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数头伏的一天夜里,我正在和小兵、猫、磊磊等小屁孩在断墙的梧桐树下抓萤火虫,忽然在西边我叔叔家的老槐树院落里传出一声声凄惨悲切令人惊惧的叫喊。
我们顾不上抓萤火虫了,从断墙上跳下来,紧紧地把装了萤火虫的瓶子抱在怀里向老槐树院箭一般地跑过来。
小兵在我们中年龄最大,虽然个子不高,却最有威信,因为他有一副别人没有的肩膀,左高右低,右边身上前面的胸脯痉挛着像个鸡爪似的,后面的膀子向后隆起像个突出水面的孤岛,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是鸡胸,属于残疾人,很长时间都羡慕为什么小兵的右胳膊那么有力,那么强壮,因为我看到过几次,通常我们小屁孩打架,对于不服输的,他总是把对方用右胳膊一下圈过来,然后左腿在对方的腿肘蹬一下,对方就一下软着倒下了。如果倒在地上,对方仍然不服输,他便像骑马一样坐在对方的身上,用左胳膊肘磕对方,直到对方咿咿呀呀地痛哭流涕认输。
到了老槐树院落前,小兵没有让我们从正面的街门进去,他把左手的食指竖在鸭子一样宽宽的嘴巴前,神秘地教训我们,小屁孩的,怎么敢从正门进去,况且是在为一个神经病女人驱鬼,我们进去万一扑在我们身上,我们不就成冤大头了。说完他指指街门旁边的煤堆,猫首先爬了上去,我和磊磊跟着也从煤堆爬上了老槐树院落南面的平房顶。
我们屏着气,从老槐树被微风吹拂的在平房顶上垂落下来的槐树枝条缝隙中看到,微明的院落里,一个高挑身材的穿着黑色的胸上和背上都绣着八卦图案的服装的秃顶的中年人,执着一根红红的大火棍从厨房里跑出来,在洒满槐花花瓣的院子里舞弄了几下,口里念了含混不情的几句咒语,天灵灵地灵灵,恶鬼妖怪快现形!然后来到青石台前,青石台上我的三伏亲妈被堂叔白小和一个叫安平的邻居一手压着胳膊,一手压着腿脚,以防三伏亲妈乱动,看见秃顶的中年人拿着火棍过来,白小和安平赶紧把三伏亲妈从青石台上扶起来,让她站好,我好好借着从乌云里钻出一会儿的月色看到了三伏亲妈的眼睛好像被一块红布遮盖着,说时迟那时快,秃顶的中年人把火红的火棍从三伏亲妈的胯下一下子喊叫着穿过去,只听撕拉一声不知什么被烧焦的声音,然后我们看见院里的马灯突然点亮了。
影影绰绰的马灯下,我看到了三伏亲妈好像忽然清醒过来,从青石台上踉跄着战起来,趔趄着跟堂叔白小笑笑,嘟嘟囔囔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神秘兮兮的?
秃顶的中年人这时看到三伏记忆清醒过来,开始脱下身上的八卦服装,在白小叔端过来放在青石台上的洗脸盆里像狗喷一样响亮地洗了把脸,刚把手在晾衣绳上擦干,就接住白小叔从烟盒里取出递过来的大光香烟,吧唧一下擦着火石把打火机的线捻点着,撕拉撕拉过瘾地抽起烟来。一边用力吸抽,一边从鼻孔里顶出浓烈的烟雾来,喝了一口浓烈的黄芩茶说,白小,我劝你还是不要生了,已经生了五个女娃了,再这样下去,三伏还会受刺激的,你总不能为了等儿子生下来,明天看着三伏疯疯癫癫的,这哪叫过日子?
磊磊忽然捅捅小兵悄声说了一句,原来那个神汉是你大!
小兵平静地说,我早就知道,我大不干这营生,干不了别的!
别说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如果一会儿我大回去看不到我,我又该挨打了。
说完,我们跟着小兵从平房顶收了兵,鱼贯着从煤堆跳下各自回了各家。
很久的沉默后,白小说,我爹膝下就我一子,三伏却连着生了五个女娃,你说我魏家到我这辈子不就断子绝孙了吗?
也不能这样说,你堂哥虎小不是两个儿子吗?可以与你堂哥商量把他的二子平生过继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不知道我堂哥和嫂子玉兰同意不同意。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和他们商量商量,毕竟咱们都是一个本家,这话我能开了口。
二
我的三伏婶子的娘家是我们庙上村相邻的酸里红村,她上面有两个哥哥,都是买卖人,就她一个妹妹,家庭条件本来不错,偏偏因为她的大哥那几年背着公家在私下里搞黑市,被集体没收了偷偷倒贩的粮食,而且经常拉出来戴着高帽在街面上游行批斗。三伏婶子年轻时脸蛋漂亮,身段面条,柳叶眉,瓜子脸,长长的辫子垂在瘦瘦净净的腰后,在酸里红村偌大的村子里是出名的村花。我堂叔白小早年在酸里红村修河坝,就住在她的家中。第一次见到三伏,就在夜里失眠,梦想着能够将来把三伏娶进我们魏家,可是三伏当时恋着村里的一个叫三愣的年轻人,任凭我堂叔怎么表现,三伏也没有那个意思。直到一件事情发生后,三伏才走近我堂叔。
那年三伏的大哥三九因为倒卖两角钱一包的大光烟被乡里的派出所关了进去,他的弟弟三夏可村子里找熟人往出放三九,跑了半个月也没有找下关系,急的正团团转。在他们家窑院里住着的我堂叔白小一日听说此事后,拍着光着的上身走进了三夏的住的堂屋,他表情严肃地说了句,你们不用发愁了,我来试着想想办法。然后在三天后的一个雨夜里,三九别放回来了,可是我堂叔却被关进了派出所。
当三九明白是在自己家里借宿的那个黑脸膛矮个子修河坝的男人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说香烟是自己一个省城里的亲戚送给自己的父亲抽,自己没有钱为父亲看病才琢磨着上街偷偷卖的情况后,派出所当即决定,放三九出来,但必须留下我堂叔待调查清楚再决定放还是关。当时三伏和二哥三夏特别感激我堂叔,只是不知道怎么感谢。
两天后,我堂叔通过和自己在一块修河坝的工友六小的关系,找到六小在镇里分管政法的副书记说情,才给放了出来。
出来后,我堂叔又回到了三伏家住,又开始在河坝上干活。三九一副铜锣嗓子直率地问我堂叔,反正就是我宋家这个窑院,你随便选一样东西,我绝不吝啬。
那怎么好意思!我堂叔说。
这次全靠你营救,我才早早回来,省得受那份罪,我这个家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要是这个窑院的东西,真的,你随便选一样!三夏也说
好,那我可就直说了!
直说吧!
我想娶三伏做我家里的媳妇,怎么样?
什么!什么?!三九和三夏几乎同时惊呆了。
站在一边正摘豆角的三伏也几乎把膝盖上摘了大半个筐子的豆角撒了一地,生气地质问,你说些什么,不是让你选家里的东西吗?
然后惊慌失措地看看三九和三夏。
这会儿轮到三九表态了,三九却停顿了很长时间,瞅瞅二弟三夏,意思是征求三夏的意见。
三夏便说,白小兄弟,我们是让你选家里的东西,你怎么选了个大活人。
我们也是在多年后在我堂叔家的老槐树下听堂叔说,其实当初他决定救三九,勇气就来源于对三伏的追求,到那会儿她的两个哥哥让他选一样东西,他看见有门,便直接表示了自己对三伏的喜爱。真没有想到那句话出口,却让三伏的两个哥哥变成了哑巴。
那时候,酸里红村的坡上坡下生长着漫山遍野的酸里红树,一到夏天里,酸里红树郁郁葱葱,像漂浮在村子上空的红云彩,和明镜一样的小河缠绕在一起,密密匝匝的树枝里结着密密匝匝的红色的果实。因此整个村子里都迷漫着一种酸里红的清香。
三九最爱做买卖,最崇尚做人仗义,办事讲原则,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坚决地允诺,三伏,看来哥哥不能在恩人面前食言了,只要你不反对嫁给白小,你就跟白小吧!
三夏着急地反问,可是妹妹和村里的三愣已经谈了几年对象了,哥哥你难道不清楚?!
三愣不是到东北当兵去了吗?咱妹妹总不能就死等着,万一他狗日的到时候留在部队转了干,我怕他出了花花肠子甩了妹妹,找城里的婆姨,这个我们也得考虑不是?!
三夏还是疑惑地回答,可是毕竟咱爹收了三愣的彩礼,虽然他还在部队上,可只有一年多就转业回来了,如果回来三愣问起此事,我们该怎么答复?
三九说,那还不好说,让白小把三愣给咱家的彩礼如数给他,你说呢?
大哥你这样说,我也没有意见,只是小妹愿意嫁给白小吗?
白小能吃苦,身体不错,思想也不错,况且对咱们有恩,我看就这样吧,至于妹妹,我们慢点跟她做工作。
三
十年前,就在一个晴好的春日里,三伏嫁到了庙上村,成了我堂叔白小的媳妇。我们庙上村管父亲叫大,管堂叔也叫亲大,管堂叔的妻子叫亲妈,三九便成了我的亲妈。
据说三九嫁到魏家的那个晚上,白小爹也就是我的叔伯爷爷根深捋着银白的胡子和街坊邻居一直喝到后半夜,直到在院子里帮忙的厨子和本家的人散尽前,才被扶回老槐树院落的上房。
高兴啊,因为我堂叔白小是我根深爷爷的独子,今天儿子总算娶回了媳妇,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要抱孙子的希望。
我堂叔白小也是同样的感受,他太明白自己肩上承载的魏家的香火承继的责任,因此大院里帮忙的人刚刚把父亲扶回上房,他就急急忙忙地灭了麻油灯,三五两下地把汗衫剥下,赤条条地把三伏头上的红盖头掀了,迫不及待地给三伏宽衣解带,和三伏开始进入了正题。
要说我根深爷爷起初对三伏亲妈那是没得说,逢人便夸三伏是个好媳妇,勤劳朴素,贤惠本分。但自从生了一个女儿红红后,根深爷爷的脸色便晴转阴了。
我堂叔白小也一样,本来把如花似玉的三伏娶进门,总算了了平生一大夙愿,每天乐和得像喝了蜜一样,走起路来都哼着小调优哉游哉蛮精神的。
但是自从女儿红红出生后,便再也在老槐树院落里听不到堂叔白小的小调了,不过还好,毕竟年龄都才二十出头,地是好地,种子是好种子,白小堂叔相信自己会在三伏的肥沃土地上种出能够延续香火的儿子来。
可是根深爷爷却不这样乐观,他总是担心三伏的第二胎还是女娃,所以本来严肃的他硬是把儿子白小叫到了他的上房,神秘兮兮地向儿子面授机宜,让白小在和三伏办那个事时把三伏的嘴巴捂上,任凭三伏怎么激动,就是不能让他闹出响动来。因为根深爷爷小时候就听村里老年人说,女人在办那事时,如果因为快活出得声气大,怀的就是女娃,必须将她的嘴巴捂上,否则就会连着生好几个女娃。
堂叔白小听了训话如法炮制,果然在夜里的土炕上就把三伏的嘴巴捂上,三伏感觉白小怪怪的,也没有硬问白小是为什么。
几个月后,三伏的肚子又挺立起来,根深爷爷每天在老槐树跟前烧香磕头,乞求槐树神仙保佑三伏这次给他生个带把的孙子承继家业。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当白小又把村里的接生婆七斤家的请来后,根深爷爷便把上房的门关上,跪在屋里香火缭绕的香案前祷告。
当哇的一声第二个孙孩落地后,根深爷爷像发疯一样从上房奔出来,看到七斤家的一副出力不讨好的眉眼,不用问就明白又是女娃。他话都没说一句,赶紧回到屋里,把门哐当一声闭上了。
等在院子里的堂叔白小一听又是女娃,一屁股坐到青石台上,闷闷地抽起旱烟。见七斤家的出了街门,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五尺红布和十斤白面给七斤家的送在手里。七斤家的见人家生了女儿不高兴,也不好意思要接生的礼物,可白小都已经准备好的,她也只能拿了,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一溜风似地走了。
三伏亲妈一憋气又生了三个女娃,不仅让他在魏家抬不起头来,也让做公公的根深爷爷彻底失去了希望,他把生不下孙子的责任一股脑地归罪于三伏,认定她是个不祥的女人,对三伏有了成见。
堂叔白小开始也没有觉得有太大的压力,直到五个女儿红红、二红、红月、月牙、月圆,相继来到大槐树院落,他才开始悲观地认了命。他想他是和三伏生不出儿子了,每每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时,他就要胡乱心思,既然他和三伏生不出儿子来,他可以和另外一个女人生一个,这样庙上村的人就不会小看自己了,他们就会说人家白小还是有带把的种子的,只是三九命里边没有,只能在别的土地上实践。这样父亲也就不会再忌恨冷漠他了,就会原谅不是他的过错,这是他们魏家的孽缘。
四
有了这个想法后,堂叔白小开始变得精神起来,好长时间不理的头发,也找邻居给用剃头刀剃短,特别把满脸的络腮胡剃掉,人就显得青春鲜活起来。好久没有这样爽快了,当堂叔白小走在五岔口附近通往毛妮家的潮湿小巷里时,他抬头随手从高大的无花果树旁逸斜出的枝干上摘了一颗无花果果实,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甜丝丝的,就像空气中无花果的芳香。
事实上堂叔和毛妮并不熟悉,可能是因为毛妮结婚都七年了,也没有开过怀,生个一男半女的,在铁三局工作的丈夫狗蹄便对毛妮越来越冷漠,本来一年里有的探亲假也被丈夫狗蹄以种种借口剥夺,所以毛妮只能看着自己扁平的肚子,在一天天发呆中打发着无聊的日子。
三月十五是庙上村的古庙会,龙王庙前搭起了戏台子,请来了河南的豫剧班子在村里一唱就是三天,第四天过了晌午毛妮才有了心情去看戏,台上唱的是《王宝钏》,直看的演员在台上哭天怆地,毛妮在台下涕泗横流。看完戏毛妮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夕阳的余光在舞台的篷顶上和庙宇的墙上涂抹上一抹一抹的赭红色,毛妮的心也浸染上几分暖色和久违的涟漪。
从龙王庙出来,毛妮看见了迎面合欢树下的三伏,三伏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正坐在树下的砖墙上拿了木棍在逗地上的蚂蚁玩。一副失神落魄的神情。
毛妮感觉今天怎么怪怪的,昨天夜里就梦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追着自己,说自己是她的好妹子,好不容易逃过了女鬼的追逐,却一闪身扑进了丈夫狗蹄的怀抱,狗蹄起先是惊异地看看对面的女鬼,然后把毛妮的白底蓝色碎花格子的上衣撩起,发现毛妮的肚子突然隆起来,狗蹄起初是惊喜的样子,一下子把毛妮紧紧地抱在怀里,在毛妮的脸上和脖颈上狂热地亲着。过了一阵,突然歇斯蒂里地痛苦地叫了一下,一把把毛妮推出去,咒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臭婆娘,我已经近一年没有回来了,你却刚刚怀上了五个月的孩子,你这不是存心给我带绿帽子吗?滚,滚得越远越好。看着毛妮被女鬼掳走,狗蹄都没有救的意思。毛妮看着女鬼青面獠牙的狰狞样子,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等毛妮从惊吓中醒过神来,才发觉这只是自己的一个恶梦。
她恍惚地从土炕上爬下来,来到出嫁时娘给陪嫁的梳妆台前,在镜子里照照,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月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了,因为一照镜子,就会看到自己的疲倦和无助,看着镜子中孤独落寞形消影只的自己,毛妮不禁落下了苦涩的泪水。她觉得也许是狗蹄的问题,狗蹄一直说生不下孩子问题都在他身上,可是从村里的卫生所,到镇里的医院,再到县里的门诊,狗蹄没有少带自己去看医生。然而中药西药吃了有一火车,也没有见肚子挺拔起来。没有办法,他们听说南庄的豁嘴神仙灵验,便去找了。豁嘴神仙是个将近七十的老太婆,办法果然了得,在山洞里的香案前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就见在一张平放的白纸上洒下来许多黑色、绿色、暗红色的粉尘类的东西。豁嘴神仙对毛妮说,你吃了这剂山神下的药,跟着丈夫到外边生活两个月,就会怀上的。可是毛妮听了豁嘴神仙的话,跟着丈夫狗蹄到了铁路上,在简易工棚里一住就是三个月,也没有见肚子有什么动静。她只好又回到了庙上村。什么法子都想了,毛妮十分困惑,困惑的时候她就想是不是丈夫狗蹄的问题,可是狗蹄是大老爷们,她不能直说,只好通过他的姐夫也就是狗蹄的连襟五旦跟狗蹄说,据五旦后来告毛妮说,当时狗蹄听了十分生气,大骂连襟不仗义,公开攻击他的隐私。末了狗蹄回到家,先是扇了毛妮几个响亮的耳光,毛妮被扇得昏头昏脑,倒在地上,又被狗蹄拽起来拉到土炕上,解开衣服,肮脏地骂骂咧咧,你怀疑老子有问题,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问题,大白天的门也不关窗帘也不拉,要和毛妮办事。毛妮哭哭啼啼地求饶,我身子正在过月经,你就再等几天吧?你让我等几天?老子不等了,老子现在就要干,我让你看看我有什么问题。那天下午狗蹄和毛妮干了不下五次,最后狗蹄骂骂咧咧地说,老子能有什么问题,你给老子生不出孩子来,老子可以和别的女人生,然后起身回了省城的铁路上。毛妮的身子下面疼痛得厉害,仿佛有火在燃烧,她看着流成红色河流的下身,禁不住泪如雨下。
从那次狗蹄离开家一走就是近一年。过去每当一个季度,修铁路的工作再忙,狗蹄总要借口春天家里土地耕种、夏季麦收、秋天玉米收割、春节回家团圆等理由,回家来和毛妮温存,毛妮也明白,其实狗蹄回来什么忙都帮不上,可是她宁愿狗蹄什么都不干,只要狗蹄的身子在夜里能够和自己的身子一起跳舞,一起颠覆,一起放浪形骸地销魂,她觉得她一个人在家里地里受的苦受的罪就值得,就划算,因为狗蹄还是疼着自己的。可是自从那次自己让姐夫五旦劝狗蹄也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狗蹄不但不去,还肮脏地侮辱了自己。那天是毛妮嫁到庙上村最晦涩的日子,她痛苦地不知道日后迎接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但有一点她明白,那就是狗蹄的男子汉尊严被她侮辱了,狗蹄绝对不会像过去那样对待自己了。
五
看到三伏在合欢树下迷迷瞪瞪的神情,毛妮眼眶里不禁涌上同病相怜的泪水,她早就见过三伏,知道三伏是个善良美丽的女人,可是自从三伏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后,三伏便像霜打了的庄稼一样,蔫了。村里的女人们都议论三伏被公公都骂是丧门星,扫帚星,生生把魏家的血脉给断了,是个遭天打五雷轰的不祥的女人,被丈夫都冷落得除了例行的炕上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活儿几乎没有几句话,所以一向乐观热情的三伏变得消沉沮丧,渐渐得像患上抑郁症一样,一个人在街上行走,一个人自言自语,在人们的印象里原来的三伏不存在了,人们甚至忘记了三伏这个名字,娶而代之的是疯女人,疯美人这样的称呼。
当三伏看见一个女人在自己旁边坐下来的时候,她被惊吓似的把木棍丢在地上,任蚂蚁四散逃去,起身就要往家跑。毛妮微笑地平心静气地跟她说,我叫毛妮,住在村东毛家仡佬,咱们两个做个姐妹好不好?说着毛妮从身上的衣兜里掏出来化妆用的雪花膏,挤出来一点在自己脸上抹了,香气马上在空气中迷漫开来。三伏闻到香喷喷的味道,用眼睛瞅毛妮手中的东西,不再有要远离回家的想法。毛妮赶紧在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在三伏的黑灰的脸上揩了一把,用手挤出一股膏油来在三伏的脸上搽了,因为有芳香在自己身上流淌,三伏高兴地跳了起来。毛妮觉得自己可以摆脱孤独了,她要让三伏记下到她家的路,记下她家的街门口,便带三伏去了自己家。三伏也仿佛找到救星似的,兴奋地跟着毛妮到了她家。那天,毛妮给三伏端出来大米饭吃,三伏感谢得手舞足蹈,因为村子里的农人们一般是吃不上大米,而狗蹄在省城的铁路上工作,每年年底都要发几斤大米的。
从此三伏隔三岔五就来毛妮的门上串门,毛妮渐渐觉得三伏并没有疯,而只是被魏家大槐树院落的人们压抑得太久了。时间一长,三伏和毛妮逐渐有了话,在毛妮的启发下,开始只是几个重复的词语,就像刚学说话的孩子一样咿呀学语,慢慢地开始有了简单的短句子,再后来干脆三伏主动和毛妮谈话,能够说较长一点的话了。
那天三伏刚进了毛妮的土窑里,雨跟着就落下来,铺天盖地地像在天地间织的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络。三伏说,昨天夜里我男人白小又骚扰我了,我受不了了,迟早有一天我会死的,至于怎么死,我还没有想好,总之我要不是牵挂我那五个无辜的女儿,我早就不知道死了腐烂到什么地步了。白小还要让我给他生儿子,你说,妹妹,你给老姐我想个办法吧!要不我今天回去后可能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办法倒是有,只是你可能接受不了。
什么办法,只要有,我都能接受。
让你男人跟别的女人好,怀上孩子后生下来再抱回来不就成了。
那倒是个办法,只是我怕白小不肯那样做,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外边胡搞过。
那是以前,现在的白小只要说能够生个儿子,估计能够做出来。
可是让他和谁好呢?
管他跟谁好呢,只要能够了了他那个心愿,你也得到解放,就睁一只眼闭一直眼吧。
话刚说完,雨明显小了不少,能够听到街门被人敲响的声音。
门开了,白小探进湿漉漉的头来,雨水顺着黑红的桐油雨伞倒着在脚下的沙石上漫流着。
你找谁?毛妮问道。
我听街坊说我家里的在你这里。
你家里的叫什么?
三伏,就是那个疯女人!
她确实在这里,但她一点也不疯,都是让你搞疯的。
大妹子,我跟你也不熟悉,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怎么就不能这样说话了,你不想想,你是怎么对待我三伏姐的。
怎么好端端的又跑出来个妹妹,没有听她说起来还有你这么一个妹妹?
那好,我告诉你,我就是最近才和三伏拜了把的。
正说着,三伏听到街门口热闹,也走了出来,本来想说点什么,一看是白小,把头扭了扭,又要回毛妮的屋子。
白小生气地指指三伏,还不跟我快回家。四妮子又哭得看不住了,我晚上还要去煤窑下窑,爹也没办法,只好挨着门地来找你。
三伏停下了脚步,却没有看白小,听说四妮子又看不住了,她明白总是羊羔疯病又犯了,急急地向毛妮眨眨眼,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白小看看婆娘走了,一口气放下了。都已经被四妮子折腾了半天的白小这时才顾得上打量眼前这个女人。一双丹凤眼像两只船一样停泊在一片白花花的水面上,长长的睫毛就像村子里河边的苇叶被风拨弄一样扑闪扑闪,颧骨高高地倔强地脱离脸蛋的水平面,显得异常的冷峻,嘴唇线隐隐约约仿佛一只春蚕横卧在饱满的桑叶上。特别是人中附近的一颗美人痣不偏不正长在那里,衬托得鼻子更加秀气,嘴巴更加性感,白小似乎觉得自己失态了,赶紧从衣服里掏出大光烟来吸,以使自己镇定下来,但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一溜汗水还是从额头上滚落在鼻梁,再滚落到粗糙的结着厚厚的老茧的青筋暴突的宽大手背上。他不由得在汗衫上擦擦。
毛妮禁不住笑了,也许正是这个讪笑挑起了白小压抑许久的激情,他仿佛瞬间又回到和三伏谈情说爱的年份,心不由得突突突地跳起来。由于常年下煤窑黝黑的脸上浮起了少见的粉红的羞涩。
毛妮在他的紧张做作的启发下,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你这人太厉害了,我听三伏说你经常欺负他,你这人一根筋,没有儿子就算了,硬要逼着她给你生儿子,有五个女娃还不行,干嘛非得跟命运做对呢,也许你就是这个命!
白小愤愤不平地说,谁说我是断子绝孙的命,我没有问题,就是我家那个黄脸婆怀着一肚子的闺女,如果换一下,我肯定能够生个儿子。
毛妮更加放肆地笑了,她走近在白小的肩膀上打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三伏的命磕了你的生儿子的运。
那是,比如我可以和你打个赌,如果我和别的女人生个儿子,就证明是三伏的责任,如果真的还是生个女儿,我绝对好好地待三伏,从此不再给她冷脸看。
哎,我就不明白,你们男人们心里到底想些啥。我家狗蹄也是抱怨我生不下孩子都是我的问题,我说让他去医院检查,他担心被查出来问题丢脸,离家一走就是一年。我也想过你说的这个办法,也许本来就是狗蹄的问题。你一个男人家和别的女人试验,那是沾光的事情,可我一个女人家要是实践,那可是败坏门风的不雅事情。
白小脸上的羞涩褪去了,眼睛里燃烧起一股摧枯拉朽的火焰,那好,我可以帮你在毛家抬起头来。
六
端午节到了,毛妮正在灶台上拿苇叶包粽子,突然眼睛一下子被人蒙上了。她赶紧放下手中的苇叶和盛着粽子的匙子,用手去搬开眼睛上的大手,她记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粗糙有力青筋暴突结满老茧的大手,但就是猜不出。正当她就要快猜出来的时候,这双大手却在他只穿着汗衫的胸脯上兴奋地游走,不等他眼睛从黑暗的恍惚中重新适应白天的光线,那张宽厚的带着浓厚青蒜味道的嘴巴早已紧紧地贴在了她的唇上,她紧张地想弄清楚来人是谁,可是对方早已不由分说地用坚硬的舌头撬开了她闭紧的牙齿,并且在激动的颤抖中找到了她的舌尖,然后无比狂野地与自己的舌尖胶合在一起,让她喘不过气来。
等到她看清楚他时,她已经被他沉沉地压在了身下,他把她的汗衫早已解开,一张野性的嘴在他的乳房上贪婪地吮吸着,毛妮接近于要昏迷过去了,已经快有一年了,她不曾有过如此激动喘息的瞬间,因此当她看清楚爬在她身上的是三伏的丈夫白小时,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意识在提升,她想要扇对方的耳光,可是她由于被白小亲得昏厥,早已失去了抵抗的力量,任凭白小把她的红裤袋解开了,也难以抗拒被征服的命运。白小的嘴巴在她的双唇、脖颈、乳房上兴奋地滑行的时候,另一只手早已把自己的灯芯绒裤甩到了土炕下,汗衫也丝的一声被性急地从上身掠下,胳肢窝的缝线被撕裂了露出一个碗大的口子。还没有待毛妮积攒下推拒的力量,白小已经把他的硕大的坚硬的东西深深地插进了毛妮的身子里。山里的暴雨说来就来,窗外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等毛妮从风浪中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明显小了,只是赤身裸体的白小在他的身旁已经鼾声大作。
毛妮的思想很矛盾,她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她意味着什么,是孤独痛苦生活的结束,还是提心吊胆的日子的开始。看看白小熟睡的样子,瞅瞅墙上他和丈夫狗蹄的结婚合影,她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
从此白小不分白天黑夜,只要觉得身体下面膨胀起来,就来毛家仡佬找毛妮,没有过渡,直接进题。有时候她觉得生活开始有了阳光有了内容有了激情,可每每白小一走他便陷入更加巨大的孤独与恐惧的围剿中。
那天我和小兵、猫、磊磊等小屁孩到毛家仡佬去掏鸟雀,当小兵爬到石头墙上手伸进石头缝隙的鸟雀窝时,扭在一边的眼睛看到了什么,然后哐当一声从墙上一下子栽到了麦秸垛上。一条蛇跟着从他的手中跌落在麦秸垛上,猫、磊磊赶紧用木棍把蛇支开,我上去一把把小兵拉过来。看见蛇窜进麦秸下面的石头缝隙中了,小兵才想起来指着我说,你堂叔白小进了前边那个院子,我看见有一个女人把街门闩上了。
磊磊拉着我和猫跟着小兵爬上了石头墙侧面的院落,在土窑的对面的瓦顶屋檐上面落了脚。我们穿过房檐上的兽脊,从土窑前墙上没有糊毛边纸的窗户格,看到土窑最里的土炕上,我堂叔白小正在和一个女人扭打在一起。那时候我们才十来岁,以为是他们在打架,慌忙从房檐上蜇下来,回去叫我的三伏亲妈。
三伏亲妈跟着我们来了土窑院落前,发现街门关着,我们说你不要着急,小兵矫健地翻身上了街门侧面的平房,顺着平房前面的一颗梧桐树哧溜地滑到地上,把门闩打开了。我们鱼贯着进入,来到土窑前。为了怕我堂叔怪怨我多事,我和小兵、磊磊、猫躲在土屋外的洋山药地里。跟亲妈说好需要我们帮忙就喊我们,我们就出来。可是谁知才几分钟,只听三伏亲妈在土屋里受到惊吓似的一溜烟跑了出来,我们没有听到她叫我们的声音,可猜测肯定发生了让亲妈惊奇的事情,我和磊磊赶紧去追亲妈,剩下的小兵和猫去土屋侦测,我和磊磊追出街门外,亲妈亲妈喊她,她却扭回头像不认识我们似的,像受了刺激似的没命地哆哆嗦嗦地向前狂奔。我和磊磊没有办法,不敢再追三伏亲妈,生怕她追急了掉进前边的池塘或者深沟里,只好返回身和小兵、猫汇合。一见面,小兵就神秘地在我耳边说,傻毙,你堂叔哪里是和那个女人打架,我估计是他们俩关系不错,在造孩子。
我懵懵懂懂地说,怎么可能,我堂叔不是有我亲妈吗?
这你就不懂了,男人还苋女人多?!我听说蜂王国里蜂王就拥有特权,部落里所有的母蜂都是她的相好。小兵说。
我反对小兵的观点,说,反正我说不过你,你这个人太下流!
你说我下流,小兵挥拳朝我就是一拳,我觉得鼻子又算又痛,鼻血立即不可遏制地流了一地。
我低头流鼻血的时候,其他伙伴怕连累又挨了家长的打,赶紧作鸟兽散。我抬头正准备要用院落里的布条子堵上鼻孔时,土屋里走出来我堂叔,他假装关心地问我,二小,谁打你了,堂叔给你收拾他?
我抬起头看看堂叔,发现他的衬衣上边第一个扣子和第三个扣眼系着,下面的衣服就被提了上去,显得皱皱巴巴的。左边的脸上像被人抹上红色颜料似的十分好笑,就像村里春节时闹红火踩高跷的男女脸上抹的化妆油一样。可能是走得急了些,裤子都反穿了。
我不禁想笑。
堂叔还在问我,我就说,天气热,天一热,我就要流鼻血。
没有人欺负俺孩就好,说完他瞅瞅土窑急火火地出了街门。
七
从那以后,我亲妈三伏又变得疯疯癫癫的,不是在街上追着一朵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花朵,就是哭哭啼啼说他养的小鸡被老树偷食了。人们不再议论她年轻时的美貌了。从人们面前走过去,也很少有人和他打招呼。她在庙上村的日光和空气中游走。成了一个生活中不多也不少的角色。
一年后,在庙上村的庙会来临前的一个晚上,毛妮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几天后狗蹄的本家给省城铁路上拍了个电报,狗蹄手提肩背了大大包小包回到了庙上村。一进村口,看到我和小兵、猫、磊磊在河边嬉戏,便从包里抓出一捧一捧五颜六色的纸张包着的奶糖给我们散。磊磊的爹在湖南电厂当工人,他爹春节回来也给他买过。磊磊说,这是大白兔奶糖,挺贵的!
我们还围着狗蹄要,狗蹄的态度很好,没有嫌我们烦,说奶糖不多了,还要给别人散。你们就吃点螺丝糖吧。
我们跟着狗蹄向他的家走,他让我们叫他叔叔。等走到土屋跟前,我们才明白原来土屋就是他的家,那个和堂叔关系不错的女人就是他的女人。
我们跟着他走到土屋前,不愿意再往进走。狗蹄硬把我们拉进了土屋前。土屋里的土炕上一个女人正在裸露着奶头给孩子喂奶,孩子眯着眼睛瞌睡似的正在哼哼呀呀吃奶。
我们看到狗蹄见到妻子热情的样子,特别是见到儿子的激动样子,赶紧说我们该走了,这次是毛妮送我们到门口的,我们出来只听到狗蹄说,不送了,来玩。接着就是兴奋地逗孩子玩的唱民歌的声音。
这是我见到毛妮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过了几天,一个上午我在地里帮我爹把豆角摘回来,母亲安排我到房顶上去晒有了虫子的小米。刚刚把小米摊开在房顶,就见到毛妮进了老槐树院落。
堂叔不在屋里,毛妮正要离开,忽然我看见三伏亲妈举着一把扫帚要跑过来打毛妮,毛妮见了,赶紧往门外跑,三伏亲妈追着,毛妮在街门口一拐,扫帚正好打在刚回来的堂叔身上。
堂叔一副没好气的表情,嘟囔着,神经病!有跟谁发疯了?一边说一边向山在一旁的毛妮挤挤眼要她快离开。
毛妮似乎有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向堂叔努努嘴意思是有事要说,堂叔眨眨眼表示明白,毛妮才退走。
好不容易堂叔低声下气地才把三伏亲妈哄回院子里。让刚刚睡醒的三女儿看住三伏亲妈。堂叔这才出了老槐树院。
原来毛妮急着要说事,并没有走远,她看见堂叔出来,就把他叫到了前面的小巷里。
我越过房顶,跟着他们在房顶上面听他们的谈话。
毛妮着急地说,我要跟着狗蹄走了,到铁路上去生活。
堂叔无限感慨地回答,怎么好好的,想起来要走?
估计是狗蹄怕咱们再联系,他担心邻居知道了臭小是你的种,丢脸!
这时我才知道臭小是毛妮那个刚出生的儿子的名字。
那你说咱们以后就再也见不上面了?堂叔快要哭似的,能够听出他的嗓子哽咽着。
不好说,我来告诉你就是这件事。我走了。
堂叔一下子猛烈地把毛妮抱在怀里,狠狠地在她的嘴唇上啃着。跟着把结满老茧的大手伸在毛妮怀里在她的高耸的胸脯上摩挲着。
忽然我一不小心把房顶的瓦片踩到了小巷里,堂叔惊惧地喊了声,谁,说着让毛妮先走了。
我担心堂叔看到在房顶上偷听的是我,急中生智爬上房侧的一颗洋槐树,钻在浓密的树枝里。
堂叔爬上房顶,什么没有看到,正好有一只睡醒的花猫伸伸懒腰,从屋檐下钻出来,堂叔才放下心,跳下房顶回了老槐树院落。
回到老槐树院落堂叔就病了,原因除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毛妮要迁移走了,还有最关键的是他想去看看那个叫臭小的刚出生几天的孩子,那是他的种,眼看着要被狗蹄带走,他在内心里最在意的毛妮和这个孩子就要离他远去了,他却没有办法阻止。他倒下了,头上汗水淋漓,医生给他开的药他觉得根本不管用。他知道什么能够让他马上站起来。
八
毛妮从早上起来就感觉右眼皮跳的厉害,根据经验,她明白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了。
早晨狗蹄就说要去村里开迁移户口的证明,草草地吃了几口剩饭就出去了。
院子里静静的,似乎要在沉闷中即将爆炸的意思,蝉在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慵懒地鸣叫着。
毛妮哄臭小刚刚睡着,正要准备洗尿布时,白小偷偷地溜进了土屋。
毛妮惊慌地说,狗蹄快回来了,你怎么过来了?让他看见,我们两就完了。
他是老虎?!我就不信他敢吃了我!我不过来看看自己的孩子。生下来都已经几天了,我一直想来,又担心别人瞅见。今天我豁出去了,要不就再也见不上我的宝贝疙瘩了。
他索性爬在土炕前专注地看看熟睡的臭小,叫了几声他的乳名,孩子睡着,没有反应,他抑制不住脸上掠过满足骄傲的神色。
他平静地跟洗尿布的毛妮说,像不像我,他是我的种,跟他妈我一样样的。
是吗?毛妮反问。
你能不能不走?
毛妮为难地说,你说,狗蹄要走,我做女人的能做的了主。
问题是臭小是咱们两个的孩子,我舍不得你们啊!
你不是还有大红、红红五个女儿吗?可是狗蹄就盼着有一个孩子就满足了,我从他的眼神里能够看出他也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可是有了就算了,他不想刨根问底,只是不能再呆在庙上村了。他不想这个秘密让村里人知道。
难道现在有的人不知道吗?
是有一部分人知道,但还没有公开化,他想给自己留个面子,不想让人戳脊梁骨戴绿帽子。
可我要不同意让你们走呢?白小固执地问道。
你太糊涂了,狗蹄已经原谅了我,我不想让他知道你就是那个让他带绿帽子的男人。
那我要是硬要见他的面呢?
你怎么能够这样?!
正说着狗蹄在院子里喝了一声,毛妮我已经把手续都办好了。咱们今天收拾收拾明天就出发上路。
话还没有说完,狗蹄激动地进了土屋,发现了爬在土炕上看臭小的男人,气炸肺般地向毛妮喝问道,这个男人是谁?
毛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来到孩子跟前。
白小镇定地回答,我是白小,你应该认识我。
你来我们家干啥?
看看我的孩子!
你说谁是你的孩子?
就是炕上睡着的臭小!
狗蹄没有理会白小,气忿地走到毛妮面前,举手就是两个耳光。
毛妮没有反抗,但白小上前与狗蹄撕扯,狗蹄出离愤怒了,随手拿起了正在案板上的剁倭瓜的钝刀子。
白小哆嗦了一下说,你想杀人?
我今天就是要杀了你这个万恶的淫棍!
快太阳落山的光景,夕阳透过窗户格子照射在土窑的墙上,毛妮看到他们两个要拼命的情景,把臭小一把掐醒,孩子的哭声压过了黄昏中传来的乌鸦的叫声。
毛妮抱着孩子跪倒在狗蹄脚下,狗蹄的眼睛里闪着一种仇恨的火种,他瞅瞅白小气急败坏地说,你还不快走,再不走我就宰了毛妮和臭小!
白小害怕了,腿都有点哆嗦,他朝毛妮看看,意思是要离开了,心里不忍心离开,又望望刚醒来睁着圆圆的眼睛的臭小。
狗蹄看着白小离去后,钝刀在他的手上哐当一声落在土窑的土地上,激起一片黄色的烟雾。
在一个微雨的清晨,我和猫、小兵、磊磊一伙小屁孩在村口河边游泳的时候,看见狗蹄带着毛妮和毛妮怀中的嘤嘤啼哭的臭小上了一辆马车。狗蹄为毛妮和孩子打着桐油伞,枣红马的飞鬃在夏日的清风微雨中显得十分朦胧,赶车的车夫加…加…加的吆喝声在庙上村的山坡和树木间缥缈地扩散。
快出了村口时,我们在河里仰头看见我的亲妈三伏忽然截在了车前二百米的村子的龙王庙下的阁下,车听了,狗蹄从马车上跳下来。
大嫂,你让一下我们要出村?狗蹄虽然是庙上村人,常年在外边做工,不认识三伏。
已经疯疯癫癫近一年的三伏忽然把伸开的手臂从阁子的墙上放下来,冷笑地说,你们想走可以,把臭小丢下!
毛妮惊呆了,她以为三伏已经神志不清了好长时间,把臭小交给狗蹄抱着,上前和三伏搭讪,一个她为三伏的清醒过来高兴,另一个她要永远地离开庙上村了,她心里想把对三伏的愧疚用一句话补偿。三伏,我对不住你,你就饶了我们吧?
饶你,哪谁来饶我啊?眼睛里涌起的是一种莫名的仇怨。把孩子给我,要不我就跳河了。说着做出要跳河的动作。
狗蹄忽然紧张起来,他把臭小又交到毛妮怀中,安排毛妮回到车上。然后来在三伏面前,沉着地说,你究竟想干啥?
给我把臭小留下!口气相当斩钉截铁。
为什么?狗蹄纳闷地发问。
臭小是我丈夫白小的种!
我们在河边刚刚把衣服穿上往过走,忽然看见狗蹄声嘶力竭地号叫了一声,我的天哪,你是白小的婆姨,你们怎么能够这样,说着在地上沉沉地倒下来。
毛妮看见场面很僵,随手把怀里臭小身上带着的绣有青蛙壁虎的护身符拽下来,给了三伏亲妈做纪念。这个主意真管用,三伏亲妈没有再难缠,奇怪地恢复了疯疯癫癫的神情,手里抓着护身符,眼睛瞅着护身符,嘴里不知在说什么,热热闹闹地像一阵风样地跑了。后来我们过来才帮着车夫和毛妮把狗蹄抬上马车,他可能是因为急火攻心气倒了,我们和他分别时再也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只看到他的眼睛底部已经出血,胸脯一起一伏的十分吓人。
就在马车离开村子的那夜,我的亲妈三伏跳下了村边的芦苇河,当我们第二天又在芦苇丛中捉迷藏的时候才发现了她的尸首,她的面色很平静,头发并不凌乱,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臭小的护身符。
我堂叔围着三伏亲妈的尸首哭了一天,第三天他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从此也变得木纳寡言。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毛妮和那个叫臭小的男孩。堂叔的五个女儿也相继嫁了出去,老槐树院落里只留下坐在青石台上晒太阳的白发苍苍的堂叔,听在村子里挖煤的猫和小兵说堂叔白小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坐在老槐树下祷告时闭上眼睛的,他们同情他孤独,夜里来和他喝酒,发现他倒在黄土院落里,老槐树上簌簌下落的槐花的落英把他的身上几乎埋住了,只有一头银白的头发被夜风撩拨在月色中瑟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