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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金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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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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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潇潇天一阁

文/高金业

      

      一

菲菲细雨中,打听着找到了天一阁,这名满天下的藏书楼竟然躲在一个僻静的胡同里。

已是中午,选一个小饭店兀自坐下,将盼望着的急切心情暂且放放,叫一碗江南馄饨,闻着品尝着这特殊场所的吃食,试着能否找出一点什么感觉,却未能如愿。

走出饭店,见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飘飘忽忽,游丝般荡摇。拂于脸上,凉丝丝,立时,一种久违了的舒适感通透了全身。

想起了余秋雨,那一年夏天,第一次来这里,也是落雨,暴雨之后,淌过满天井的雨水和落叶,走进了他心仪已久的藏书楼。雨中观阁,或许更为特别。

游客寥寥,导游吃饭去了,难得的静谧与安宁。感谢这细雨,带给我们于安谧之中找寻乐趣的机会。品味数百年沧桑之藏书文化,是需要有一些意境的。既品,静着最好,噪杂烦乱,是一大忌。

雨仍在下,范钦的铜像迎门端坐,就那么坐着,在扬扬洒洒的雨中,头戴布帽,手持书卷,静静地注视着往来的人们。

老先生在想什么?华夏文化数千载,无不以仕途为第一选择。读书做官,光宗耀祖,范钦亦不例外。像大部分真正的读书人一样,范钦一生的实践,与他所读所藏书本,确有诸多不吻,与他自小所受的儒学教育,以及他做人的信条大相径庭。这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官场之途艰难凶险,耿直正统的他,差一点被皇亲国戚诬书下狱。终于有一天,在宦海沉浮了三十余年的范钦,辞兵部右侍郎不就,回到了东海之滨的老家,与他最爱的书籍为伴,也为他辛苦一生聚集起来的书籍,找到了栖身之处。

范钦活了八十岁,许多时候是痛苦着的,生命的后二十年,或许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月湖边的老宅里,在建成的藏书楼旁,一份恬静,一杯新茶,一把摇扇,一群好友,一缕温馨的古书香气,陪伴他度过了余生。一个随时需要充盈灵魂的人,要有依存寄托,要有升华净化,而书籍,可使之得以满足。

不是吗?今天,老人家依然生气勃勃地活着,神情安然,鬍髯飘逸,优雅端庄。满院满阁的书香,那些极富生命力的一个个绵延不息的生灵,飘荡于这座滨海之城上空,几百年上千年,就那么游荡着,喧嚣着,展示着中华文明的张力与博大……

时光穿越数百年,变作燕雀鸟瞰,你会发现,江河湖道间,稻菽菜花旁,书院遍布,书楼点点,书香之气充溢江浙之地。俗领一方,人领一行。江南多文人,且文人喜藏书,而尤以苏锡常、杭嘉湖、宁绍地区为最。仅常熟一地,自北宋以来便有藏书楼180多处。

有明一代,举国崇文。洪武元年曾令书籍、笔墨不得征税,加上科举发达,著作汗牛充栋,仅《千顷堂书目》就收录明朝人著作1.5万余种。官府、藩王、书院、寺观、私家宅塾、书肆作坊无不刻书;翰林馆阁、两京胄监、各部司署、州县府衙、郡邑诸学、大夫士人靡不藏书。尤自嘉靖至万历年间,人文荟萃、大师辈出。文风的盛行带来了藏书的繁荣。明末至清三、四百年间,踵趾相接,繁繁然涌现一批海内称雄的大藏书家和著名藏书楼。

这其中就包括了范钦。范钦并不孤独,与他几乎同时代的,亦个个不俗,提起来都有着响当当的名字:会稽祁氏澹生堂、常熟赵琦美脉望馆、毛晋汲古阁……而范钦老家宁波,亦有丰坊之万卷楼、陈朝辅之四香居、陆宝之南轩等等。

藏书是要用心用力的,一生喜好藏书的范钦,有着四处为官的先天条件,这令其他藏书家无法比肩。官迹所到之处,其悉心搜集公私刻本,对无法购置的书,便雇人抄录,经史百家,兼收并蓄。华夏之大,各有风骚,每游宦一地,他都留意搜访当地文献。与偏重版本的传统藏书家不同的是,范钦重视本朝人著作,尤注重明代地方志、政书、实录、诗文集。这些藏书,成就了后来天一阁的特色。而今,天一阁保存下来的明代地方志、登科录等,在当今世界,已成为独一无二的孤本。

旧时知识来源渠道狭窄,且多以书院及书籍传播为主。书便成了进取的工具、显赫的阶梯。书属精神范畴,虽有价,但却有别于其它物质的东西。历史上未听说过哪个官吏因为家中富有藏书而被抄家的。这或许也是达官文人们热衷于收藏书籍原因之一。于是就有了诸多辞官归里的,家当寥寥可数,唯书籍捆载满车。正所谓“两袖清风,唯有书籍相伴”也。

其实书籍也是需要银子的,有的还十分昂贵。只不过从皇帝到百姓,对知识以及知识人那是相当尊重,未必会对一身旧衫的花甲老人之满屋旧书细细审查,看看价值几何。

那一年,当范钦从同乡好友丰坊手里接下数万卷精品古籍之时,他的手是颤抖的。他深知,这位曾任过吏部和礼部主事、有明一代著名的集书法、篆刻、藏书于一身的大家,若不是仕途不顺,晚年穷困潦倒,绝不会将手里的爱物出售的。尽管万卷楼藏书有所流失,但终是名楼,佳本珍椠不乏。这一次收书举措,使得天一阁藏书愈加丰富。

诸多种种,成就了天一阁的名满天下。就像后人阮葵生《茶余客话》之评价:两浙藏书以天一阁为第一。

政治上,范钦的一生波澜不惊,最精彩的一笔,当是修建了“天一阁”,使天下藏书有了规范的去处和合理的保存。范钦成就了天一阁,天一阁也成就了范钦。

做官非己愿,惟盼有书观。辞去兵部官职的他,回到月楼故里,于宅东建造藏书楼,所处环境幽雅,特色浓郁。为了书籍长期保存,注重了防火通风防潮,阁前设立水池,建造封火墙。藏书置于二层,前后有窗,有利通风。古籍夹芸草防虫蛀,橱柜放置英石吸潮。

嘉靖四十年前后,藏书楼建成,藏书达7万余卷。考历史上诸多藏书家,书多毁于火的教训,范钦蓄心积虑,将自己的书楼命名为“天一阁”,易经有“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说,楼阁两层,喻为天地,楼上“天一”,楼下“地六”。天地合和,生水克火。用心如此,可见这位右侍郎是多么期盼,自己辛辛苦苦积聚起来的书籍,能够长久地保存下来。

而真正使天一阁扬名的,除了众多读书人与藏书家的共同认知,还有乾隆皇帝的赏识。

多少年来,自生自灭的私家藏书楼,各行其是,缺少目标。正是这位乾隆,在日理万机之下,发现了天一阁这样一个典型。乾隆三十九年,谕旨称:“……如浙江范懋柱等家,其裒集收藏,深可嘉尚。”

而今端坐的范钦,或许不会想到,当年自己的那份士子的雅好,竟成了百年之后大清皇帝建“南北四阁”之蓝本。四库全书,名满天下,好面子的乾隆一定要钦定,且一定要将那收藏之处建得漂亮而有讲究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皇上亦是如此。

乾隆的褒奖,实是因为天一阁献书有功。彼时,为诏修《四库全书》,乾隆向民间征书。时,天一阁范氏族长范懋柱打破“书不出阁”的祖训,奉诏进呈了范钦集毕生精力尽心搜求的珍本佳椠,各类善本638种,被《四库丛书总目》著录有473种,为天下藏书者第一。四库总目上,凡注有“浙江范懋柱天一阁藏本”者,皆为天一阁进呈的珍本。

除了口头奖励,乾隆还先后御赐了三件珍品:内府铜活字印本《古今图书集成》一万卷,铜版画《平定准部回部得胜图》十六幅及铜版画《平定两金川得胜图》十六幅。不仅如此,为收藏《四库全书》建造藏书楼时,乾隆专门派官员到天一阁取经,参照其形状规制。天一阁由此声名鹊起,传播久远。

烟波四面阁玲珑,第一登临是太冲。玉几金峨无恙在,买舟欲访甬句东。而今,这里竟又成了范钦家乡一张鲜亮的名片,“书藏古今,港通天下”,到宁波不来天一阁,谓之未到。

《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先哲认为,君子的遗风,能流传五代就不简单了。藏书之业,较之君子遗风传承更加艰难,“朝历三代,书经五劫”,天一阁藏书即是如此。

范钦也是聪明的,他知道建藏书楼难,而将书一代代传承保管下去更难。范家老大范大冲也是聪明的,他没有继承父亲万两银元的遗产,而是选择了藏书楼,连同书卷一并传袭的藏书遗训与制度。所幸的是,范氏后人能够理解先人的初衷与意愿,也能够理解藏书楼存在的意义,一代又一代,范氏子孙谨遵祖训,接力承继,在自觉与不自觉当中坚守着,使得“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规矩得以实现。

这种传承严苛而又呆板:开阁门必得各房一致同意,阁门和书橱钥匙由各房分别掌管。子孙无故开门入阁,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书橱,或擅将藏书借出者,据情罚不与祭三次至三年的处罚。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惩外,永行摈逐,不得与祭。那个时候,不允祭祖,即意味着不被祖宗及整个家族认可,也就失去了承继家业、延续辉煌的机会。

对于喜欢书的子孙来说,整日里那座可望不可及的楼阁,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抵御这种诱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于是就有了钱锈芸那凄美的故事。那个酷爱诗书,认为做了范家媳妇就可以登阁阅书的知府的侄女,每天望着心仪已久的天一阁藏书楼的窗棂,却一辈子没有登上那个楼梯,直至郁郁而死。

当然有例外,其实这个例外是时代的进步。范钦死后八十八载,康熙十三年,范钦的绍兴同乡黄宗羲,登上了那个外人一律不得踏足的藏书楼。范氏四世孙范光燮是个思想开放的人,他钦佩黄宗羲的才学,挨个说服各房,同意了黄宗羲的登阁请求。自然,黄经纶满腹、声名远播,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毕竟,那些许久未动,积满了灰尘的图书,急需鉴定整理。

那一天,黄宗羲正冠更衣,尽力压抑激动,推开了天一阁藏书楼木门,现在他面前的场景,令这个见惯了古籍的大家,一生都难以忘记。在天一阁,他翻阅了全部藏书,并撰写了《天一阁藏书记》。“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这是他实地考察后,从内心里发出的对这座书楼的由衷感叹。

一个“难”字,道出了范氏藏书的艰辛。内忧外患之下,人尚不能自保,更况书乎?明清易代时,社会动乱,阁内藏书“犹存十之七八”;《四库全书》编纂,天一阁进呈藏书六百多种,却并未见回归;鸦片战争,英军占领宁波,掠去天一阁《一统志》等数十种舆地类书;太平军进攻宁波,书籍先被偷,后被焚;尤其1914年,偷儿薛继渭的那次盗窃,对天一阁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一排排书橱被盗空,只留下吃剩的一堆枣核。范钦生前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费尽心思定下的防止书籍丢失的规矩,竟然毁于一名小偷之手。当上海的古旧书摊,堂而皇之摆着天一阁藏书叫卖时,首先警觉的是那些以书为生命的藏书家们。那时,范家已经衰败,也早已无力看守祖传的宝贝。经过几次劫难,加之零星散佚,天一阁民国后期的藏书,已经不及原藏五分之一。

文化的繁荣,始终是和民族强盛社会安定紧密相联的。让阁书回归,一直是天一阁乃至文化界的共识。新中国成立后,天一阁的藏书得到了极大重视,大力搜集散佚的古籍,积极地接受捐赠,通过拍卖、购买征集。终于,这座古书楼又有了生气,而今,天一阁已有古籍30万卷、16万册、2.2万余种,其中善本古籍5000余种、3万余册。

中国四大藏书阁,书与阁基本都是分离状态。相比之下,天一阁书楼俱存,海内罕见。文明的骨架需要典籍搭建,天一阁的存在,对于藏书文化和中华文明传承的象征意义,具有不可替代性。这座古朴的两层楼阁的木构建筑,不仅是亚洲地区现存历史最悠久的私家藏书楼,也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三大家族图书馆之一。

天一阁还藏有金庸家族的《海宁査氏》族谱,而今,许多家族要重修族谱,大都要到这里来查资料,天一阁的馆藏族谱,面向大众开放。

“人间亦有痴如我,伤心岂独是小青”。明末有个女诗人叫冯小青,在读完汤显祖的《牡丹亭》后自叹身世,以至抑郁而终,其哀怨故事后世广为传播,尤以戏剧流传为最。有人觉得冯小青是个虚构人物,包括清初学者钱谦益,也认为其并非真实存在。民国时,学者潘光旦曾将西方心理学理论用于冯小青研究中,取得了成功。潘光旦在天一阁发现了一个抄本,为明末黄来鹤所抄《小青焚余稿》一卷,里面即有《冯小青传》,这是冯小青故事的最早源头。

文字最能记录真实,此类情形,在天一阁层出不穷。书楼的贡献,绝不仅仅供人观赏。

时代总是进步着的,四百多年来,天一阁始终是在变化着,由私人藏书楼逐步演变成以天一阁藏书楼为核心、藏书文化为特色的专题性博物馆,面积扩大,内容增加,拓宽了藏书文化的内涵外延。

如今的天一阁,人们见到的,不仅仅是那些典籍,也不仅仅是古香古色的藏书楼,而是在感受明清时期浙东文化的影响,体味一种精神的延续与发展。

蒙蒙细雨中,天一阁透着庄重与神圣,假山狮象、亭台楼阁,墙中的碑刻,屋内的书箱,似乎都在述说着几百年来的桩桩往事。中华文化之所以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不正是有了像范家这样的人,生生不息,一代代、一辈辈宏扬传承、播撒光大的吗?

范钦不死,中华文明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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