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记忆

书，是可爱的，可爱到你执定不把她当朋友也是不能够的。可书越发可爱，你越是坚意想跟她交个知底朋友，却往往又是不轻易可得的，尤是在那个羞涩的年代！

我的读书生涯大抵是从入学前一年开始的。在偏瘠山村，一逢夏季，乡亲们最大的幸事就是在劳作了一天之后，纷沓来到村前宽绰的场地上避暑，头枕凹凸不整的矮石趾，背贴热温渐凉的糙地板，脚弯翘抖摇着，迎着时断时续或微动或凶吹的风力，傻呵呵望着月儿星芒胡思。那场景，那样势，自有一份酸后甜的惬意在里边。每每此时，村里稍有见识的人儿常好串讲《三国演义》里的故事，抑或说起香港深圳乃至省外邻国的琐闻。我最是喜欢蹲在大老爷们的身旁煞有介事地听，全然忘了月儿流动的光影……口传逸事听得多了，幼小的我就不免情痒痒，心湖总涌流一层莫名的遐思，浮漂起一探幽路的冲动:书里又是怎么个美美世界呢？

再以后，月光如洗里，或朝阳如枫时，总有个小孩儿手心上紧托着《陈真》、《西游记》之类的小公仔发呆，时而喃喃自语，那便是我；邻家的大男孩眼瞅着我那憨呆样儿，总会逗考我小公仔里头的字儿，临了便肯毫无吝骄地断续念教我听。渐渐地，我从喜欢图片里的人物，到喜爱比划图片上的动作，继而喜好上图片上的文字。这着实是个幸识的际遇，让我乐此不疲，又欲罢不能，以至于到了某种小痴迷的境地。一到小伙伴家里，心里全然没有吃玩的意计，就只顾瞪小眼，朝有字的物什奔了去，杵在那里，嘴里咿呀咿呀哟，浑不知能读出几多个相识的字来。难怪村里人总说我憨嬉可爱，乐好的是每遇此刻，我时会跺足驳争一番，直到先前让人夸美的乖乖范被弃了去才了事。也常在急雨转阳的午后，好邀约几个玩伴把村子转了个遍。玩伴玩雨后搭小桥儿，捉金龟子，我寻觅新垣旧壁上留存的字胡性指着嘟念，时而再拾拣路面上团团脏脏的书页端详，直到被玩伴疾拽硬搡着。那会儿，我还有个羞于言起的小嗜好，那便是如厕，蹲着，眯眼，微屏呼吸，小心着用枝条扫摩高年级村孩们撕下用过的课本纸页，一字一挑地跳阅开来。这真可算是糗事美忆一桩了。现如今在洗手间放着书、随性抢阅的习性，大概也是当时的遗金吧！

只可惜，那时村里的文书匮乏，尽管阅看的兴致忒高，常如鬼子般地毯式倾力搜寻字书，能映入小眼心儿蹲着咿呀呀读上一刻的却始终有限。而自个儿家徒四壁，自然更买不得书籍。目不识丁的父母从小也督教的少。就这样，没几年光景，那股嗜字如命的热劲也就被缺文忧贫的岁月给浇凉了去。

这是我与书这位可心友人儿的第一次离散。我漫无目的的转悠，不多久就一股脑儿钻进了雨后搭小桥儿的行列，整日捕鱼抓虾，上山入河，浑浑噩噩，全然不怜惜岁月的再三蹉跎。这般时光庸过了好些个年头，直至进城上了师范，才又重新开始与书交攀。一旦认定的友朋旋又不经意间出现在你面前，柔光中微微笑着，让人免不得添了股恍如隔世的感触，自然便生出了再也不会放手的执拗来！许是受这心相的驱使，我又开启了一段嗜书的行旅:我先是在市图书馆办了年卡，再成了临近几所学校阅览室的常客，后又在母校拥持三本借书证。有了书的陪伴，我仿佛霎时便灵动富博了起来，连笑都有了诚悫的底色。而小城里几乎所有卖借图书的店铺，我更是不肯有一遗漏，每每造访，流连其间，或捧读半天因囊中羞涩而不买，或挑看良久而咬咬牙终借，虽不尽兴而能尽阅，便算是雨后的晴天了。这期间，我所涉猎的书籍五花八门，古今中外，九流三教，文史哲传，医农工法，社政财军，林林种种，几到了无所不及的状况。我宛如一棵久旱欲枯的小草，恰逢泠风正好，甘雨终到，自会毫无保留又饥不选挑的吮吸着，拼着命暴嚼。连绎数年每天十五个小时以上的阅读劲头，让以休闲、运动、玩耍为主色的校园骤然平添了一层违和感，又瞬间粉绘了青春本该执持的色容。为人师后，我更是废寝忘食般苦学力文，不曾荒疏。在悯世杞教的命途里，因书，找回了久求的夜黑透月般的点点馨怡，温润了苦涩又茫然的青春。

多年与书相伴，她已深隐嵌入我的血液，锲进我的骨髓！原以为从此便可朝夕相伴，共情相悦，不成想，因四方漂寓、心滋肆意等原由，我便又在尬惑中第二次与她离散。这一别，即使是偶有所瞥也往往阅兴全无，竟到了多年几乎不见、切近陌路的境遇，想来总不免让人再而唏嘘！

待到我几经流泊、久为人父、执教阅年，尝得人间暖冷后，才第三次与书重逢。这一次，多了履历事，有了沧桑感，添了稳靠样，我也就变得谐晤恬素了许多。我们又相握甚欢！人近不惑的我用一星期奉读十二本、累劳一百小时的豪兴再次与书拥聚。尔后好些年，我更是手不释卷，车上看，坐躺读，睡了也要枕着书，还时常闭门苦啃。心之所向，不问来处归途，极愿尽欢！

只是新近三年，因杂务多，俗事繁琐，自己又总爱力争把手头工作做到极致，也就免不得为理想殚精竭虑起来，自然就无闲隙读阅，便在不觉间第三次与书生离。人世多舛寡乐，大略也就如此！

幸得近月闲恬，心觅淡静，才得以在重拾的落意中第四次与书重聚。这一次，我又网购了上百本书籍，分住各室，便于自己信手拈来习读。每遇妙品，自然是夙夜研磨悟思，也就渐而精进，得获了不少！书与我，分分合合；我与书，兜兜转转:道不完的欣憾，说不清的甘酸，参不透的阅心！倘在三聚三离又再会的今日，自此伴书终老，人生便也可算圆满了些！

读书，丰盈了青春，锻造了岁月，拉亮了信仰，还结缘了文友书朋，也让我在或困顿或潇洒或二者兼容中隐约窥瞰到了可期的未来。书，是有生命的静物，更是最真恳的友朋！你厌她，她不怨你，始终在那里；你宠她，她不冲你，依旧在那里！只是，聪明的，你自然会慢慢懂得珍好，以不负她的不离不弃，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