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1975年1月,农历甲寅年的腊月,漫天飘落的雪的确下得蛮大。
地处桂北丘陵地区的大坪村下起鹅毛大雪,这是少有的,往常的年份最冷也就下点雨夹鱼眼雪。山岭和田野到处都是白皑皑的。雪花飘进流经大坪村南头的古赖河里融化在水上,在河边的一些浅水河湾的水流平缓地方,结上了薄薄的冰层,像玻璃镜一样透明透明,调皮的村童豆子鬼们站在石板桥上往河里丢石头,喜欢听到那冰结成的薄镜被石头砸下发出“喳喳”声,然后看到一面面水里的镜子碎掉荡起波纹。
内里穿了件棉绒布的卫生衣,外面又穿着一件像列宁装似的蓝布双排扣带毛领短棉袄,五十出头就有点猴背的韦老双还是觉得特别地冷。他一手提着捡粪框,一手擤了一把被老北风吹下来的清鼻涕,沾着鼻涕的手在解放牌胶鞋的鞋跟上擦了擦。他站在村口的大樟树下不停地看着通往外面的沙面土路,他在等人。
进入腊八了。村里桥养的老婆桥嫂回二十几里外的山坳村娘家也应该回来了。如果山坳村那老莫家同意的话,还可以赶在过完年后的乙卯年正月或者二月办了这桩喜事。
最让韦老双心里发冷的就是二仔能不能讨上老婆。他有四个仔女:大贵,二贵,春妹,冬妹。
大仔大贵过了年就吃二十九岁的饭了,人健壮得像头牛牯,穿个背心短裤,能看到手臂上、腿脚上的肌肉一股股的。收稻谷时人家要两个人才扛得起的禾桶,他一个人放根竹杠在禾桶里面当扁担就能扛走。因为在六零年自然灾害挨饿时,偷刨了生产队地里的红薯吃,被大队民兵营长用铁丝穿透左耳朵绑在晒谷坪的木杆上,三伏天的毒日头火,从近正午晒到日头偏西,那时才十三四岁的大贵晒蔫得实在忍受不了,猛地用力一扯,左耳朵边生生地扯掉了一半。因为这缺了口子的耳郭,大贵后来就被村里人叫做“秃耳朵贵”,这大贵的名字也就只有韦老双和他老婆也就是大贵的娘双嫂叫了。
由于家里成份是富农,加上又秃了只耳朵,大贵一直说不上一门亲,几次去赶十五六里地的双河公社的圩场相亲,都没有请得上人家妹娃仔吃碗定亲米粉。在讲阶级成份这么要紧的年代,莫说人家贫下中农出身好的妹娃仔不愿意嫁富农仔,就是同样也是地富出身的妹娃仔也想跳出被人歧视的家庭火坑。
大贵眼看快上三十了还打着光棍也不是个事,去年同一公社的唐家村大队的唐屠夫要招个上门郎婿,他老婆生了六个女娃仔就是没生个仔。因为上门郎婿生下仔女都要跟女的姓,而且要入赘女方家的宗族,不大被人看得起,一般好点的人家后生仔是不愿去的。大贵没本事讨老婆,去做了上门郎,“嫁”给了唐屠夫的三女。
过完年就满二十六吃二十七岁饭的二仔二贵人长得虽然也健壮,但是比起大贵来身板显得稍微单薄点,中等个,脸盘像韦老双年轻时一样,高鼻梁鹅蛋脸,尤其那双眼睛随了双嫂,很大很圆。村里有好几个后生仔的名字都带贵字,也有个排行老二的,为了区别开来,大家都叫他“大眼贵”。 二贵也去双河圩场先后跟四五个别个村妹娃仔相过亲,都是没得吃成定亲米粉,最后媒人带回的话都是人家讲大眼贵这后生仔人是好,但就是嫌他家庭成份高。
如果说韦老双的二贵是长得蛮靓的后生仔,那他的两个女娃仔则更是村里数得着的叫人见了后还想多看几眼的靓妹仔。排行老三的女仔春妹,今年整二十二岁了,那双大眼睛像足了双嫂,鹅蛋脸和直挺的高鼻梁像老双,约摸一根半扁担那么高,蛮苗条清秀的。最小的老满女冬妹刚满十八,和她姐一样,天天出工做活路,皮肤还是白嫩嫩的,掐一掐好像都要出水。见过这两姊妹的人,那个不夸韦老双养了两只山里的凤凰。
除了大贵上门到唐家村走了,这三个仔女眼看都大了。吃二十七岁饭的大眼贵还讨不上老婆,在这十里八村也算数得着的光棍佬了。为这事韦老双和双嫂两公婆经常半夜半夜睡不着觉。
前五六年从二十几里外的山坳村嫁过来的桥养老婆桥嫂,有一天在井头挑水碰到韦老双,招呼道:“老双叔,我娘家堂叔有个妹娃仔和二贵蛮般配,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韦老双一听帮他儿子做媒,心里高兴:“侄仔嫂,你要是真讲成这门亲我除了给个大猪头给你,还要给你一腿肉!”这桂北农村的习俗,对媒人的答谢是要杀年猪时给个猪头给媒人的。
桥嫂就开始介绍她娘家堂叔妹仔的情况:“这妹娃仔也有十九二十了,人长得蛮可以,做事好麻利,家里成份还是贫农。”
“会不会嫌我们……”想想前几次两个仔的几次相亲,都是没得吃成米粉,韦老双担心地问。
“你听我讲完嘛。”桥嫂挑着空水桶继续介绍:“这妹娃仔是好可怜,生下来没几久就没得什么吃的,人长得小巧点,挑不得重担子,轻活路做得蛮灵巧。”
这里农村找老婆都兴“十大九不输。”个子大生仔也大,挑的担子也大。“她小巧到什么地步?”韦老双十分在意地问。
“大概和德胜老婆差不多吧!”同村的德胜老婆也是从山里嫁出来的,大概就是一根扁担高点点。要是用尺子量的话,不会超过一米四二三。
“哦,是个女人能生仔就得!”韦老双一听桥嫂介绍这妹娃仔个子矮,反而心里觉得有点靠谱:“那就帮讲给我家二贵。”韦老双觉得一个矮个子妹娃仔自己身体条件不是很好,不会嫌自己家的成份高,介绍给二贵还蛮妥。
前几天一直下雪,生产队没出集体工,韦老双就催桥嫂快点回娘家把这门亲事说定。
桥嫂望望漫天飘着的雪花,有点不大愿意回娘家:“这大雪天赶狗都不出门!”
韦老双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了一张伍角一张贰角两张壹角的票子给桥嫂:“这九毛钱算你的来回工钱!”
九毛钱顶得三天的工分值!桥嫂接过钱,眼睛发亮:“只要这天稍微朗一点我就去帮你讲这门亲!”
桥嫂回二十几里路远的山坳村娘家后,韦老双比桥嫂老公桥养还盼望桥嫂早点回来给他带来好消息,趁生产队没出工,每天一有空就顺便挎起捡粪框,到村头转转。一来是捡点狗粪,交到队里还得几个工分,二来望望桥嫂回来了没得。
二、
第二天,腊月初九了。村里有的人家已经开始杀年猪。韦老双今年养了两头猪。上半年养了一头百二十斤水重的交给了公社供销社食品组,领回了一张国家生猪派购证。凭这一张派购证,下半年养大的这头估计有一百六七十斤水重的猪就可以到大队批准后自己宰杀了。如果这门亲事定得下来,开销就全靠这头猪了。
日头出来了。下了几天的鹅毛大雪,日头总要出来把雪晒融化掉的。好像天老爷一直都是这样。古赖河水里的冰镜子开始慢慢地消融。
挨到日头快落山,桥嫂终于从娘家山坳村回来了。
“老双叔,双嫂婶,妥了,妥了!”桥嫂连自家门都没进就先到韦老双家报告好消息。
韦老双忙叫桥嫂坐进天井旁的东灶房灶口边烧着树兜的火塘烤火,并递给她一张小板凳,自己仍坐在稻草墩上,紧靠着最里头的大口锅灶口,抽着长烟斗的自种旱烟。双嫂用竹瓢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递给桥嫂,桥嫂一口气喝完后把竹瓢还给桥嫂。喝过水,桥嫂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喘匀了气,才说道:“我把你家的情况讲给了我堂叔听,我堂叔没得什么意见,同意下一圩日相亲。问了我那堂妹田姑,她也愿意见见。”
以前大贵、二贵好多次相亲都没吃成米粉,韦老双怕这次又因为家庭成份原因最后不成,就问桥嫂:“那个那个……我家的情况你和人家讲了没?”
“讲了,讲了!”桥嫂觉得自己有功,像在自家火塘烤火一样,脱下浅口防水黑胶鞋,把垫在鞋里的自己绣的鸳鸯花样鞋垫拿出来放在凳子边上烤,一股混合着脚汗臭的湿气在火塘边上往上冒。被臭气熏着的韦老双缩了一下鼻子,嘴里长长地喷出一串白烟。
“我娘家山坳村荒山地多,水田少,一年到头连玉米都不够吃。我那堂妹田姑听讲我们这凯的水田多,每年从生产队里分的谷子人均口粮有600多斤,就愿意嫁过来。我告诉她你们家的成份高点,但人很好,全家各个都是壮劳动力,挣得工分多,年终分红还有两百多块钱。她讲只要她看上人,成份不在乎,她本人是贫农,到那凯她也不怕。”
听了这话,在灶背后剁猪菜的双嫂说:“咳,要是真的有个贫农的媳妇,这个家也就有个人硬锵点了。”韦老双心里也认可了这个子矮但口气不矮的妹娃仔。
正讲着,二贵扛着锄头收工回来了。队里今天的男劳动力是趁着雪天后天晴出工锄田埂草,要锄得三面光,讲是消灭过冬的虫子。他先叫了一声“爷、娘。”然后才和桥嫂打招呼。这一带丘陵的农村是汉、壮杂居,大坪村就是一半汉族一半壮族的。讲的都是本地土话,外人叫做平话,保留很多古代的音词,把父亲叫爷,母亲喊娘,祖父祖母叫做公和奶,外祖父外祖母叫做母公母奶,把筷子叫做箸,说行路是步行,说走的话就是跑了。他们只有和其他地方的人交流才讲桂林官话。
看着二贵,桥嫂好像才想起要紧的话来:“老双叔,婶,我把你们家的情况讲了后,我娘家的堂叔提了个要求。”
韦老双和双嫂以及刚在天井放下锄头进来的二贵,都眼瞪瞪地看着桥嫂。
“我那堂叔三个仔一个女,就是讲田姑上有个哥哥今年也有二十三四岁了,下有两个老弟。虽然成份好,但是那个生产队比我们这个队穷,壮劳力干一天的十个工分才分红一角六分,口粮更是不够,他那哥哥大有到这个岁数了就被拖下来还没得成亲。你们家春妹不是还没讲好人家吗,他想和你们换亲。”说完,桥嫂看着坐在灶头角的老双,看他是点头还是摇头。
“恁样子换亲法?”韦老双还没有醒笼过来。
“就是兄妹换亲啊!你家二贵娶我堂叔家女娃仔田姑,然后他家大仔大有娶你家女娃仔春妹。后山的高岭村有一家就是这样做的。”桥嫂解释道。
“讨个老婆还要搭上个妹子,人家不笑话我们才怪!”二贵嘟囔起来。
“那也没得法,能用春妹给你换个老婆回来也好,家里香火也不至于断。”韦老双用力吸了一下尺把长的木烟斗里的烟,口里吐出一长串烟雾,经过无数次的相亲失败,韦老双晓得自己这样的人家要图香火延续下去也只能走这一步棋了。
“二贵,也是先去相相再讲吧。你也是老火鸭了的。”双嫂为仔的婚事特别着急。眼看两个女仔春妹、冬妹也大了,都有不少人来给春妹提亲了,这个当哥的老火鸭二仔还打着光棍。难道真的要哥哥没结婚就先嫁妹妹,茄子倒开花不成?
“下个圩日,二贵和春妹都去双河赶圩相亲!”韦老双把烟斗往灶头边磕了磕烟灰,作了决定。
三、
春妹和冬妹一从生产队收工回来,韦老双和双嫂就告诉了她和山坳村换亲的决定。这天队里的妇女是在仓库筛选黄豆种,看到男人们锄田埂草收工回来了,天都开始麻黑了,妇女队长才叫妇女们收工回家。
本来和冬妹两姊妹一起回来有说有笑的春妹,一听父母的决定,一下就没得了笑声。
春妹得读过隔壁大队的小学戴帽初中班,比他两个哥和妹妹只得读小学强多了。但是高中就没得读了,因为贫下中农推荐上学这关她这个家庭的仔女过不了。但春妹记性好,嗓子好,人又长得水灵,开始大坪村里三个生产队一起成立个文艺宣传队,上面叫演个样板戏的京剧片段,从形象、动作、唱腔,都还是春妹得到大家的认可。后来社员群众看腻了样板戏,听到京剧唱腔就打瞌睡,要求文艺队排点本地的彩调剧看,当然要演新编革命彩调剧。演旦角的春妹能把一出戏的台词没得几天就背下来,而且还可以提醒演生角的二队的周生亮一些唱词,关键的是还唱得蛮有桂林官话的韵味,蛮得广大社员群众的欢迎。在大坪村,春妹也算被不少后生仔在背后偷偷瞄一眼的妹娃仔。
给春妹提亲的人就自然就多。阶级成份是可以继承的。很多普通的成份好的人家,也就不论娶的老婆家是什么成份了,只要那妹娃仔本人长得可以,身体壮实能做活路,赶得圩买卖得成东西,都不愁嫁。愁娶的是地富的仔。只有那些准备出去当“公家人”的贫下中农子弟,才会忌讳找成份高的妹娃仔做老婆,怕以后进步受连累。
韦老双和双嫂当然不想看到茄子倒开花。非得想要二贵讨了老婆才能给春妹说亲。
春妹听爷娘跟她这样一讲,回到她和冬妹一起住的西厢房里,关着门,夜饭也懒得吃,自己一个人哈哈地流着眼泪。
春妹有自己的相好。那就是本村二队和他一起在排彩调剧的周生亮。去年春节间公社文艺调演的时候,大坪村的文艺队演出的彩调剧《我家养了两头猪》还夺得了第二名,当然那剧本他们是写不出的,是从县文化馆下放到村里劳动的戴着眼镜的诸葛红艳写的。里面演一对小夫妻一年养了两头猪,一头交给食品组、一头留给自己吃的故事。这彩调剧里的小夫妻就是春妹和生亮演的。
一天晚上演出完从公社走回村里时,他们两人故意落在村文艺队其他人后面几十步远。生亮夸赞春妹:“你今晚演得比往常好,尤其是你叫那一声——‘夫君啊’,真想你现在也这样叫我。”
“你坏!”春妹从裤子口袋里伸出右手,轻轻地捶了一下生亮的肩膀。
生亮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春妹的手,就势一揽,把春妹抱住了。大冬天的,两个人都穿得厚厚的,抱不紧,生亮干脆不抱腰,双手围住春妹的脖子,把冒着热气的嘴巴往春妹脸上凑。春妹左晃右晃躲了一阵,最后两个冒着热气的嘴巴还是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从那以后,两个人时不时借晚上排戏后一起在流经村旁的古赖河边相会,在井边的水埠头下游古赖河拐了一个弯的河边,有一棵要四个人才能抱得拢的水曲柳,这水曲柳有的根须凸出来可以当凳子坐。春妹和周生亮在水曲柳树下经常一坐下来聊天就舍不得回家。
还是今年中秋前的一个夜晚,生亮拿着一个用细草绳捆住的草纸包在古赖河边的大榕树下等春妹。
“你猜猜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春妹一来生亮就把手背到后面。
春妹看到他身后拿着的纸包,心想可能又是给她带点好吃的。有一次生亮拿了一包他叔叔从县城买回来的又要粮票又要钱的饼干,吃起来又香又甜。生亮要春妹闭上眼睛。等春妹睁开眼睛时,脖子上系上了一块粉红底印大红牡丹花的方头巾。这是当地农村妹仔家冬天最喜欢用的,头巾可以包头当帽子,可以围在脖子上做围巾,还可以对角折成三角形,披在肩膀和后背成个三角形的披巾,确实又好看又实用。
当时生亮讲要去韦家向春妹提亲,春妹不让,说还是要等她的二贵哥先定亲再讲。
眼下,又生出一个换亲的事来。不同意爷娘的决定吧,二贵哥就讨不上老婆;同意吧,又放不下和生亮的一段情。后天就是圩日子要相亲了,自己该恁子办啊?
“姐,吃点东西先!”在屋里没吃夜饭一直伤心的春妹,没注意到冬妹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端着一碗饭,掺合着红薯丝的饭冒着热气香气,上面夹了些白菜叶和辣椒。
她吃不下这饭。她想还是把这事先告诉生亮,要是他这时候能来提亲自己就解脱了。
四、
第二天,做了三阵工的春妹好不容易挨到天擦黑,一收工就赶快回到家挑起水桶顺便提起一篮衣服到井边的水埠头。做了一天活路的村里人喜欢收工后到古赖河青石板桥下井边的水埠头洗衣服,洗完顺便挑担井水回家。
这井里的水冬暖夏凉,水井溢满的水从井围的一个洞眼流出到水井门的池子里,第一个池子是洗菜,后面两个池子才能洗衣服。旁边的古赖河由于井水的渗出也比别的河段水温暖点。春妹和生亮是同一个村但不是一个队,出集体工碰不到一块,她又不敢去生亮家找生亮,还没正式提亲定亲怕村里人谈论,就和往常一样在井边水埠头等他。她晓得他每天收工后都要来挑水。
终于,看到了穿着蓝色旧解放装衣服的生亮挑着水桶哼着《北风吹》调调走过来了。生亮也看到了她。
春妹其实早就洗完了衣服,打好了水,只是为了等生亮才故意拿一件衣服在井门的第二个池子边用棒槌捶来锤去。等远远看到生亮,马上拧干衣服放到篮子里,挑起两桶水走,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提着竹篮,当和生亮擦身过时,细声地对他说:“夜饭后出来有要紧事。”
生亮“唔”了一声,继续哼着调调错开了,在井边水埠头洗菜、洗衣、挑水嘻嘻哈哈的很多社员群众都没注意到他们的约会。
腊月初十的月亮有点变圆了,明晃晃地洒向古赖河河水里,夜里的古赖河平缓的水湾,又结成了一层像镜子一样的薄冰。反射出来,古赖河的水被清冷的月亮照得看得见波光粼粼的。
夜晚,春妹比生亮早到古赖河边的水曲柳下。等生亮一到水曲柳下,春妹就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生亮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快讲啊!”
春妹的哭声更大了。
生亮家是贫农,他爷是二队的队长,在公社的高中毕业回村里还不到两年。还有个叔在县上工作。在学校里就是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员,能说会唱,回到村里劳动开始感觉很失落和苦闷,后来参加村里的文艺队,和春妹一起主演的彩调剧还得了公社调演的第二名,他对又靓又聪明的春妹渐渐生了爱慕之心。自从和春妹嘴唇碰上后,他原本冲动地想叫家里去韦家提亲的,但一来春妹顾及到他哥二贵还没成亲,二来自己也想有机会的话能出去吃公家饭现在也不能去提亲,因此就这样只是先和春妹暗地里来往着。
凭他家的成份和关系,能得推荐当工农兵大学生就好了,或者能得个招干招工也好。去年参军体检,因为有鼻炎没能去成。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出去的生亮在这村里劳动觉得又累又苦又无聊,有个春妹这个自己看得顺眼的妹仔来往也蛮解闷的。
春妹哭了一阵,终于抽泣着把家里要换亲的事讲了一遍。
生亮听了心里一紧,看着满脸梨花泪的春妹心里也感觉着绞痛。
“我恁子办啊?我们两个又该恁子办啊?”春妹伏在生亮的肩头抽抽嗒嗒地流眼泪。
生亮不晓得应该恁子回答是好。他那在县上工作的叔前不久回来时告诉他,他高中毕业回乡在生产队劳动快两年了,过完年后就会想办法给他找个招干的指标弄出去吃公家饭,一再告诫他不能在农村谈对象,要不然一辈子就得挨在农村难出去了。生亮听了叔叔的话后,开始认真考虑他和春妹的关系。如果自己真的愿意在农村呆一辈子的话,娶春妹也未尝不可,但是如果要出去做公家人,能娶春妹吗?一半城一半村组成“半边户”还不算,她这成份一填表,以后自己还能有什么政治前途哩?生亮其实心里早已经打了藤。
看生亮没啃声,春妹仰起头,大眼睛里满含泪花:“生亮,你能不能叫人到我家提亲呢?”
生亮心乱如麻。眼前这个妹仔,给自己带来过欢乐,除了没有和她做生儿育女的实质性的事,其他的事都做了。但叔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搂着春妹,生亮也哭了。
“生亮,这两天就叫人到我家提亲啊!”春妹把最后的希望完全寄托在生亮身上。
被逼急了的生亮沉默了蛮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叔回来讲了,过完年后要帮我弄去城里工作的,我不能提亲。”
春妹大圆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她晓得生亮这回答的含义。一阵北风吹过来,春妹感觉全身都冰凉冰凉的。月亮光从水曲柳的树叶缝中照到她的鹅蛋脸上,显得寡白寡白的,和河里反射着清冷月光的薄冰镜子一样的白。
五、
双河公社是五天一圩,逢阳历的五和十是圩日,这是县里统一规定的。每到圩日,圩场的每个街巷都挤满了公社各大队以及邻近公社来赶圩买卖东西的社员群众,闹热得很。如果不是圩日,圩场上则冷冷清清,只有供销社管的百货店、米粉店、农资店、书店、糖烟酒店开门,但也是从上午九点钟开到下午四点钟。
大贵和二贵以前相了几次亲都没吃成米粉。这次去相亲韦老双除了自己一家六口人外,还有和二贵玩得好的伙伴三四个以及邻村的大舅二舅,算起来也有十二个人了。这是家里最大的事,要都去“参谋”的。
大坪村离双河公社圩场有十五六里路,而且通沙子公路。可以通手扶拖拉机和骑单车的,甚至可以通汽车。每天中午从桂林开到双河就有一班班车,班车一过,路上扬起很大的尘沙,叫你不得不用手捂着鼻子好半天等尘沙落定。不过二贵们当然没资格坐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而凭票才能买到的单车他们这样的家庭也分不到单车票。他们习惯了走路,到双河圩十五六里路,不用像往常赶圩挑担,甩着两只空手走路,二贵觉得已经是蛮爽神的了。
当日头升上三杆高的时候,韦老双一家和亲友就到了圩场东头大榕树下的空地。进入腊月的圩场,比平时的圩日子人多几多,当地的农民们开始筹办年货了。鸡鸭行、猪肉行、蔬菜行、米行等尤其闹热。人群在圩场各个街巷一堆堆的,空气中飘荡着过年用的五香粉味。
这回和往常不一样,是兄妹同时相亲。二贵和春妹要和壮族的山坳村的莫田姑兄妹互相相亲。
二贵穿了一件灰色的中山装上衣,一条蓝卡其布的裤子,穿了双半新旧的解放胶鞋。这是他最好的衣服了,平时都舍不得穿,只有过年过节才穿一下。
春妹自从前晚和生亮见了面后,感觉出了生亮的变化。古戏里唱的负心汉难道就在自己的命里出现?两天来精神有点恍惚的她由冬妹陪着,爷娘今天叫来相亲就相吧,这是命!
等了大概一斗烟的功夫,桥嫂和她娘家山坳村的莫田姑一家和亲友九个人也到了。
“来来来,认识一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桥嫂忙着先是向她娘家堂叔等一帮人介绍韦家的人,然后才向韦家介绍山坳村莫家的人。
“二贵,你过来,这就是田姑。田姑,这是二贵。”二贵看到,介绍给他做老婆的田姑看样子比村里德胜老婆还矮点,也就比一根扁担高不了几多,身材瘦小,五官倒是还蛮端正。如果不看脸,光看身板,哪像十九二十的大妹仔家,简直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妹娃仔。二贵边看着田姑边走近过来,不小心脚底踩了块鹅卵石,踉跄了一下还是没站稳,摔了一跤。二贵心想,这回出丑出大了。
田姑一看二贵摔了跤,立刻快步向前扶二贵,哪晓得她力气小,反而被二贵
也拽到了,田姑压在了二贵的身上。桥嫂说:“你看真是命中注定的姻缘,一相亲就抱在一起了!”双方亲友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二贵和田姑从地上爬起来后,田姑也笑了起来:“看来我和二贵哥是有缘哦!”说着,就解下方头巾拍打自己身上的泥巴,拍打完后,就帮二贵拍衣服裤子后背的泥巴,边拍边心疼地问:“二贵哥,摔痛没得?”
就这拍打和这句话,二贵就喜欢上了这矮个子但是开朗大方懂得体贴人的田姑。
当桥嫂把田姑的哥莫大有介绍给春妹时,冬妹小声地在春妹耳边说“姐,你注意看这个大有的右脚有点瘸。”
春妹也注意到了。这个大有不但右脚有点瘸,那双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的滴流滴流往她身上敏感部位盯着看的眼睛射出的是有点流里流气的光,她也觉得讨厌,还有那说话时看得见的被旱烟熏得焦黄发黑的一口牙齿和嘘出的臭气也令她觉得有点恶心。他那能和生亮哥比!
春妹没有表示什么。看到二贵和田姑两人谈得拢,同来的一些亲朋喊道:“成了,一起吃米粉去了!”二贵撑着把红油纸伞和田姑边走边聊,那大有也一瘸一瘸地撑着伞要和春妹一起走,春妹看大有举着伞一高一低地瘸着走,自己走前几步躲开了那伞。
圩上就是独独一家国营米粉店,虽然来赶圩的社员群众人山人海,吃得起米粉的人不是很多,但也要排队。冬妹和几个伙伴先排队买票然后又排队拿米粉。其他的人就先找地方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买一碗二两的素米粉是一角一分加二两粮票,但相亲不比平时,都是要一角五分的有肉菜盖面的米粉,这样算起来,这次相亲男女双方一共二十位亲友,要花掉二十乘以一角五分,总共是三块多钱了!有经验的韦老双自己带着米去,每碗交二两米比交二两粮票可以每碗少三分钱,再说,农民也没得粮票。
这次相亲终于吃上了定亲米粉!
六、
“真的要和莫大有这样的人同床共枕过一辈子吗?”春妹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
相亲回来后,爷娘和桥嫂一天三问地问她对大有印象那样子?现在二贵和田姑谈拢了,大有对春妹也好满意,就等春妹点头了。文革以来破四旧不给搞封建迷信,新人的生辰八字合不合无所谓了。要是春妹没得什么意见,两家长辈就想快当点定亲,等过了春节的正月天农闲时就把两对新人的喜事给办了。
春妹不甘心,又去找过生亮。
生亮经过了几天的焦虑,自己认为理智战胜了感情,为了自己以后走出农村吃公家饭的前途,正好借着春妹家要换亲好把自己撇脱开来。这回明确地回复没可能和她了。
想想大有那瘸着的脚,那有点流里流气的目光,和一口黄黑的牙齿,一讲话嘘出的臭气,真要和这样的人亲嘴还不恶心得想吐口水?你看生亮长得几靓……可惜这生亮已经变了心,不属于她了。他有他的前途,他是贫下中农子弟,他爷是生产队长,叔是吃公家饭的国家干部,他有机会上大学,有机会参军,有机会被城里的工厂招去。而她自己呢?自己有前途吗?初中还是到别个大队上的,尽管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但是家庭的出身就像一副枷锁,箍紧了她,箍紧了全家,心里头像是绑了一副石磨一样沉重,以至于大哥大贵要去做上门女婿,二哥的婚事要用自己来交换。我恁子就没得爱的权利啊!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春妹的思想混乱了。
夜深了,也静了。在上房的爷和娘也已经熟睡。睡在后堂背屋的二贵哥也打着鼾声。和自己在一起住西厢房的冬妹睡得正香。春妹从床上悄悄地爬起,穿好自己最喜欢的那件大红格子衣服,用木梳子慢慢地梳理好头发,扎好两条小短粗辫子。她把自己收拾得像去赶圩和演彩调剧一样整洁利索。脖子围系上生亮送给她的那块粉红色的四方头巾,轻轻地走出西厢房门,在天井里找到了生产队给稻田杀虫用剩下的半瓶敌敌畏,准备喝下去一了百了。爷啊娘啊,对不起了,我不想和那个瘸子过一辈子啊!二贵哥,我也对不起你了,我不能用我来换回你的老婆了!冬妹,我不能再和你做伴了!
不能在家里喝。春妹把敌敌畏瓶子从嘴边放下。她想,要是我在家里喝农药死了,家里人会害怕或者想念我,给他们以后在家有阴影,有阴魂。我要给个干净的家给他们!
春妹悄无声息地开了大门,然后回身掩好。家里的大黄狗开始吠了几声,后来看见是主人,就摇着尾巴跟着她。她把大黄狗赶了回去,村里其它的狗听见大黄狗的叫声,也不时地应和着叫起来。
寒冬腊月的风“呼——呼——”地吹着,除了时不时的几声狗叫,村庄寂静寂静的。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都进入了梦乡,做着各种各样的梦。顺着凄冷的的月光照射下的鹅卵石铺成的村巷,春妹高一脚底一脚地走着,一点也没感觉到夜晚北风的寒冷。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村中心的小学边。一间四周用泥巴夯墙中间有高大柱子的上下两进的大瓦房,这是她读过一二年级的村小学。这是她们队里经常开社员大会的地方,但是他们成分不好的社员开会只能躲在角落头。听队干部念报纸、队里每年对劳动力分等级的评工分、甚至有时开批斗老地主老富农的批斗会……都在这凯。有时队里的“贫协会”召集贫下中农来这凯开会,他们就只能避开从这凯经过了。但这也是她们排练节目的地方,和生亮就是在这凯没晓得有几多个夜晚排演那个在公社获奖的彩调剧《我家养了两头猪》的。这个学校的房子,装有她春妹的欢乐和痛苦。再往前走,春妹不知不觉地走到二队的新寨了,生亮就住在这啊!生亮,这会你正睡得香吧?记得以前你讲你做梦都会梦见我,今晚你的梦中还会有我么?
眼前又是古赖河边的水曲柳。古赖河浅水河滩上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只有河湾的水深的静水地方和水流不急的河边,在寒冷呼啸的北风吹下,结着薄薄的镜子似的冰层,反射着清凌凌的月光。
在这棵水曲柳下有过多少欢乐的约会?一年多的相好了,我这叫做爱情吗?我说是,生亮还会说是吗?
滔滔的古赖河,你流吧,看你能把我带到哪凯去?
七、
找到春妹的身尸是三天以后。那是古赖河下游的一个全部用木桩打扎下去河床筑就的水坝挽留了春妹。她的全身已经被水泡得肿胀,那件大红格子的衣服也撑破了,系在脖子上的生亮送给她的那块粉红色的印有牡丹富贵花的头巾仍然紧紧缠在她的脖子上。
按照桂北当地的风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再抬回村子里办白事的。春妹死的那天是腊月十六,正是月亮最圆最大的时候。
韦老双一家人叫上几个亲朋,大家腰间都扎个丧事的白色布条带。请了两个吹喇叭的吹鼓手来吹了丧曲子,放了几挂鞭炮,把春妹用晒谷子的竹垫席裹住,就近在古赖河水坝附近的一个山坡埋了。短命的人也不能刻石碑。春妹就葬在这一堆黄土里面,黄土堆上插着芦笛。老一辈的讲,这芦笛可以驱除难缠的小鬼,架通奈何桥。岭上到处是松树,远远地还可以望得见古赖河边她经常和生亮约会的那棵大水曲柳。
春妹像这棵大水曲柳的一片叶子,悄然地生长,然后又悄然地飘落在河里。
春妹不在了,韦老双和双嫂对哪个都不愿再提起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心里的痛是和刀挖似的。村里社员群众议论了一阵,说这么靓的春妹太刚烈了,可惜了,之后就没得人再提起春妹。这一带还有个说法,就是哪个人多提短命人的名字,短命鬼就会附在哪个人身上,所以村里的人都不再提起春妹了,忌讳提到春妹,好像春妹从没到过这个世上。
活到的人还要活啊。韦老双和双嫂无论恁子想,都得要二贵讨上老婆,要不韦家的香火就断了。山坳村的老莫家听讲这边出了事,也为了他们的瘸子仔讨上老婆着急,四处张罗准备着找其他的人家换亲。韦老双和双嫂最后作出了决定:春妹走了,就用冬妹换吧,冬妹也吃十八岁的饭了。
只读过小学就没书读了的冬妹,一直在为姐春妹的离开而伤心。她这段时间白天想的是姐晚上梦的是姐。她晓得点姐春妹和二队的周生亮的事,两姐妹住在一起,姐是把一些知心话都跟她讲的。冬妹晓得了春妹找周生亮被拒绝了的事。她为姐而恨周生亮。姐走了,和她亲近的除了爷和娘,就是二哥二贵了。现在爷和娘把换亲延续韦家香火的重担要她来挑。她还没有谈过恋爱,没晓得恋爱的滋味。她没有姐去死的勇气,不是讲“好死不如赖活”吗?反正不管恁样子也是过一世,既然命里注定这样去换亲,那就按照命定的去做吧!
八、
过了大年三十,就是过去一年的结束了,好也好,坏也好,喜也好,悲也好,都留在了“旧年”,甲寅年过去了,迎来的是乙卯年春节和新年了。凛冽的北风吹着,虽然没再下鹅毛雪,但是古赖河的静水湾处也还结着薄薄的冰层。
进入新年,大坪村的韦老双家和山坳村的老莫家就算口头定下了换婚约。因为才出了春妹的事没几久,定亲仪式就免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一年之内是不能又办白丧事又办红喜事的,要等春妹的白事过了一年后才能办红喜事。
雁来雁往,山岭上的草木绿了又枯了,古赖河发过了大水又恢复了平缓,水田里插了秧割了早稻又插了秧割了二季稻,一年又过去了。转眼到了1976年1月底,农历丙辰年春节和新年到了。韦老双和老莫家请大坪村里懂算日子的瞎眼六成算定的两家两对新人一起成亲日子是丙辰年正月初九,这是大吉日子。
因为同一天又是娶媳妇又是嫁女,大坪村的韦老双家和山坳村的老莫家商定:两边的迎亲队伍早上同时去对方家,中餐两家都吃嫁女酒,晚餐迎进新媳妇后两家又分别吃娶媳妇酒。
一大早,大坪村韦家就派出去一拨人去山坳村去迎亲,相隔二十多里地,要走上两三个钟头的。迎亲队伍由新郎二贵亲自带队,还有扛红旗的,打鼓的,敲锣的,击钹的,放鞭炮的,抬聘礼的……一二十人组成,有豆子鬼有大人。一路敲锣打鼓放鞭炮,甚是热闹和招引路人驻足观看。同时,山坳村莫家迎亲队伍也由新郎大有带队,向大坪村出发。
新郎官二贵的心里又悲又喜,像过年煮黄豆糖时放进了辣椒。春妹的死给他带来震惊,内心像是被人划开了一道永远滴着血不能愈合的伤口。如今冬妹就要为自己讨老婆而去嫁给田姑的哥大有,这一生一世,我都欠下对春妹和冬妹的一辈子的债了!二贵眼里顿时冒出了泪水,无声地哽咽着,他恨自己生长的家庭怎么有这么一个磨盘一样重的成份。在这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过青年人的什么朝气蓬勃,反而感觉自己好老好老。哪怕就要把田姑娶进来,自己今天是新郎官,他的脸也实在是笑不起来。
冬妹头晚一夜都没睡好。就要出嫁了。离开这个生养他十九年的家,离开大坪村,离开这个生产队,离开这凯的山岭田地。尤其是真的就要离开爷娘,离开和姐一起住的这间屋……想起姐春妹,止不住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姐啊,你没曾完成的事妹要替你去做啊,不这样做二贵哥就讨不上老婆,我们韦家就没有后人了啊,爷娘就窝心啊!想想就要到陌生的山坳村去生活一辈子,就要和那个瘸了脚的大有生活一辈子,还要在那凯和他生儿育女,冬妹的心感觉阵阵地发紧,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想起和村里年纪相仿的姐妹们结成“十姐妹”后曾经私下向老辈人学唱过的《哭嫁歌》,情不自禁地悲咽地用桂林官话唱起来——
头上打把黑色伞,
好比乌云遮了天,
这把黑伞我不打,
打起黑伞我不安。
打起这把黑色伞,
得挨人家几多管。
头上包块五色帕,
我不包,
包了这块五色帕,
得挨人家几多话。
身上穿上五色衣,
我不穿,
穿了这件五色衣,
要挨人家几多欺!
……
韦老双和双嫂听到了冬妹唱的哭嫁歌,声调含着凄凉。今天毕竟是办红喜事,一对仔女的婚姻大事总算有了着落,冬妹舍不得离开家哭嫁,这是哪一个做新娘子的妹仔都这样的,给她哭一阵就好受了。办红喜事又嫁女又讨媳妇,今天有得忙的,还有好多事需要做呢!
“咚咚锵!咚咚锵!”大有带领的迎亲队伍到了大坪村,一阵阵喜悦铿锵的锣鼓声在韦家门口响起来迎接新娘。可能,二贵带领的迎亲队伍也到了山坳村,这个时候也在莫家门口敲锣打鼓迎接新娘呢!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一阵阵的鞭炮声响起来,炮竹炸碎的红纸屑把地上铺满了一层红红的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