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锄草

村庄里的杨花开始纷纷扬扬地四处飘落，像是为村庄罩上一身缤纷的外套，使得原本肃穆的庄落更加寂寥庄重。春天尽了，夏天的脚步就匆匆而至。这时候的村子就会渐渐繁闹起来，村人们抬抬眼，就知道春天的凉爽舒适像南去的燕子早已远离这个地方；抓一把杨花在满是苍茧的手心里一搓一揉，白色的花絮粘在手上形成好看的印记，心头一沉，便知道是夏天忽忽而来了，脚步不由得就匆匆起来，该回家准备下地锄草的农具了。迟了耽搁庄稼长势。

农具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村庄的符号。它象征着季节的来临和远去，象征着农人们的朴素和勤劳，象征一段农村史的发展和走向，象征着村子的富裕和强大。所以，在村子里，准备下地的农具被看成是头等大事对待。谁要怠慢，谁将会被别人背地里指着脊梁笑骂和鄙视。

终于忙起来了，“叮叮当当”之声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落都分外清晰，农人们的繁忙是看在眼里的。

但我家就略有不同，原因在于父亲尚未在家。父亲是个手艺人，这时候正在几十里甚至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做活，我不知道远方的夏天是不是也已降临，反正父亲的足迹尚未出现在村庄的小路上。而现在，准备下地的农具这样神圣的活计，理所当然落到作为长子的我的身上了。准备农具在北方的农村是相当主要的事情，马虎不得，潦草不得。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一套农具，什么季节用什么农具都置放的错落有致，什么季节用什么农具都会很容易就拿取出来，谁家的农具都很齐全。若哪家缺少了一样，不管此农具大小、轻重、是否作用重大，他都好像是矮别人一截。农村人好攀比这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现象，即使社会进步了，这样的习惯依然照旧。所以缺少一样或几样农具的家庭，当然容不得比别人差劲，于是就憋足了劲，或去城里打工，或给邻里帮忙做零碎活，以攒足了置办农具的钱，这样心里悬着石头就落下来了，心情也舒畅了，笑容自然开展了。尤其是从集市上回来，手里拿着刚买到的新农具走回家的时候，是一路走一路笑着回家的。这几乎是每个家庭都会发生的事情。

将锄刀用油磨磨得锋利铮亮，像父亲试刀的锋利一样，用大拇指摸锄刀的刀刃发出“嗡嗡”的声音，知道这般韧劲足以锄断草根，才放心；将锄把修整得光滑顺手，握在手里像是将要上战场的士兵手里端的枪支一样，兴奋盖都盖不住。虽然我是土生土长的庄户人，但由于从小体弱多病，参加劳动的机会相对于其他同龄的孩子少之又少，即使参加也是些细微小活，像这样大刀阔斧准备大干一场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心里头像毛毛虫爬一样激动不安，何况父亲还不在家，我真正要露一手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和身材矮小的母亲一起扛着锄头踏着晨曦柔和的光芒走向象征着农人们财富的土地，开始真正作为一名庄户人所要做的事情。

原以为这样的时辰，我们算是早到的了，但等到了地头，抬眼望去，才知道哪里是那么回事，我们恐怕是最迟的。地邻的农人们那整齐的一垄一垄的庄稼已经杂草清尽农作物错落有致，人也早已在地中央了，能看见的只有弓下去的背和锄刀反射的耀眼光芒。看着别人的进步，我和母亲也怠慢不得，抬起锄头就投身到锄草的行列中去了。

而，这时候我才真正理解农人的艰辛和困苦。

这样看似简单的锄草，里面所包含的学问也值得我去用心学习。先是，握锄把的方式，手和手的距离要适当，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握锄把的力度也要适当，这样运作起来才得心应手；其次是，背的躬弯程度，要与地面呈六十度到七十度角，这样锄的时间久了腰也不困，否则一天下来你就直不起腰来；然后，锄刀的力度以及对于农作物间距的把握，这是最难的，一不小心你就会将庄稼锄死，或是锄刀插的太深提起来太吃力……总之，简单的锄草让我对中国的农民顿时肃然起敬，同时对每年耕种五十七亩地的父亲肃然起敬。而年迈的父亲却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土地抱怨过什么，哪怕是发一句牢骚都没有。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知道身体单薄父亲是多么的伟大和高尚，才知道我上学时每年昂贵的学费是怎么样用父亲的锄头一锄一锄地攒出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随着淋漓的汗水滴落在干燥的黄土地上。

然而，这还是在夏日的早上，阳光尚未暴晒起来。

在农村，早上是很神往的，空气清新，环境优美，鸟语花香。农村的早晨，对于繁忙的农村人来说，像是虚无。他们无视这城里人向往的一刻，他们只把土地看得比天重。即使是像母亲这样身材矮小的农村妇女都无一例外。几乎是同时，我和母亲的锄头是齐驱并进的，力气薄弱的母亲并不比称为年轻小伙子的我差劲多少，这使得我黯然神伤，心里一股劲地给自己加油。但是，脚步和手里的锄头像是不由人一样，依然保持原来的速度，眼看着就要被母亲落下了。

但是，再加劲也没用，始终被母亲落了一大截。

锄到地头的休息间隙，和蔼的母亲对我说，锄草这样的活不是一天半日就能拿下来的，需要天长地久的磨炼，需要日复一日的坚持，就像无尽的人生道路一样，轻松了就没有价值了。是啊，中国农民能这样一路发展下来确实少不了这样的精神。简单的锄草折射的那是整个中国农民的精神面貌，这让我对于平时大把地花掉父母用血汗赚取来的钱而揪心的疼痛，便也暗暗发誓，此后今生，珍惜农人的每一份劳动成果。

将近中午的时候，阳光以强悍的姿态存在于每个在地里劳作的农人的头顶。然而，人们像是没有觉察到自然中还有太阳这一物件，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依然“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

持续的暴晒起不到作用，太阳就会知趣地躲到云层后面。

过了中午，下午相对来说要轻松得多。炎热已经消退，和煦的微风吹来了农作物的香气。不管是谁，这时候都会慢下脚步来，邻里之间就会互相搭讪，聊聊最近村子里的闲人逸事，聊聊各自的心里话，气氛自然舒畅下来，身心就放松了许多。边锄草边闲聊，就形成了农村地头上的一道风景线。抬头顺眉之间，活儿也干了，何乐不为。

这样轻松的下午是相当短暂的，转眼之间，太阳已在西山之间。到收工回家的时辰了，一天的辛苦劳累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的。直到这时候，我该感觉到双手的酸疼和腰背的困乏。看着母亲也同样弓着的背，我心酸起来，心疼起来。顿时，对平时懦弱的母亲肃然起敬。矮小的母亲就这样用她勤劳的双手征服了她的儿子，征服了儿子的心。

回家的路是踏着夜色行进的，劳累了一天的农人这时候的脚步依然轻健，依然稳实。黑暗被渐渐地落在了身后，庄子里的灯光早也昏黄一片，来迎接农人的返回。我知道这时候的农人们，才是最幸福的时候。我和母亲互相对望，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