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选》,1975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是我藏书中时间比较早的。上小学时,不知道怎么家里就有了这本书,可能是我父亲带回来的。记得我捧到手里时,封面已经很旧了,而且有点点油渍、饭渍,四个边角都有磨损。我用浆糊做了些修补,但随着长时间的翻阅和陆续借给多人,渐渐地就成了老旧破损的模样。其实,成为现在这个模样也已多年,因为,把它放在书橱的边角上,忘却了它的存在。
今天,忽然想再看看鲁迅的小说,就打开书橱,四处寻找,发现它已被挤到一个旮旯里。在整整齐齐白杨树般挺立起五颜六色的书林丛中,这本厚厚的书显得那样落寞,那般寂寥。像一个衣着不合时宜的旧时女子站在缤纷的橱窗前,谦卑地将自己缩回去了。
我把缩回去的这本书重新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逝去的时光。它带给我亲切而朴素的回忆,让我的心不由地甜蜜起来。从小学到初中那比较漫长的年月里,因为鲜有课外书读,觉得日子更加漫长。
我记得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手里只有这本短篇小说选。我视若珍宝,手不释卷。实际上,我读里边的小说,是隔着一层纸的,并不能完全理解。比如鲁迅的那段著名的: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呢?
这是《狂人日记》里的一段话,觉得好,但真的不明白,那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呢?我云山雾罩地读着,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就像一个人喜欢一个人,说不清怎样喜欢,但是总体感觉就是吸引了你。或许,我潜意识里喜欢它是因为它是一本书,是一本选编了有鲁迅、郁达夫、庐隐、郭沫若、冰心等现代作家的小说共700多页的厚书,如果我得到的是另外一本文学书,我同样会狂喜万分。在那段最需要优美的文字浇灌心灵的年龄,我却总是饥渴着。
因为有了这本书,我早于课本,认识了闰土、九斤老太、豆腐西施杨二嫂、祥林嫂、孔乙己、阿Q、华老栓、子君等这些人,虽然是模糊不清的。那时候,觉得子君这个名字好听,鲁迅何以会取这样一个雅名呢?子君是鲁迅唯一的爱情小说《伤世》里的女主人。大约鲁迅觉得爱情也是美好的,所以赋予女主人同样一个美好的名字。再看看我周围的女孩子,花呀叶呀梅呀玲呀丽呀,觉得不洋气,都不如子君这个名字别致,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再有等到课本上学《故乡》时,老师让背诵闰土那一段,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我只觉得“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这句子太美太美了。我疑心这句子是从鲁迅的脑子里直接流到纸上的,而不是手写出来的。还有,鲁迅将杨二嫂的两只脚比喻为画图仪里细脚伶仃的圆规,说圆规一面愤愤地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记忆多么深刻。
我常常怀念那段苦苦寻书而不得的日子,是那般令人惆怅。因为不得,而愈加觉得书的珍贵。因为珍贵,愈加觉得难得。现在,我重新翻开这本有着童年气息的书,又是这般亲切、温暖。纸质已经泛黄了,摸上去十分柔绵,像多年的老棉布,浸染了故事和传说一般,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了,这本书也渐被外观越来越漂亮的书们挤压的几无立锥之地了。而现在我也不敢说能完全读懂书中的那些句子,但是,这本书、这本书里的句子一直默默地忠诚地日日夜夜地跟随着我,尽管我后来再也没有看过它一眼。
多少年来,我早已养成了买书的习惯,不是一本一本的买,是一摞一摞的买;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新书购进,惶惶然觉得缺失了什么。大概因为曾被书饥渴过,所以见着喜欢的书,总以据为己有为快。还有这些书们,若在书店里,则和我毫无关联,若住在我家里,就给我一种很富有的感觉。有时候,单单就是喜欢沉浸在这种感觉里,便不停地买买买,家里的墙壁全满了,再放哪里呢。
时光苍凉,读书取暖。这本定价为2元钱的藏书——《短篇小说选》,我推荐给我的孩子读,她说,太破旧了,要看刚买的《鲁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