋的,有人赞赏,老六更是笑咪咪地半天合不拢嘴,走在街道上,随时都会引来羡慕的眼光。想到这里,老六心里都在笑。
可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1996年由于市场原材涨价,外欠货款大,资金回笼慢,加之偿还新建5号纸机银行贷款,以及水灾造成的巨大损失,造纸厂陷入经营困境;1997年爆发了亚洲金融危机,加之国家环保治理跟踪问效,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国企改革拉开了序幕,造纸厂更是雪上加霜,一直维持到1999年,造纸厂被迫停产关门,关门时,已欠发老六将近一年的工资。想到这里,老六的心里是苦楚的。
2000年3月,为了使这户有30多年历史的老牌国营企业不致走破产之路,县委县政府决定,将该厂里的全部设备以租凭形式承租给山西华龙集团公司 ,并签订了为期八年的租赁合同,这样,就有了“镇原县华龙造纸厂”。承租后,该厂积极引入民营企业机制,对现有企业进行了彻底改制,且一次性投资512万元用于技改和生产启动,经过短短二个月的努力,就完成了设备检修、技改和亚硫酸钠生产线建设等项目,全面恢复了生产。止年底,共生产机制纸3856 吨,上交税金 89 万元,上交承包费76 万元,发放职工工资125万元。为企业改革创出了一条成功的路子。可是这样的蛋糕,老六没有分享上,因为承租后,承租方按照民营企业机制,对现有企业进行了大刀阔斧地改革。一是对干部职工实行了聘任制,能上能下,并根据能力强弱、技术高低、贡献大小确定职务工种及工资标准,彻底打破了原来企业实行的能上不能下,同工不同酬的弊端。二是精减了人员。对原来企业的400多名职工,根据工作需要择优选聘了224名,将近一半职工被下岗分流,同时,还对管理人员实行“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的改革措施,精减管理人员40%,老六因为年龄偏大,成为被精减分流的其中之一。问题是他被精减了、下岗了,却没分流,因为没有合适的岗位,更没想到这一待岗一直待到退休。想到这里,老六禁不住的流下了几滴酸楚的泪水,瞬间就融入到冰凉的秋雨里不见了。
当然,华龙集团的承租也没有长久,在承租期间由于他们几易其主,内杠窝斗,加之他们重经济效益,轻污染治理,2008年被国家环保局强行拉闸关门。从此结束了造纸厂的历史。五年以后,终于完成了破产改制。
想到这些,老六感觉到好像做了一场恶梦。
雨,还在继续,而且越下越大,院子里,白天被烈日晒低了头的月季、玫瑰,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粉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在秋雨浇润下,又绽放出了笑容,叶子也舒展开了,但毕竟已是秋季,看起来有些暗淡和苦涩,完全没有了春天的芬芳。
一声清脆的鸟叫刺破了浓浓的雨雾,也惊醒了老六的梦,他的职业病又犯了,他揉了下双眼,拭干了眼泪,走出凉亭,又去做新的排查,因为他心中的镇原造纸厂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