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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金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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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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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坊巷

石板青青,巷道深深,阳光半映着白墙青瓦,近三百座古居掩映于河道、小桥与榕树中,向来客无声诉说着往去的故事。

有人惊讶,有人感叹。不是吗?三坊七巷,几个世纪里,闪烁着的思想光芒,足以光照着八闽大地,华夏神州。

朋友说,到了福州,此地是一定要去的,观赏明清建筑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去领略文化,去认识那些启迪晚清思想的先驱,去静听历史风云的惊雷,去感受甘愿喋血的人们多情的另一面。那些人,那些事,或许可以让你思索许久……

生欲报国志难酬

神州东南的福州,镌刻着两千多年沧桑年轮,而三坊七巷的雏形,则源于唐末闽王王审知的新城扩建,以钱纹砖筑起之罗城,成为华夏当时唯一的砖城。时光荏苒,过往匆匆,自古以来,偏于一隅的鼓山脚下这座城池,很难聚焦在历史的华灯之下。

历史就是这么离奇,近代中国一个世纪里,从这里走出的男女,个个身姿傲挺,张扬着彪炳着,展现在历史的舞台,接踵比肩,声情并茂,振聋发聩。为此方水土赢得了掌声。

站在高处鸟瞰,三坊七巷犹如海上层层波浪,起伏汹涌,此起彼落,似万倾波涛壮观无比,摇撼人心。一如此方土地生长的人们,用自己的行径在践行,理想之火会愈燃愈旺。

近代诗人陈衍有诗曰:“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很早的时候,这座海滨之城已成为士大夫的聚居之所。而鸦片战争的枪炮声,惊醒了福州士子的逸梦,固有的忧国忧民意识,于变迁中表现得尤为强烈。翻动历史,你惊奇发现,那个时节,救亡图存是多么的重要。

幽静古朴的郎官巷,一如既往的沧桑里,存蓄着百年之前那个变法图强的往事……

那个只活了23岁的林旭,没有像他的字——晚翠那般,伴着老屋见到理想的实现。就在大清被迫连续割地赔款之后,一个萧瑟的秋日,他与谭嗣同等6人被斩杀菜市口,“戊戌六君子”的维新理想湮灭于肃杀的阴霾里。

郎官巷记下了他16年的足迹,它告诉人们,这个清末名臣沈葆桢的孙女婿,这个一生都在试图改变国家与自己命运的年轻人,因为甲午海战惨败,《马关条约》签订,小小年纪的一腔热血被点燃,公车上书慨然签下自己名字。并组建“闽学会”、“保国会”,面见光绪。变法失败,康梁逃亡,军机处章京林旭没有逃,临行前,仰天长啸:君子死,正义尽。引颈大笑,声若洪钟。

恨结婚7年,未曾为丈夫生一儿半女的妻子沈鹊,痛不欲生,含泪写下: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箧中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遗恨更何尤!拼得眼中无尽泪,共水长流。留了此词,沈鹊饮恨自尽。

比林旭年长21岁的严复,祖屋距林旭家仅几十米。这个被称为近代中国思想的启蒙者,更像自己理论的实践者。他早年丧父,为了生存,读了船政学堂,成为一名舰船驾驶员。曾与刘步蟾、萨镇冰等去英国实习。随着走出国门,作为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的他,开始思索社会变革。甲午一役,北洋水师战死1600余人,多是他学堂里的精英,包括他的同学邓世昌、林泰曾、林永升。午夜梦回,锥心疼痛铺天盖地袭来。

文弱的严复开始以笔为枪,喷发出他对这个旧制度的悲愤,一系列政论文章激昂而犀利。大声疾呼:“不变于中国,将变于外国”。图变则强,被外国所变,中国则亡。他翻译的《天演论》告诉人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中华民族到了危险境地,再不清醒,连立锥之地都可能失去。此书出版,举国震动。

此后,他连续翻译出版西方资产阶级学者的8部著作,为列强虎视下的中国带来警示、启迪与召唤,这些书像及时雨,浇灌进学问饥荒的知识界,也令他名声鹊起。

变法失败,他逃过一劫。“临河鸣犊叹,莫遣寸心灰”,此时的严复,心中充满哀痛与失望。1921年的初冬,他病死在郎官巷的家中,墓志铭由他的好友,儿媳林慕兰的舅舅陈宝琛书写。这一年夏天,真正能够代表中国先进思想的政党——中国共产党诞生。

比严复年长近一个多甲子的林则徐,正襟危坐在澳门路林氏宗祠的树德堂内,一捋胡须,目光炯炯,神情凝重。

这位历官大半个中国声名显赫的总督,功绩不仅仅在于虎门销烟抗击英军,更重要的,在于他闭关锁国的时局下,成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敢于开风气之先,对西方先进技术兼收并蓄。

自小生于人称“海滨邹鲁”的林则徐,除却父亲言传身教之外,闽地学术守持弘扬理学经世精神,所形成的特有文化禀赋,给了这位日后叱咤风云的疆土大臣以深厚积淀,端品行、务笃实、广博采、求实用的学术传统,使得他有了腾飞翅膀。

在福建最高学府鳌峰书院里,林则徐遇见了郑光策和陈寿祺,前者是鳌峰书院山长,后者时为大儒。两人都是做人的楷模,人品刚正不阿,学问经世济国,且均具有爱国精神。时,福州林芳春《介石堂文钞》曰:“同乡若陈恭甫、梁芷邻、林石麟俱可望。”陈寿褀乃清代著名家者,对汉学、宋学有很深的研究,是阮元的得意门生,受聘鳌峰书院主讲11年。“不饮,不弈,樗蒲不入座,惟手不释卷。”满腹经略,文彩惊人。陈寿祺与林家有世谊,长林则徐14岁,二人惺惺相惜,多有书信诗文互赠。林则徐署江苏布政使时,置江苏大灾,林发布公告,安抚民心。陈寿祺作《答林少穆按察书》,赞其为政举措。林则徐亦曾作《陈恭甫先生六十寿诗》,达600字,誉陈“海天有麟凤,文采天下瞻”。

梁章钜与林则徐自幼为邻,在鳌峰书院又同师郑光策,梁长林则徐10岁,中进士后授翰林院庶吉士,通史馆纂修,官至江苏、广西巡抚,兼署两江总督。才华横溢,笔耕不辍,所著达70余种,为清代督抚著述最丰者。

林梁既是诗友又是同僚,两人处世为人理政以及诗文,有许多共同点,因之私交甚笃。梁章钜《制义丛话》赞林则徐曰:“余友林少穆则徐督部,天怀敦笃,文笔敏瞻。”林则徐誉梁为“卓然当代伟人!”

仔细看,你会发现,一代英杰的出现,绝非偶然,其中家风的熏陶及身边环境影响都是重要的因素,彼时福州的街巷,是容易生发栋梁的!

然,正所谓时世造英雄。大浪隐去,那些满腹经纶的巨子、一心报国的英杰,却很难实现自己的梦想,其结局大都凄凉悲惨。只留下白墙灰瓦,在诉说着曾经的过往。

世间最尊是墨香

浩浩的闽江,川流不息,像这江水一样流淌着的,是融汇于榕城人血液里的特殊基因。

三坊七巷闻名遐迩的古建筑里,蕴含着多少华夏优秀文化的传承,每桩每件,都在倾诉着为人称道的故事。

彼时,崇文重教,识礼读书之风气,海内罕见。南宋与朱熹、张轼齐名的东南三贤之一的吕祖谦,曾写下福州一景:“路逢十客九青矜,半是同袍旧弟兄。最忆市桥灯火静,巷南巷北读书声。”整条巷子皆为读书人,深夜不休,朗朗苦读,好一派热闹场景。

于是,街巷名字,便有了文儒坊、光禄坊、衣锦坊,有了郎官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听这些街巷的名字,哪一个不牵着读书、科举?却原来,这榕城,原本是被浓浓的书香沁透着的。

盛夏的福州,虽有习习海风,却也是炎热着的。每逢乡试,试馆林立的南后街,云集着各州县的生员,坊巷的每一扇朱门,都浸着墨香点点。“正阳门外琉璃厂,衣锦房前南后街”,为功名,也为正名,士子们来接受3年一度的检验。据载,明清两代,福州有3747人中进士,列全国前茅,仅文儒坊一条街,御赐金榜题名匾牌就达十多面。

文儒坊47号,御赐的“六子科甲”牌匾高高挂着,记载着陈家世代读书为官的辉煌。

自嘉靖间陈淮起,陈家子弟便没有辱没过祖先。乾隆时,陈若霖在刑部尚书位上,一当8年,闽剧《陈若霖斩皇子》流行半个世纪。光绪时,陈若霖曾孙陈宝琛兄弟6人,3人进士,3人中举。陈宝琛学识渊博,无所不通,擢翰林侍读,人称“清流四谏”之一。纂修《穆宗本纪》。主张“变化以尽利,任人以责实,筹饷以持久”。中法战争奉旨抗法,马尾一战失利,被降五级,回乡闭门读书,任鳌峰书院山长,修漳厦铁路,创全闽师范学堂。61岁时,奉召入京,担任小皇帝溥仪老师,授太傅。历史记下了陈宝琛晚年凄凉的境遇,也记载下他一生的等身著述。

光禄坊,玉尺山房,山石上的“鹤登”二字,记载着叶敬昌邀林则徐放鹤的往事,也记载着福州诗社19人在此咏诗诵词的美好时光。同光体诗派代表人物陈衍的一生,是与诗文相伴着的。这个与其祖父、父亲一样,不善考试却才华横溢的文人,屡试不第。却在甲午海战后,与林纾等联名上书督察院,反对割让领土,并积极创办《求是报》,推出一系列针砭时事的论说,广受欢迎。变法呼声响起,写《戊戌变法榷议》10篇,积极进言,眼光高远。

袁世凯称帝设筹安会,让他“联名劝进”,陈衍怒发冲冠,卷铺盖打道回乡。专心编纂《福建通志》,5年后,一千万字的书成。“七七事变”那年,也是夏天,81岁的陈衍长叹一口气,结束了他辛劳的一生。

与陈衍相比,郑孝胥的才情似乎更胜一筹,“诗书画皆绝”,“慷慨怀大志,平生行自哀。嗟君有奇骨,况复负通才”,他的人生,注定会有更大的起伏。自任李鸿章幕僚开始,踌躇满志的他开始了政治生涯。任过驻日使馆领事,策划过张之洞几乎所有的活动,得到了光绪和溥仪两任皇帝的宠信,担任过小朝廷的内务大臣。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活跃了半个世纪之久。这个饱受中国传统文化浸润,一直以儒学传人自居,原本可以被史书重重书之的天才,却晚节不保,父老均力避之。正因了那句: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仍活着。老百姓心里的秤,最是公允。

有才华的人不仅郑孝胥,清初的“十砚老人”黄任也居住此地。黄任虽官只至知县,却饱读诗书,嗜石如命。撤职回乡,乐的清净,制一面旗子,上书:“奉旨革职回乡”,招摇过市。他的行李只有十块砚石,均请著名的顾二娘刻成砚台,自号“十砚翁”,并赋诗:“一寸干将割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扎扎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他将光禄坊外祖父许友的“香草斋”改名“十砚轩”,将十块砚台皆名奇怪名字。据说,还让小妾每晚抱着“生春红”砚睡觉,得女人柔气,更添柔和润滑,成为“天下第一名砚”,价值连城。一日,民国时报先驱林白水在琉璃厂偶见“生春红”,知是黄任旧物,喜不自胜,以重金相购,并改书斋曰:“生春红室”。

几乎同期,林侗、林佶兄弟亦响誉海内。林侗素善考古,著有《来斋选古》《来斋金石考》等。林佶精诗文,著有《朴学斋诗文集》,又善书法,他手写的刻本《渔洋山人精华录》《尧峰文抄》《午亭文编》等非常有名,被称为“林佶四刻”,在中国印刷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前些年,我淘过一册林佶手刻本书,精美无比,至今爱不释手。浩瀚中华古籍之中,闽刻本是占有一席之地的。

嗜古书如命的,还有此后成了翻译家的林纾。13岁开始的7年里,他翻检校阅残烂古籍不下两千余卷。如陈衍一样,7次入京会试,屡试屡败。因而绝意仕途,专心以文为业。1897年,他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得到国人相当认可,一时洛阳纸贵。在之后短暂的27 年生命里,他用一腔爱国热血,挥就了百余篇针砭时弊的文章,成功勾勒了中国近代社会的人生百态。其与人合作翻译的180余部西洋小说,向中国民众展示了丰富的西方文化,开拓了人们视野,也确立了他新文化先驱及译界泰斗地位,留下了“译才并世数严林”的佳话。

很多人不知道,这位著作等身的翻译家,其实并不懂得外语,他的译著,也多是文言文。林纾乐善好施,所入大部分都用来资助家境贫寒的学生。晚年,林纾的古文体受到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丢了北京大学教席,他的学生捐款成立一个基金会,帮助恩师度过窘境。

徜徉于三坊七巷青石板巷子里,没有了喧闹,闭上眼睛,放松神经,似乎可以闻到一种翰墨奇异的芳香,从房屋里、从更远的天边,徐徐而来,沁入心扉。于是,凌乱的头脑清爽了许多,杂乱的思绪变得条理,心胸豁然阔大,我不明白,这突然而至的力量从何而至……

书声琅琅里的铁血豪情

云悠悠在飘,水缓缓在流,盔甲似的四面山峰,围拢着福州,写就了这个海滨之城的安逸舒适。而满城的书坊与士子,显现着古城的温良俭让。

然而,当真正走入它,你会发现,这温润绵绵里,却也饱含着慷慨激昂,一经触动,便会金戈铁马,刀剑起舞……

文儒坊非皆文弱,张经便是。他自幼勤读经史,长大后体貌魁伟,且文才武略。嘉靖33年,倭寇扰我沿海,劫掠商船百姓。时任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的张经,因其平瑶乱有战功,受命总督沿海7省兵马,专事讨贼。倭寇盘踞浙江柘林川沙堡,愈聚愈多。张经选将练兵,等待时机。时,权相严嵩之干儿子、兵部侍郎赵文华督师到浙,催张经进兵。颐指气使,并索贿银2万两,张经不买其账,激怒赵文华,疏劾张经:“糜饷殃民,畏贼失机。”次年春,张经遣大军与敌合战于王江泾。激战数日,倭寇大败。捷报传入京中,严嵩却颠倒黑白,谗其“养寇不战”,张经被捕入狱,于当年10月冤杀。有功反遭诛戮,天下人皆鸣不平。此冤案,直到隆庆初年才被昭雪。恢复官职,赐祭葬,追谥“襄敏”,并给予后代袭封恩典。

与张经同时代,同样带兵抗倭的戚继光,嘉靖年间曾数次领兵入闽,据说,也曾在文儒坊闽山巷内住过。

江山代代才人出,百年之后,张经住所的斜对门的文儒坊28号,又出了一个抗倭英雄,此人叫甘国宝。

少年时的甘国宝聪颖好学,练就一身武艺,尤擅射箭。雍正7年中武举,4年后中武进士,殿试2甲8名,授御前侍卫。而后游击、参将、总兵一路晋升。甘国宝一生最出彩的章节在台湾写就。其后两任台湾总兵,并福建水师提督。甘国宝赴台就职时,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时,台湾常有海盗出没,危害百姓。甘国宝率兵巡防,缉捕盗首,绳之以法,“防陆者不可处于家,防海者不可处于陆”,亲自督帅小船于外海巡逻。海峡上的风吹动着他的战袍。猎猎作响,虎虎生威。倭寇慑其威严,望旗而逃。他还深入民间,悉风土,倡礼义,励耕种,促迁台居民与当地土著团结和睦,使“兵安其伍,民安其业”。

乾隆三十二年,甘国宝离台升任广东提督。临行时,台湾百姓送万民伞、万民旗,扶老携幼,同舟送行至鹿耳门。9年后,任福建提督兼闽阅操大臣的他出巡8府,途中染病逝世。追授荣禄大夫。台湾百姓念其政绩,建祠设祀。甘公一生转战南北10个省份,屡立战功,深得乾隆赏识,视为心腹栋梁,曾多次褒奖。

甘公雅好文墨,擅山水,尤工手指画虎。“指虎”形态各异,皆“传其威鸷之神”,其作品被人珍藏至今。

自清末开始,甘国宝的故事,成了福州百姓口口相传的传奇,煞有其事地铺陈在小说、戏剧里,演绎得淋漓尽致跌宕起伏。台湾甚至出品过一部影片《甘国宝大破白水庄》,将这个总兵神奇化在银幕里。而文儒坊,却记下了他真实的为国为民的一生。

从甘国宝故居而东,不足百米,一处房屋门前有“林则徐母亲”牌子,林则徐母亲名陈帙,从这里走出嫁到林家。多年后,陈家也走出了一个叫陈季良的人,算起来,此人应是陈帙的孙辈。

陈家世代书生,出过7位进士,陈季良在兄妹五人中年纪最小。1905年,他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江南水师学堂驾驶班。武昌起义时,时任“海容”舰枪炮大副的陈季良指挥炮击刘家庙,打响了海军投向共和的第一炮。

俄国十月革命胜利,苏维埃政府决定将黑龙江航权归还中国。北京政府建立吉黑江防舰队,调陈季良任舰长的“江亨”等4舰北上支援。适逢日军向苏联红军游击队进攻,陈季良毅然将舰炮两门,炮弹21发借给游击队,使得红军战斗胜利。北伐龙潭战役中,陈指挥海军炮击孙传芳部3小时,将孙军击溃。3年后,任海军总司令。

抗战爆发,陈季良指挥了被称之为“一战后最惨烈的战斗”──江阴海空战,为阻挡日寇进犯南京,陈季良临危受命,担任江阴封锁区总指挥。在动员时他说:“军人当忠于职守,以身报国。要有马革裹尸、鱼腹葬身的壮志”。

没有空中力量掩护的中国海军,面临从未有过血战。敌以80多架次飞机,分4批集中攻击平海、宁海两舰,陈季良指挥官兵冒着弹雨,用高射炮和机枪还击。两舰相继被敌炸毁。陈季良移驻逸仙舰,挂出令旗继续指挥。敌机猛攻逸仙舰,击落敌机两架后,逸仙舰也被击中。官兵劝陈季良快撤,陈季良喝道:不!我们和敌人拚到底!激战中,陈季良被弹片击中腰部,血流如注。他忍着巨痛,大吼:“中国人的最好归宿,是与敌战死在最后一刻!”随拔出手枪与敌机对决。舰上活着的官兵,全部从血泊中顽强站起,用手枪、用步枪与敌人血战,直到所有子弹打光。

此战,陈季良率4艘战舰与敌300多架战机、70多艘军舰,浴血战斗了两个月零一天,击落敌机20多架。在场观战的一德国顾问,亦被陈季良和官兵无畏精神震撼,说:“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最惨烈的海空战。中国海军如此英勇无畏,中国必胜。”

日军曾扬言3个月灭亡中国,这个梦想,在江阴破灭。但就江阴一条防线,他们就用去了3个月。

身负重伤的陈季良被送往重庆万县治疗,春天里,伤病复发,却连一支盘尼西林都无法得到,夫人要去找海军总长,却被丈夫拦住,说有那个药要用到前线将士身上。

抗战胜利前,他因伤去世,死前交代妻子:不要让我入土,我要看到日本人被打败,打败了日本人,你往我棺材里倒几杯酒,我也好好庆贺一番!”他的棺材是用水泥做成的,入殓后,放置万县山坡上稻田里,仰面朝天,魂灵不散。抗战胜利,所有人涌上街头欢呼雀跃,而陈季良的夫人,独自一人跑到丈夫棺材前痛哭不已。其棺椁被军舰运回老家,自码头至南街,一路公祭不断,民众夹道相迎,哀痛万分……

不由地忽然想到,更早的时候,年近70的左宗棠,为收复新疆,出征时,专为自己带上一副棺材,疆土无还,此身不回。也是抗日,1940年的成都空战,中国空军能上天的战斗机都已战损,李教官戴上飞行帽,说:我的学生都战死了,现在,该我这个老师上去了。驾驶着教练机毅然升空,再也没有回来。

长天浩浩,白云飘摇。中国之大,从来不缺仁人志士,一代代,前赴后继。忠贞之血,如绚烂花朵,洒遍蓝天碧海。

举起觉醒的拳头

谁会想到,这条而今熙熙攘攘的马路,却是自古以来即有的古老街巷。杨桥路,“七巷”中最北面的一条巷子,巷子里顽强坚守下来的这处宅院,显得那么矮小瘦弱,却别有风韵。

许多年前,一个叫崧甫的男人,买下了这个宅院。他是林长民的曾祖父。当年的崧甫不会想到,他的血脉传承延续,轰隆隆竟会照亮某个历史瞬间。

身为州县官吏却热心办学的父亲,为林长民打下了良好的文化根基,但让父亲失望的是,林长民并没有像他期望那样,走科举之路,而是东渡日本求学。在早稻田大学,林长民就学于政治法律科,他热心公益,善于辞令,注重交流结纳,有胆识肯担当。很快,成了留学生中明星式人物,被推举为留日福建同乡会会长。

回国后,他在福州创办法政专门学校,自任校长,并出任福建谘议局书记长。回国后第二年,妻子何雪媛为他生了第一个女儿,取名徽因。

当清王朝的大厦渐次崩塌,林长民迎来了生命中的辉煌。民国成立,林长民任职临时参议院秘书长。之后,司法总长,外交委员会事务长。他一直活跃于潮头之上。

巴黎和会消息传来,林长民气愤难平,决定披露这一外交黑幕与卖国行径,遂发表《外交警报告国民》文章,惊呼:“山东亡矣,国将不国,愿四万万众誓死图之。”言辞恳切而沉痛,并由蔡元培告知学生消息。一文既出,全国震动,“五四”运动就此爆发。林长民因此被解职。无官一身轻的林长民,带上16岁的长女林徽因去了欧洲。而正是这一年半的欧洲游历,使得林徽因邂逅徐志摩,演绎出一幕绝世传唱的奇异恋情。

1925年一个冬日的夜晚,林长民乘坐东北军将领郭松龄专车离京北上,被流弹击中。此时,林徽因和梁思成正在美国学习。抗战开始,梁林二人带着孩子开始了流亡迁徙,做着艰苦的建筑考察,一路颠簸病倒在李庄。他们的私人用品,保留下来的,只剩下考察的资料,以及两块飞机残骸。残骸挂在林徽因每天只能躺着做事情的行军床头上。一块是当年徐志摩坠机身亡时,前去收尸的梁思成专门带回的一小块残骸。另一块是弟弟林恒战死长空后,梁思成在林恒遇难地找到的残骸。

因父亲去世,林徽因母亲与三弟林恒便跟梁家一起生活。七七事变时,已考取了清华的林恒受抗日爱国风潮影响,毅然退学转报空军军官学校,成为第10期学员。并以100多学员名列第2的成绩毕业,毕业典礼上,梁、林夫妇被邀请做为家长出席并致词。成都空战中,驾驶老式飞机的林恒与战友一起抗击日军,陆续战死,无一人幸存。私人遗物寄到梁家。林徽因悲痛欲绝,抱病为仅23岁的弟弟写下那首令人唏嘘的诗《哭三弟恒》: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悼,你死是为了谁……

林徽因所悼念的,显然不只是弟弟一人,而是献给她所认识的所有以身殉国的飞行员朋友。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回忆:“每年卢沟桥事变纪念日中午十二点,父亲都要带领全家,在饭桌旁起立默哀三分钟,来悼念一切我们认识和不认识的抗日烈士。对于我来说,那三分钟是全年最严肃庄重的一刻。”

日本投降,贫病交加的梁思成夫妇欣喜若狂,林徽因拖着病骨支离的身体,坐轿子到茶馆,以茶代酒,庆祝胜利。面对日寇血腥屠杀,作为战区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任的梁思成,却在特定情况下,保护了日本京都和奈良的古建筑。“山川异域,风月同天”,鉴真大师颇为赞赏的这句偈语,是对梁思成义举的最佳诠释。梁丛诫说:“我父亲做出这个建议是不容易的,我们家有两个人直接死在抗日战场。”

1972年元旦刚过,71岁的梁思成病逝于北京寓所里,他比妻子多活了17年。林徽因的墓是梁思成亲手设计的,除“建筑师林徽因墓”聊聊数字外,墓身没有一字遗文。这并不重要,每当人们从天安门前路过,城门上高悬着的国徽,以及广场上高耸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会告知人们,他们的设计者,其中一个叫梁思成,一个叫林徽因……

而在千里之外的蜀地,他们的弟弟林恒,静静地躺在群山环抱之中。硝烟早已散去,你死是为了谁?群山默默,无法回答……

当踌躇满志的林长民准备东渡日本求学之时,福州城童生试的考场上,一个13岁的少年在试卷上写下“少年不忘万户侯”七个大字,扬长而去。又过了10年,少年成为青年,当他再次落笔时,用凝练了一生的文字,写成一封华夏最著名的情书——《与妻书》。

此人叫林觉民,是林长民的堂弟,林徽因的堂叔。

自小厌恶八股文的林觉民,入了父亲任国文教师的全闽大学堂,在那里,各种新思潮的纷至沓来,使得他年轻的心灵被平等自由的理想丝丝浸润。他给自己取一号,叫“抖飞”,这个看似漠然不羁的青年,内心燃烧着一团展翅腾飞的烈焰,他渴望着,到了要为这个危难深重的民族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他加入同盟会,力赞邹容“革命军”所提“革命与教育并行”,与进步同学找了房子,自办私学。还在家中办起女学,动员妻子陈意映、堂妹林孟瑜等亲友入学。亲授国文,抨击封建礼教,介绍西方先进制度和男女平等。在他劝导下,家中一众女眷纷纷放脚,进入女子师范求学。

       为激发市民的革命思想,林觉民成立读报所。他善讲演,一天,他发表题为《挽救垂危之中国》的演说,拍案捶胸,声泪俱下。一个学监恰好在场,对人说:“亡大清者,必此辈也!”

1905年,林觉民与一生挚爱陈意映成婚。两人情真意切,“初婚三四个月,适东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

早已立志推翻腐朽王朝的林觉民,已决意以天下为己任,舍弃自己,为众生谋福。“遍地腥云,满街狼犬,诚心快意,几家能彀!”

同盟会筹划广州起义,林觉民到香港、福建召集志士,在香港,林觉民深夜里用手帕写下给父亲的《禀父书》及给妻子的《与妻书》。

4月,广州起义提前举行,林觉民随黄兴勇猛攻入总督衙门,焚烧督署,在巷战中,受伤力尽被俘。面对广州将军张鸣歧与水师提督李准会审,林觉民因不懂粤语,便以英语作答,他慷慨陈词,“侃侃而谈,畅论世界大势,以笔立言,立尽两纸,书至激烈处,解衣磅礴,以手捶胸”,引得满庭震动。大清索我命,我诛大清心!这是面对最后审问,英雄凛然的回答。张鸣岐感叹:“惜哉,林觉民!面冠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提督李准主张留林觉民一命,为国留才。然张鸣岐认为此等人物断不可留,否则必为清廷大患,遂下令处死。革命党人多方努力,收敛了烈士遗骸72具,合葬于广州红花岗。因黄花遍地,后改称黄花岗。那年,林觉民年仅24岁。

其时,陈意映已身怀六甲,听闻噩耗,不愿独活,在林觉民父母双双跪倒哀求之下,才勉强放弃自杀的念头,不久,因伤心过度,早产林的遗腹子,一年后郁郁而终,年仅22岁。两个悉心相爱的人终于天上相会,只留下故乡双抛桥边,相向而生的一对榕树,在空中枝叶连理,相拥成荫。

如今重读《与妻书》,倍觉情意真切,如此绢秀灵动没有丝毫潦草浮躁的家书,在一个向死而生的青年笔下写出,需要多大的定力!不是心静如水,没有真情实感,哪里会有如此感天动地的呼唤?细细读来,无人不涕然泪下!

林觉民就义后,父亲林孝颖为逃避清兵的追杀,举家迁到光禄坊早题巷,并将房产拍卖。冰心的祖父谢銮恩购得这所宅院。冰心在这里度过了两年的快乐时光。

谢銮恩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中举后在光禄坊道南祠办学,担任过海军总长的萨镇冰以及著名华侨领袖黄乃裳等皆是他的学生。光绪七年,严复回福州招考水师学堂学生。冰心父亲谢葆璋因成绩出色,被严复领进学堂,成为第一届驾驶班学员。甲午夏,已是枪炮二副的谢葆璋驾驶“来远”舰,在黄海与敌激战,以寡敌众,苦战受重创。谢宝璋驾驶燃着大火的“来远”,冲出日舰包围,驶至大鹿岛灭火施救。次年正月,日军水陆夹击威海卫港内的北洋舰队,“来远”舰中雷沉没。谢葆璋落入海中,拼命游到岸边,光着脚走到刘公岛,辗转回了福州老家。母亲对冰心说:“那时你父亲的脸,有两个指头那么宽!”

重建北洋水师,谢葆璋被起用,从大副,到海军练营管带兼海军学堂监督。此后一直在海军部任职。因得不到应有重视,加之官场腐败,谢葆璋退出公职,闲居在家。民国29年病逝,终年75岁。

冰心家族与海军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她的表姐夫严寿华,是严复堂弟,先后担任多艘军舰舰长,官至马尾要港参谋长,曾奉派台湾接受日本海军,见证了台湾光复的胜利一刻。表哥杨建洛,是冰心母亲的亲侄子,“济远”舰鱼雷二副,甲午海战中,被炮弹击中腹部牺牲。另外5位堂兄皆为海军。除一位做了汉奸,成了汪伪海军部司长外,其中4位都参加了抗日战争,两位壮烈殉国。兄长谢如藻是“应瑞”舰帆缆军士长,坚决不离战舰。1937年冬,在采石矶,被日寇炮弹炸得血肉横飞,英灵幻化于中国海疆。

冰心后来写到:“11岁那年,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的时候,我们家是住在‘福州城内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这所房子很大,住着我们大家庭的四房人。那里就成了我的乐园……”

晚年的冰心,忆及福州的童年生活,依然清晰如初,那是这个少女的乐园,也是启迪她一生的精神领地。正像也是这个坊巷中走出的郁达夫,在《闽游滴沥》所言:“走过宫巷,见毗连的大宅,都是钟鸣鼎食之家,……两旁进士之匾牌,多如市上招牌,大约也是风水好的缘故。”

绝不是风水那么简单,千百年过去,如若没有深厚文化底蕴的铺陈,没有一代代榕城的志士达人前赴后继承继着、接续着那永不熄灭的薪火,而今三坊七巷的光亮,是不会如此耀眼,引得那么多人慕名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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