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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金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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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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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

作者/高金业

  一

  海边的清晨其实是凉的,尽管已经入夏。人们似乎还在睡梦中,一个个耷拉脑袋,一拉溜跟着队长向地里晃去。头一天身上的疲惫与酸疼还没有消除,觉还没补足,就要接着昨日的活计,继续干了。

终于到了地头。

“抽……袋烟。”大耳朵队长将早已被汗渍浸染得看不出白色的对襟褂子裹紧,蹲在了地头边。不一会,辛辣的旱烟味便弥漫于田野原本清新的空气里,昏暗中就有了些明明暗暗闪烁着的星星点点。

一袋烟抽完,队长站起来。说了声:“啊就……下手吧。”

然而没有人动,没有人动不是给队长难看,是因为大家伙谁也不愿头一个下到地里。身子太累是个原因,更重要的,是谁也不想成为标杆。拔麦子先下手的这个人十分紧要,快慢好坏全看这个人,地头长,一个跟着一个,不能落下也不能超前。这是那个时节,生产队的时节,队里人不知何时自然而然约定俗成的规矩,乡下的劳作规矩一旦形成,想改其实很难,能干的不能干的都需如此。

麦子熟了就要收割,黄县地里,收麦子不用镰刀,是用手将麦子连根带杆一并拔起的。人们实在是舍不得那能够烧火做饭的麦根白白烂在地里,也不愿意让玉米播在将来不好锄的地里。于是人们豁出自己肉长的双手,硬生生与那齐腰深的麦棵较劲。

不能够戴手套,戴上手套抓不住麦棵,更况,各家也没有钱去买手套。能够想象得出,一天下来,任谁的一双手也会起泡,肿胀,甚至握都握不死。我有这样的亲身体会,麦假中拔麦子的那几天,晚上手和胳膊疼得都睡不着觉,所以,对于大清早大家到了地头,都不愿下地第一个开拔的想法能够认同。

有言道,麦熟一晌。伺弄庄稼不容易,忙碌了半年,到嘴的粮食谁都不会放手。收麦子有讲究,要趁一大早不见太阳,麦秆柔软,穗不焦,麦粒不容易落时最好。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放弃下半夜熟睡,要抹黑赶到地里的缘故。

终于有人下地,占了一垄麦子,下了手。

没有人说话,地里一片划拢麦秸与脚打麦根土的敲击声。很快,麦子倒下的三角块状出现在地里,弓着腰的人们划成一条斜线。这条斜线慢慢向前延伸,便将整齐的金色方形剪切下一个奇特的角,这个角在蠕动、扩大……

渐渐,浑身有了汗,原本疼着的手与腰适应了许多,像是不再疼痛。于是大家缓过来劲,开始互相调侃,说些笑话,也就驱散了一些劳累。

渐渐地,太阳露出了脸,麦子也已拔倒一大片,到了地头的人,开始回身捆麦子,捡些长的粗的麦秸将麦子捆了,一堆堆簇起来,等待拉到场院上。

送饭的人来了,麦地离家远,拔麦子的不愿回家吃饭,大都是家里人做好早饭送到坡里。夏收时的坡里饭或许是除了春节以外最好的饭了。因为,谁都知道,拔麦子是个力气活,吃不饱便没有力气抢收。还有一点,便是那早餐最能检验各家主妇们的烹饪手艺,因之,哪一家都马虎不得,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做点好吃的。我们家是除外的,因为父母年大,无法送饭,我和姐姐只有带上干粮,喝一些别人家送来的稀饭。

半上午时,太阳变得有了热度,大家开始收工,带了剩下的干粮和浑身的汗水,也带着满脸满身被麦芒扎伤的红点,以及极度的劳累回了家。从缸里舀上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一股脑躺倒炕上,神思,还有明天呢!

  二

  麦子上了场,铡刀铡去麦根,上脱粒机脱了粒,在场院里摊开,妇女们在大日头下用齿扒来回翻嗮,场院里便膨胀起阳光的灸热与麦粒的清香,一张张因了丰收而充盈着的笑脸,就在那久违了的清香中摇移。

她们知道,这黄澄澄的一片,很快可以变成锅里的饽饽和碗里的面条,让全家人饱饱口福了。多么不容易啊,那么长时间的起早贪黑,那么多日子的等待和期盼,快要实现了!

一阵凉风袭来,有人喊着:看西边。于是大家一齐往西望去。但见有乌黑的云团在天际边翻滚着上卷,又乌龙般朝着这边滚来。快抢场。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刚刚安静自然的场院顿时混乱起来,拿木锨的,用木扒的,一齐拼命地将正晒着的麦粒向一起归拢。

有言道,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已经无数次领教过老天爷秉性的乡亲们,早已熟知这个季节天气的套路,与老天较量多少辈子,一次次教训中,农户们逐渐变得狡黠聪明。

乌云已经遮蔽了晴空,刚刚还是艳阳高照,如今已经有些个昏暗了。有凉风席卷而来,远处雷声已经响起。快呀!快呀!所有的人不约而同聚起共同的念头。就连平日里有些个懒惰,有些个消极怠工的,此时也手脚麻利起来。没有人动员,从各家各户跑出一些老人小孩,拿着自家农具,也跟着一起干了起来。大田里的路上,也跑来了壮劳力。此时,任再忙的活都会停下,当务之急是要将麦粒收拢起来。

雨点开始落下来,豆子一般大小,打在人们的身上和草帽上,噼啪乱响。此时,大家已将麦子分几堆收拢一起,用高粱杆编的围席围了,上面用麦秆苫子苫好,麦囤下,用筛落的细泥圈起护好。

雨大了起来,场院上一片苍茫,只一会雨水便开始流动,流动着的水里泛着雨柱,敲击着溅起的水花。被浇得透湿的男女老小,早已顾不得忌讳什么,落汤鸡一般挤进场园屋里,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大呼小叫说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嗔怪着老天,庆幸着自己的粮食没有受到多大损失。忽有人一声喊:哎呀,我的鞋。门口的路上,从场院里冲出来一只破鞋,正顺着流打着旋转快速淌去。于是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上了场的麦子需要反复地晾晒、扬净,放在口中用牙咬,证实的确干透了之后,大耳朵队长点了点头:嗯,麦子……算是行了。

不用队长多说,社员们都知道,收了麦子,那是要交公粮的,交公粮自古以来天经地义,万不能马虎,马虎了咱对不起国家。况且,粮食差了,粮库也不会收啊!这个道理特别对,大家都懂,所以麦子晒得格外干爽,挑那籽粒饱满没有瑕疵的专门堆于一处,细心地保管好,这些,是要支援国家,给城里人吃的。

日头变成一轮圆盘,快要落到西面旷野地平线下,余晖映红了残云,洒在场院的一切陈设上,洒在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身上,便显得有些个虚幻有些个柔漫,此时若用镜框取景,那便是一幅幅生动的油画,活生生现于那个年代特有的场景里。

晚饭过后,场院成了人们乘凉的地方,有凉风从海上徐徐袭来,白日的燥热渐渐淡去,劳累一天的大人们此时最需要的便是歇息,他们赤膊躺在草席上,身上的汗变成盐渍,一圈圈地图般勾勒在肌肤与衣衫上。孩子们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笑着挑着追逐着,举着扫帚满场里捂蜻蜓。

  三

  晒好的麦子被装进了麻袋,又一袋袋被捆在手推车和马车上。这些被精心筛选出来的麦粒将被送到粮站,交给国家。

第二天一大早,送公粮的社员便起来了,带着干粮,推着自家的手推车,往15里外的龙口逶迤而去。车上是3袋粮,每袋200斤,没有一把力气和技能是推不到目的地的。

我曾经推过麦子,只推过两袋粮,那时候还在上高中,年纪小,力气不够。就这两袋麦子,于我而言也是一个考验。粮食比大白菜重,碰到稍微上坡的路,得使劲推。另外得把稳车子,否则极容易歪倒,车子倒了让别人帮着扶起来是件丢人的事情。

一路上气喘吁吁,满身大汗,终于到了粮站。

粮站门口已经有人在排着队,还有更早的交公粮的,谁都想趁凉快早一些将公粮交了。

日头大亮时,验粮员来了,逐一验了粮食,定好价,过了秤,开了收条。直到此时,大家才放下心。

这才发现,其实肚子早就饿了。推了空车,去了龙口街里,找一家小馆子,将带来的玉米饼子让店家烩了,满满的一大碗,香喷喷端上来,急三火四吃了,抹一抹嘴,一个饱嗝打上来,便觉得有些心满意足,于是打道回府。

交了公粮,留足种子,剩下的才是社员的。这些粮食多是不饱满或不干净的,是交不上公粮的。即使这样的粮食,待分到社员手里,也不会很多。因为,公粮是按地亩数收的,一点儿也不会少。

在这个当口上,最忙碌的应该是队里的会计与保管。保管忙着计算还剩下多少粮食,会计拨拉着算盘,计算出有多少人头,每个人多少工分。人7劳3,先将人头口粮算好,剩下那一点,就是半年的工分粮了。算来算去,劳累半年,折起来一天挣不了几两麦子。这个时候,场院上收获的喜悦早已不在,只剩下叹气了。

不是吗?从收了秋粮,播下麦子那一刻起,乡亲们便眼巴巴望着地里,盼着它长高长壮。这里头不知道凝结了乡亲们多少汗水。这一点,局外人是不可能体会到的,谁侍弄了庄稼,谁才会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个中滋味苦辣酸甜。

从收了玉米,伺弄麦子便开始了。种麦子是要施底肥的,底肥来自是各家各户的猪圈,以及生产队饲养场猪圈里,早早里便被社员用手推车一车车推到地头覆盖起来。玉米收完,将农家肥运到地里,扬洒均匀,再翻耕到土里。土要耕得深耙得细,种子被耧具一粒粒耧到地里,社员用铁耙覆盖好,做成大垄。

白露过后,小苗顶着露水钻出地皮,此时要补苗。立冬之后要压苗,防止麦苗过旺不好过冬。还要浇冬水,返青水。施肥,除草,打药。一直到麦子成熟,这当中不知要种田人牵挂多少心思。

印记里霜降季节,小苗尚未强壮,有了强霜,乡亲们整夜守在地里,烧草驱霜冻。有些凉意的深秋夜晚,旷阔的原野里,丛丛篝火燃起,夹杂着玉米杆燃烧的烟味。远望去,遍地的堆火与漫天的繁星构成了一幅壮观的画面,也织就着乡亲们的希冀。因为他们深知,如果青苗不保,这一个季节的收成就会泡汤。

自新麦下来,各家主妇们便开始忙碌,将麦子用井水淘洗数遍,使干抹布在大蒲箩筐里擦干,经过几个大日头晒透,上石磨一圈圈推出面粉,筛出白面黑面麸皮。挑些好面出来,用温火炒熟,将凉凉的井水拌了,兑上点糖精,大人孩子便在院子里的饭桌上,摇着蒲扇,或干或稀享受着。那炒面凉凉的,香里透甜,香甜了口胃,滋润着心底。

毕竟,等了忙了大半年,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而后,那些分来的麦子,便被各家宝贝似的储藏起来,用大缸用躺箱,放好压实,防止生虫防止老鼠惦记。各家的主人都清楚,这些吃食是紧要关口才可以用的。

  四

  麸皮是好东西,舍不得卖给酒厂酿酒,存起来做酱油,或者,给鸡做精饲料。

铡掉的麦根,脱粒后剩下的麦糠,变成了农户们的烧柴。麦秸首先选出洁净且颜色相当的用来编织草帽,又挑那没被雨水浸泡过的,用麻绳大网兜捆了,一车车卖给造纸厂,极便宜,一马车卖不了几个钱。剩下的麦秸、麦根和麦糠一堆堆分给了社员。下工后,男女老少就蚂蚁搬家似的往家里倒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各家都有自己的草园,把麦秸麦根分开垛了,垛这种草垛是要技术的,草要一层层压结实,拿草时无论怎么抽,草垛都不会倒。夏收过后,村子里添了许多新的麦秸垛,远远望去如同一个个散落的的蘑菇。这些草垛,成了孩子们捉迷藏过家家的好去处。

麦草连同秋日里的玉米杆玉米根成了农户们一年里的主要焼材。麦草发暄,最不搁烧,常常地一篓子草做不熟一顿饭。但它易燃,做引火熥干粮打稀饭都行,且烧得灰多,积做圈肥是很好的。

胶东的冬天是难过的,潮湿的海风吼叫着,扑向一切阻挡它的物品。雪也没来由肆无忌惮地漫天张扬,那时的冬日似乎格外寒冷。

猫冬开始了。烧柴这时派上了用场。人们不出门躲在家里,将炕洞填满麦糠,全家人挤在一个炕上。炕上小桌摆一个火盆,火盆里木炭或玉米棒烧得红红的。男人们就吆喝着喝酒聊天,女人们拉着家常说东家道西家,边忙着手里的活计。

炕席下垫上了厚厚的麦草,既暖和又防潮。人们的嘎鞑鞋毡靴中也放了麦草。麦草随处可见,碎了就换,实用得很。

孩子们天生不怕冷,打够了雪仗,便捡就近的草垛掏个洞,钻进去取暖,甚至还可以睡一会。大人们不屑到这种地方,大人除了暖和的炕头,还有饲养厂、鸡厂和地窨子,那都是些暖和的地方。大人们还要赌钱,草垛里光线不行。青年人也不到这里来,年轻人一般去生产队的大草垛,那里可以掏个大洞,还没有暴露的危险。

转眼阴历年就到,家家户户开始忙年。节俭了一年的主妇们慷慨地倒腾出最好的麦子,磨成香喷喷雪白的面粉,合面发面,精心准备过年的吃食。一笼笼的大饽饽,一屉屉的面鱼、面桃、面兔,在一双双灵巧双手搓揉之下,于沸腾的热气中,变成了一个个乖巧的动物和别致的水果,活灵活现在灶房里。顿时,甜甜的面香溢满了屋子,那几日,各家似乎没有了寒冷,炕头会热得烫人,连同每个人的心底,暖暖的,像是洒满了阳光。

这些做好了的面食,除了自己吃,主要还是预备走亲戚做礼物用的,那时农户们买不起其它的东西,只有用自家鸡下的蛋、自家做的面食走亲访友。这个当口,最能比较出谁家的主妇手巧能干了。

大年初一早晨这顿饭,必定要吃水饺的,饺子是年三十就包好的。在四周遭炸响的鞭炮声里,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伴着升腾的热气,全家人享受着一年中这难得的幸福与惬意。孩子们不时地笑着叫起来,那是吃着了钱、枣、糖仰或年糕之类的东西。大人们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过年了,喜庆的日子,怎么能不欢喜呢?

然而,他们更多的是在想,麦子不多了,过了年,全家人得省着点了,后面不定会有啥事等着呢?今年算是老天帮忙,麦子丰收了,明年老天还会这么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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