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金业
那一日,伏牛山东沣河岸边,离郾城不远的一个小村里,昏黄的烛光下,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闭上了眼睛,至死,老人那只枯干的手仍搭在身旁的书籍上。入殓时,老人的孩子将书和老者一起入了棺椁。儿子知道,父亲放心不下那部书,老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为这部书而活着的。
老者叫许慎,那一年,是公元149年,许慎96岁。
其实老人是不必蜗居于此,这个偏僻的清冷的村落。其实30年前,因为这本书,66岁的他已经得皇家信任,以南阁祭酒出补令长。然,还是因为此书的魂牵梦绕,老人最终毅然辞官回乡,继续修订这付诸了一生心血的书,完他自己,及其众多理念近者的一份心愿。直至书校正完毕,直至获朝廷赏赐布帛40匹。老人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此时,他依然没有就职,依然隐居乡里,做他的教书匠,考据那些字牍句章。
有言道:心宽忘屋窄,野旷得天阔。就这样,一位隐居乡里的老者,凭一部书,引起轩然大波,也令许慎之名誉满京城。
东汉,一个诸侯割据、政治混乱的时代。古文与今文经典争论激烈,先秦六国之古文字与更近的隶书争辨不止,急需文字形体的辨识统一。此时的一介书生许慎站了出来,开始了他自己的长征,进行汉字谬误纠正,探源结构、读音和意义。
写作与研究无疑是艰辛的,近30载,孤寂与无援,困惑与嘲讽,无时不在袭扰着他。
天路深巷烟雨濛,枯灯残烛竹帐青。而今的召陵故城,那残存的一瓦一土,无不诉说着千年之前,那一个个久远的故事。
那一年,非典刚刚过去。正是春暖花开,一路上油菜花开得嫩黄,杨树叶已经开始变大,黄河北刚刚长出杨树胡子,这里就已经将树叶往大里伸了。万物生长不可抑制,大自然总是这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场对人类极大伤害的病毒过后,天依然还是那般蓝,草木依然还是那般蓬勃。
心仪老先生已经很久了,一直没有时间前来,尽管当时所在的单位离这里并不远。
是个星期天,赶巧手头无事,便专程来到漯河,开始满足心愿的找寻。
踏上这片古老的散发着千年文明气息的土地,我在找寻着什么。是那个麓台?那个当年齐桓公意气风发站在那里,站在郾城之召陵故城之上,会盟8国诸侯,联合侵蔡伐楚,迫使楚成王使大夫屈原到军前讲和的麓台。还是那个小商河?那个岳家军的大将杨再兴被金兀术军乱箭射死的河流。
风摇树木,不见声响。斯地斯事,若倾若诉。历史遥去,空留下无尽想象。却原来,这郾城不仅与书卷相连,还咏唱过铮铮铁马金戈。
高速公路出口处,有大幅路牌标有“许慎故里”字样,并画有箭头指向。一直驱车向前,不远处即是漯河市区,市区路并不宽,亦不太长,眼见快到尽头,因不见路标,问警察,曰走过了。于是掉头向东,回到东环路再向北,方才到了目的地——郾城县姬石乡许庄村。
有村民正修整麦田,问景点在哪里。回答说村东有许慎墓,城里有个纪念堂。于是下车,往墓地而来。老远地,见一圈围墙拢着一片地方,有柏树透过围墙伸向空中。墓园并不太大,呈长方形状。进入大门,阳光斜照,疏影重重,却不见一个人影。信步进入,一条甬路通向北去,两边种有树木花卉,像是刚栽不久。
草儿青青,淡淡的野花摇曳着开于墓顶,不招摇也不艳丽,就是那么灿烂着伸展着。在墓底四周弧形条石生硬的围拢中,那野草野花显得生机盎然,像是与来者打着招呼。四周的松柏伸着满是皱折的躯体,展出虬曲沧桑的肩臂,张开缠满了岁月的脸庞,半睁着历经沧桑的眼睛,无言地望着我们。这些见证着千年风雨的树木,使得墓园多了自己的肃穆与庄重。
阳光照在碑上,泛出异样的光。像穿越来到大清,康熙46年,知县温德裕在墓前躬身,焚香祭奠,立下这块现存最早的“汉孝廉许公墓”碑。又像是来到光绪2年,又一知县王风森亲手书下“许夫子从祀文庙碑”,记叙了许慎的功绩。然,并非所有的官民都遵崇文字,其后的中原大地饱经战乱,历兵火,遭递变,许慎墓碑渐次被毁,幸墓被许慎后裔保护,得以完好。
有清风袭来,诉说着更为久远的故事。东汉是个文人荟萃的时代,公元54年,许慎就出生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那一年班固23岁,班昭6岁。自幼聪慧的许慎自然不会失去读书的机会,8岁入学馆,5年后入县读五经。又过了5年,郡中应试中选被录为文书小吏。彼时,汉代学士多通一经,而许慎却精通五经。于是,“五经无双许许重”之誉传播于众。
做官并不是许慎的所愿,终了他还是选择了相伴枯灯字纸,专心探究那关于字的学问。
有守墓人来,声言刚去地里浇麦,脚上带着泥土。问及许庄,还有没有许慎的后人。来人说我们都是,凡村里姓许的,都是他的后人。又说三四百人的村,有一半姓许。可惜啊,村里的后代,除去考上大学的,都在家干活。对不住祖先哪!
墓前有新碑一面,来人说那是1985年新刻的碑。墓园也是那会省里拨款,整修过,墓区加宽加长,修了围墙、大门,让他们,许家的族人看守。先前,只有这墓,墓很小。来人说。
据载,墓侧早先建有祠堂,并有祠田120亩。村西还有许慎之子许冲的坟墓。千年过去,世事沧桑,祠堂已被夷为平地,仅存这座圆墓。
有长形石祭案一条,摆在碑前,案上尚有未撤之祭品,想必清明时有人来此祭扫过。微风袭过,扬起些微烧尽了的灰屑。
有载曰:许慎墓髙十有五尺,径四十有八尺。乡人相传有:“日动一厘,夜长三尺。”,又曰:“许墓龙背脊,一股好风水,人削暴雨冲,年年月月长”。将许慎做神明敬畏,口口相传,乡邻族人,大可理解,然,坟墓自己长高却也是离奇不过的事情了!
还有那个赞许有加并且美丽着的传说,千年之前,太后收留了一个被风刮到宫里树上的姑娘,赐她为天赐公主。许慎召入京城任太尉南阁祭酒,太后将公主嫁给他。由于许慎太执著,编撰过程中,居然不避太后名讳,将“窦”字解释为洞,狗窦直接释为狗洞。惹怒窦太后,逐回原籍,并要赐死许慎。天赐公主毅然随夫回乡,假称许慎病故,当着乡邻之面,殡许慎于墓地。每到夜晚,天赐公主便白衣素身,为许慎送饭,陪其著述。在墓中,许慎完成了泽及千秋的《说文解字》。
传说自然替代不了正史,那个天赐姑娘只是人们美好的想象,然而,此时的我却更愿意这个故事成为现实。历史中加了想象,融了文学与传说,就会伴随许多的美好,许多的联想。不是吗?生活中自然少不了《楚辞》、《史记》那般史诗样的篇章,理想里也缺不了《西游记》、《三国演义》的伴随!
老百姓心里自然有自己的一杆秤,生者如此,逝者亦是。族人的夸许带有炫耀的成分,引以为傲之中更有诸多赞许。那是因了许慎的学问,以及功绩。字圣之名,不会凭空而来。
《说文解字》,一本析形、解义、辨声的字典,一座文献语言丰碑的奠基。上溯造字之源,下辩递变之迹,似一座桥梁,构架于画符文字、甲骨文、金文之间。
“六艺群书之祜皆训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鸟兽、鱼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莫不毕载。”14篇、15卷、540部首,9353条目,133441字。工程浩大,亘古罕见。
千年之前的许慎不会想到,他的这部书对后世会起到如此大的作用。“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正是由于他的坚持不懈,方使得经学研究纳入正确轨道。此种成就是影响长远的,过去、今天以及将来,举凡研究语言文字学、古文献学,都离不开《说文解字》。这是许慎对中国文字学研究所作的一个极为光辉的贡献。
后人有言,许慎之功,“可比孔子,可比周公”。那一会,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官职并不大,亦不能铁马金戈征战沙场的小人物,会凭借其一部书,使得整个华夏逐渐向某种精神集中,开始了中华文明的更高追寻,使得子子孙孙循着一种绵绵不绝的导向,孓孑前行。
独体为文,合体为字,中国从此开始进入文明发达时期。一部书连接古今。秦始皇用武力统一了中国,而许慎用一部书统一了中国的文字。这不仅是我国第一部系统解释古代汉字的字典,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文字学专著,比西方的英语词典早了1600多年。据说,郭沫若能看懂甲骨文,因为他读了《说文解字》。
出了墓园,一中年妇女正举扫把扫地,问村里尚有许氏祠堂或纪念馆否?答原有现已无。妇女忙着扫地,说省旅游局要来人,把卫生打扫一下。
是好天气,阳光尽情在四周挥洒,道路,村庄,周围的土岗都格外地明目,这土这地像是增添了许多灵性。蹰立路边,总有些意犹未尽。风荡漾着,有泥土的潮湿味道袭来,望着前方村庄里袅袅升着的炊烟和鸡狗的叫声,望着远处四野蕴满生意的绿色,一种莫名的感动袭上心头。为着这方土地,也为着那部书!
还是一路打听着,我们找到了位于漯河市里的《许南阁祠》。
毫不起眼的一个门楼,门楣上书有“许南阁祠”,门楼旁挂一白底黑字牌子,上有“许慎纪念馆”几个字,落款王力。曾专修过这位被称为语言学大师的北大教授所编的《古代汉语》,那书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必考科目。王力师从赵元任,受过梁启超、陈寅恪、王国维熏陶。“为这个民族想一点问题,出一点主意,做一点事。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做那么‘一点’”。王力一生浓缩在语言研究里,细微之处,尽见其人的精神和品位。
该祠历史较晚,为清光绪25年,郾城知县周云奏请皇上所建,原来占地三亩三分。有房21间,并有影壁、照壁等。享堂上悬:“五经无双”金字匾额,内供“汉先儒许慎之位”木柱。四壁装有用紫檀木雕刻的《说文解字》540部序目。辛亥革命后,改祠为学校,许南阁祠逐渐被毁,加之后来道路改建,今唯余一过厅。
进门有一狭窄前院,院左首立着清光绪28年郾城知县孟瑞堂所立“创修许南阁碑记”一块,字已不甚清楚。门右有横放之新刻石碑,上有“说文解字”内容。
厅门内,迎面有许慎画像,一袭汉服,端庄文雅,上有篆书“文化宗师”匾额。画像两侧均为书柜,放有《说文解字》各种版本之书以及研究许慎及“说文解字”之书籍、资料等。
旁有侧屋,有纪念馆工作人员在办公。见我们去,忙出来,并介绍了一些有关情况。
这方土地许久以来是沉寂着的,特别是文革中。但自80年代开始,这里忽然开始热闹,全国首届纪念许慎学术研讨会在郾城许慎墓地举行了谒墓揭碑仪式,省里也召开了学术研究会。成立“郾城许慎研究所。”随后,计划分3期开发“许慎圣地旅游中心”,含许慎墓园、许慎禅殿、《说文解字》碑廊、许慎艺苑、游湖、森林公园、竹园等等。
按照进度,估计现在3期工程已经完工,现在的字圣故里想必会更显其魅力所在。
望着那张画像,那些书籍,闻着特殊的墨香,觉无尽的生机阵阵袭来。世间万物,尽有存灭,人生百年,具可生死,唯有精神不死,唯有文化不灭。
中国古人有着非凡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中国古文字的构成便是有力的说明。开始的甲骨文是用来占卜的,所以如今看似方正规矩的汉字中包含了许多的寓意,甚至神秘色彩。
宋人何薳《春渚纪闻》卷二说到,宣和年间川人谢石能相字言人祸福,求相者随意书写一字,可以就这个字解释,没有不准的,一时名震京师。宋徽宗就写了一个“朝”字令人找谢石测。谢石一看,对此人说:“这个字不是你写的吧?这个字,我不敢说,说得不好要倒霉的。”那人很惊讶,但还是对谢说:“只要有真凭实据,尽管说来,不必害怕。”谢石把手按在额头上说:“‘朝’字拆开,就是十月十日。不是这一天出生的天人,还有谁会写这个字!”宋徽宗正是十月十日生日。
清人梁绍壬的《两般秋雨随笔》中说,崇祯末年,国事日非,崇祯皇帝派一个内臣化装了去民间打探消息。遇到一个测字先生,内臣写了一个“友”字让他测。测字先生问他想问何事,回答说“国事”。测字的说:“不好,反贼已出头了。”内臣急忙改口说:“不是‘朋友’的‘友’,是‘有无’的‘有’。”测字者说:“更不好,大明已去其半矣。”内臣慌了,再改口说:“不是这个“有”,是‘申酉’的‘酉’。”测字者说:“还要不好,天子为至尊,至尊已斩头截脚了。”
古人笔记小说有演绎的成分,内里故意含着玄机,让你张目结舌才达到它的目的。
然而,汉字的妙处正在这里,那就是它蕴藏着无穷的道理与缘由,使得一代又一代像许慎这样的人,倾毕生精力去研究它,开掘它,从而又带给人们诸多惊喜与感悟。
这正是中华文化的魅力所在。
如是,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苍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其实是一种敬畏;自古以来历代君王对学问的膜拜,其实也是一种敬畏;多少年来,那么多并不识太多汉字的邻里乡亲,节衣缩食供子女们上学认字,同样,是对于字纸的敬畏!有了敬畏,家族才可繁衍,民族才可强盛。
吾生亦晚,但《说文解字》之名如雷贯耳,仰慕已久,文革时无书可买,文革后此书再版,即买入橱中。那一年,也是春天,残雪未尽,长驱于潍河之南,于安丘王筠后人处,收得汲古阁刻影宋版《说文解字》,虽缺页但足以惬喜。
今不但见书,又观其作者故里及墓冢,真是庆幸之事。想单位离漯河百余公里,过去竟也未来拜偈一下,实在遗憾。所幸非典过后,能有空闲,来此谒拜,算是有缘。
已近正午,阳光艳艳,却并不灸热,春风抚于脸颊,心中多了惬意,一种莫名的气息在胸中鼓荡。一字一世界,一笔一菩提,汉语本不华丽,也非常悲悯。它像一个智慧的老人,指点启迪着每一个儿女的人生!
汉字之魂,犹我们体内的骨髓,犹华夏文明的肾精。心里想,力量,不仅仅是肌肉,是刀枪,比那更强大的,更有魅力的,或许还有其它。就像许慎,就像那部《说文解字》,就像之后的那些个追随者们,华夏民族的精神一统,华夏文明的绵绵不绝,不正是在这些字纸的引领下、启发中,踉跄前行,发展壮大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