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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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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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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

经过整个冬天风雪的肆虐,我外婆终于九十岁了,她看上去并没有那么老态龙钟,甚至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显得精神矍铄,她咳掉喉咙里的浓痰,端起茶缸喝下一口凉水,穿起厚重的棉裤和棉鞋,迎着新年第一缕阳光走出了大门。她步履还算稳健,神情也很淡然,满是褶皱的脸庞在光的辉映下竟然舒展成了一朵葵花。

外婆只要走出院门就一定会来我家,不为别的事情,就为看我一眼。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事情,这种事情她坚持了很多年,这些年我忙于生计,少有闲暇时间回家。

大概从五年前开始,冬天的风吹起来,外婆就下不了地了,她的骨质疏松,双腿发软,眼睛时常晕黑。但是她的记忆力却意外地好,她常常不遗余力地一遍遍问着我妈,长林呢?长林回来了吗?我妈就会说,长林工作很忙,要到初一才回来。我在一家商场上班,每年初一开始调休放假,今年也不例外。但是外婆才不管那些,她还是会继续问,我妈便不再搭理她,她为她擦去眼角的秽物,为她抹去肩上的头屑,为她揉搓弯曲变形的手指,我妈一边进行这些动作,一边默默流泪。

我外婆就会说,长林咋了?他出事了?他可是我的大外孙,不能像你大哥那样。

我妈哽咽着说,妈,你说啥呢?长林好好地能出啥事?他好着呢。

外婆便撅起嘴,脸上流露出鄙夷的神色,那你嚎甚了?润厚打你了?

没有,我眼里进灰了。我妈掩饰地说道,还做出擦泪的动作。

三儿,那我给你吹吹。

外婆说着抬起颤抖的手,撩开我妈的眼睑,一下一下地吹着,像小时候的样子,温柔且仔细。到了这时候,谁都会忍不住哭,但是我妈必须忍住,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让外婆伤心了,她知道外婆这些年的心里有多么苦,她知道她是看着青河的水渐渐地干涸了,她是看着台东山的树渐渐地枯朽了,她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长大了,也看着一个又一个亲人离去了。

冬日的阳光从窗户上照进来,打在外婆的身上,我妈帮她脱去三寸大小的布鞋,为她摘去紧裹的头巾,把她扶到炕上,让她佝偻的腰身靠在舒软的被褥上,我妈才彻底放下心来。一圈温暖的光晕笼罩她的全身,那一刻,她又是那般的神采奕奕,完全不像一个即将远离亲人步入尘土的老人。她的精神鲜活了起来,大年初一的上午,家里总会来一些幼时的伙伴,这是我们一年见面最好的时机,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静静地等我回家,同时再一次听我外婆滔滔不绝的讲述。我猜想那种讲述是极尽迷人的,不然这么多年,他们早已听腻了,一定不会守在一个枯朽的老太太身旁,聚精会神地听她唠叨。我知道,九十岁的外婆把那些故事讲了很多遍,只有在认真说话的时候,她看上去才是那么健康、那么精神、那么坚强。

她熬过了冬天,一定可以熬过春天。我能够理解她,一个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的内心其实已经千疮百孔,她已经积郁了太多的戾气,她需要填充,也需要释放,那样她的身子骨才会更加硬朗一些,这是我们所有人都想要看到的事情。

于是,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我的外婆再次开始了她的讲述。

有人说我命太硬,有人说我不会哭。唉,人这一辈子,总有很多事情不如意,逆来顺受就是我的命。就记得嫁给他那天,那满山的油菜花开得油汪汪的,真好看啊,我就想是不是老天爷也知道我要出嫁了,送给我一床金线绒布毯子的嫁妆,铺满了我要走过去的那条路……想起来都是美好。年轻时我上过学堂,识的字可还算不少。那会儿东家村、西家店的,追我的小伙子排成了队。我妈说我是仙女下凡给她当了乖女儿,她可严厉着呢,跟我说过日子要学着踏踏实实,找男人也要找踏踏实实的。所以,我就可着我妈的心思找了个踏实的男人过日子。刚开始,我觉得一切都很美好,男人高大帅气,还有一份不错的职业,他还带我去了省城工作。哪里知道,他脾气不好,工作上不顺心,回家就打我骂我,但是这也不奇怪,女人嘛,总是要多承受一些,男人们在外挣钱,女人就在家操持一切,给人家弄口饱饭比啥都强。那些年,我们在太原过得其实挺好的,他是一个派出所的片警,工资不高。刚开始还可以勉强度日,后来孩子一多,就窘迫起来,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两人一商量,还是回老家合适,毕竟有地可种,饿不死人。

六零年,我们带着三个孩子回到村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奋斗了几年,我当上了妇女主任,那时候是我最意气风发的岁月,我每天都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虽然不够时兴,但是很干净。我每天昂首挺胸走在村子里,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能干的女人。

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孩子们也很懂事,家里的活都帮着干,我也常常忙得没明没夜的,每天累得都快散架了,根本顾不上考虑家里的情况。这下好了,他回家冷锅冷灶的,孩子也都饿着,就又开始打骂我。我那时候心气高,又是村里的干部,怎么能让他,两人就对打。你们看过圣经吗?里面说夏娃是亚当的一根肋骨变成的,女人就是天生为男人受累的。我不但打不过人家,还得好好伺候人家。这不,后来顶住压力,我们又生了三个孩子。这一下,负担又重了很多,家里的吃喝又成了问题。

我家老大很懂事,自己退了学,让弟弟妹妹去上,主动去地里干活,去山上担柴,去河里挑水,小小的身板很早就被压弯了。我老大活着的时候,你们也见过,腰驼了,正不起来了,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后来就赶上了大饥荒,吃不饱饭,买不起衣服,出门时姊妹六个换着裤子穿,家里就一条囫囵裤子。后来学也上不成了,都退了学,我那时候的妇女主任也当不成了,人家让计划生育了,可是咱孩子最多,严重违反了政策,交了不少罚款。也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夜幕降临以后,孩子们都睡了,老头不知去向,我就一个人坐在黑地里抹眼泪,是呢,那时候我还会哭,悲伤的时候,总要流流泪才好。哭完,回家里,看着趟炕上一排的孩子们,我就得为自己打气,我不能气馁,我要坚强,我要是垮了,这个家怎么办?他们没办法活。

那苦日子,我是过怕了。

不过,人心善,事儿转。平时我和邻里邻居关系都很好,当妇女主任的时候也很照顾大家,现在我家里遇到了困难,他们就主动伸出手来帮我,东家领走一个孩子,西家领走一个孩子,不是把孩子给了他们,是一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就把孩子领走,饭后再送回来。他们领孩子走的时候,我哭;他们送孩子回来的时候,我也哭。走的时候哭,是因为我觉得我遇到了好心人;回来的时候哭,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们的恩情。或许是穷的缘故,也或许是我爱哭的缘故,也或许是老头嫌我烦,后来他就不打我了,偶尔拌拌嘴也正常,哪有不拌嘴的家庭。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最难的那几年。孩子们渐渐长大了,看着齐刷刷一水儿的孩子们,我的眼窝就热,我眼窝一热,就喜欢往青河跑,那时候的青河还是一片汪洋,水深得很,我会一个人坐在青河边,看着碧波荡漾,看着芦苇摇晃,看着飞鸟翱翔,那一刻真美,青河将碧绿的台东山倒映在水里,郁郁葱葱的,很安静。我就想,我这一生好幸福啊,有一个还不算太坏的丈夫,有六个水汪汪的孩子,六个啊,谁能有我幸福,整个东湖村再寻不出第二个人来。

有些往事记不住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从我老头子离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了。老头子也是够狠心,早早地扔下我一个人就走了,虽然他那臭脾气我受不了,但是人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不过老头子走了,我也没有多么伤心,他毕竟被胃病折腾得厉害,吃不下饭,每天只能喝些小米汤,整个人瘦得脱了相,走路都没劲,上个厕所还得人扶着,说不好听的,跟个废物没多大差别,活着受罪,走了倒好,解脱了。

可是,孩子们可哭了,他们围着老头的棺材一宿一天地哭,每个人都哭得两眼通红,老三都哭得晕过去好几次。那时候我理解不了,老头对老三最严厉,还老打她,不让她上学,每天不是让做这个活就是让干那个事,鞭整得不行,老三每天都是边干活边抹眼泪。这老头死了,我还说她解脱了,谁知道她哭得最凶,哭天抢地的,一声声地叫着“爸爸”,听着都让人心碎。

说实话,我这几个孩子都挺争气的,都不是懒人。为了让日子过好一些,他们各想各的办法,有的出去找活干,有的在家种地,老四走了歪路了,为了给家里拿回来一些钱,跟着一波坏小子偷东西,我知道了可是把他骂了一顿。他耿气,当着我的面发了誓,说以后再也不去偷了,要堂堂正正做人,还趁我不注意把自己的指头剁了一截。我是看到地上滴的血才起了疑心的,等回到家里发现菜板上的半截手指头,我傻眼了。我的傻孩子呀,你怎么能做出这么傻的事情呀,你这比剁我的手指都让我疼啊,我哭着眼泪汪汪地去追逐跑出门去的老四,可我一个小脚女人,哪里能追得上半大后生呢,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也是从那之后,我很久没见过老四了。

他去了哪里了?

他被警察抓走了,起因是他被卷入了一起盗窃团伙的案子里了。很明显,他被人陷害了,他以为自己偷一辆自行车而已,即便被抓了也顶多拘留几天,却被人诬告是犯罪团伙的核心人物。有人早就盯上他了,把他当了炮灰使,让他去偷县里一个领导家的自行车,这不是铁定了往枪口上撞吗?他也是真傻,偷谁的不好,非要去偷县领导的,人家不收拾你收拾谁。那个团伙的老大指不定和那个领导有啥瓜葛了。但是咱是平头老百姓,有冤情也没处申。老四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去坐牢了。不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一点也不假,咱这么耿气的人家,孩子差不到哪去,可不,老四判了十年,在里面待了七年就出来了。老四不但出来了,日子过得还不错,干活很踏实,媳妇也娶了,孩子也三个了,我很知足。

可是,我家老大出事了。

其实老大出事的时候是有预兆的,我那天眼睛跳得厉害,以为是打了眼崩,我就对着天空吐唾沫。我一连吐了六七次,眼睛终于不跳了。老大就来和我说,妈,我去给咱拉点石头,拉点水,把这房子修补修补。我给老大拿了干粮,带了水,叮嘱他注意安全。拉石头要去台东山,拉水要去青河,这两个地方都不是好地方,都出过大事,台东山上炸石头死了好几个人,青河里隔三差五会淹死一些会水不会水的大人小孩。

我说,老大,你出门了,长点心眼,危险的事情留点心,房子可以不修,人不能出事。

老大嘴里答应着好的放心吧,便出了门。

老大一出门,我的眼皮又开始蹦跶起来,这下我一赌气朝天吐了二十口,我骂道,这该死的老天爷,存心不让人好过。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句话半真半假,该死的老天爷没死,存心不让人好过却应验了。

我老大没了。

老大是咋没的,谁也不知道。反正临到天黑都不见老大回来,我就开始心焦,刚开始朝着院门口看,后来朝着巷口看,最后干脆朝着村口看,越往外走,我的眼睛忽闪得越厉害。

我心下想,坏了,老大该是出事了。

其实那时候,我还是心存侥幸的,我盼着老大好。老二老三老四出来寻见我,问我在村口干啥,我说等老大。他们问,我哥去哪了?我说去台东山拉石头,去青河拉水。他们问,拉石头干啥?拉水干啥?我说,修屋子,你哥嫌下雨漏水。他们问,那他人呢?我说,没见回来。他们说,那我们去找找看。我说,好的。

然后,他们就给我寻回来一个躺在板车上的老大。我一见老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连跑带爬地扑向老大,我把他抱在怀里一阵嚎啕大哭,我可怜的老大,你咋了,你出去拉个石头拉个水你咋了,你站着出去躺着回来你咋了,老大啊,你看看妈,你说说话?

老大不说话,老二老三老四都不说话,老五老六也不说话,他们都和我一样,在那里扯着嗓子哭,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左邻右舍惊动了村里的干部们,大家劝的劝,抬的抬,我和孩子们回了家,老大被抬进了棺材里。

我哭累了,抬起眼来看着眼前站着的一排健在的孩子们,突然就停下了哭声。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老大的离去已经成了既定事实,无法改变;但是,眼前这五个鲜活的孩子还需要人疼,他们已经失去了父亲,现在又失去了大哥,他们的依靠越来越少了,作为母亲,我不能只顾着自己伤心,我要为他们撑起一片天。我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把老五老六拥在怀里,又把老二老三老四拥在怀里,我说,别哭,别怕,有妈在,有妈在。

第二天,我找村干部帮忙把老大埋了。埋了老大,我才想起来问老二老三老四,我说,你哥咋死的?他们刚开始都不说话,老四的眼睛扑朔着,嘴巴嗫喏着,想说说不出口。这我就有些不高兴了,我对着他们吼道,你哥那么疼你们,现在你哥咋死的你们都不能说吗?我这一吼,他们就大哭了起来,还是老二最懂事,他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找到我哥的时候,车翻在了烂坡,他被压在石头下面,就露着个头,还没断气,他硬撑着一口气。我说,哥是我,我是老二。他说你来就好,他又说我不行了,咱妈身体不好,跟着咱爸受了那么多苦,哥走了,以后你照顾好咱妈,照顾好弟弟妹妹。我哥说完就咽气了。老二哭得呼天抢地,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都哭得呼天抢地,我也哭得止不住。

这该死的老天爷,不,老天爷,你不该死,我不该咒你,可是我咒你,你应该报复我呀,为什么要报复我的孩子?为什么?

最后,我还是止住了哭声。我知道生活还得继续下去,我给孩儿们擦去了泪水,为他们做了饭,催促着他们吃得饱饱的,再一个个哄着他们上床睡觉。孩子们睡着的时候,我看到天上的月亮出来了,它明晃晃地挂在那里,不一会又消失不见了,难道它也在嫌弃我这个老不死的吗?但是,它嫌弃就嫌弃吧,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我的孩子们吃得饱、睡得香,我什么都不怕。

我一旦什么都不怕的时候,日子就过得飞快。

我的孩子们长得很快,他们的个子蹿得像地里的玉米秆一样,眨眼之间就成了大人了。他们要成家了,先是老二嫁给了本村的重亮。老二出嫁那天,我真高兴,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我端起杯子喝下了这辈子的第一口喜酒。我不能喝酒这是从小时候就知道的事情,我父亲说我小的时候对什么都好奇,看见大人喝酒,自己也要去尝一下,可没想到,别人喝了酒觉得香甜,我喝了就差点丢了性命——我酒精过敏。那天,我父亲说他背着我跑了十几里地去找县里的大夫才把我救过来,我的身上起了一疙瘩一疙瘩的红斑,把我父亲吓得够呛,他都给大夫跪下了。大夫把他扶起来,让他放心。他还是不放心,把自己口袋里的钱都塞进了大夫的口袋里,大夫只拿了一小部分,把剩下的又还给他。最后有惊无险,我安然无恙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还嫁了人,生了六个亲个楞楞的孩子。现在没了一个,剩下五个了。

但是我的老二要嫁人了,老二一嫁人,就相当于我家里又多了一个人,我就又有六个孩子了。我高兴坏了,趁着孩子们不注意,端起了那杯喜酒,就着热闹的场景,我一口将酒喝下。果不其然,我的脖子开始起疙瘩,我的脸上也开始起疙瘩,我的手臂、身体都开始起疙瘩,我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还好我家老三发现情况不对,她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她哭喊起来,妈,你咋了?妈,你咋了?我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妈没事,妈高兴,妈喝酒过敏了。老三真是机灵,听到这话,想起来家里备有的扑尔敏,赶忙喊老四给拿过来。喝下药,我缓了过来,我的心绪也清楚了许多,我为自己的愚蠢而后怕。我在想,如果我真的过去了,我尚未成家的四个孩子怎么办,谁来负责他们的婚姻大事,谁为他们做主,我真是一头猪,蠢到家了。

这下好了,我家老二嫁了好人家,我的老三后来也嫁了个好人家;可是我的老四还有五年才能出狱;我的老五、我的老六娶媳妇还需要一大笔钱,我需要更加努力,我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我像一个男人一样,揽下家里所有的重活,种下家里所有的田地,我让老五和老六出去找活干,他们不能拴在贫瘠的土地里,他们既需要增长见识,还需要赚取更多的金钱。

人一辈子,想要改变命运很难,但是如果不去努力,就永远也改不了。自从老四进了监狱,我就把这话时常挂在嘴上,说给两个姑娘和两个儿子听,两个儿子没有听进去,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两个姑娘都听进去了,她们各自通过自己的方式实现了命运的转变。先是老三和她的丈夫学了一门做木凳的手艺,他们从后沟里砍下木材,锯成木板,一个人画线,一个人打磨,开了榫卯,刷了油漆,虽然一个木凳挣不了多少钱,难不住他们持之以恒地做下去,量一大收益就可观了。后来他们盖了房子,买了家具,也生了孩子。老三的孩子出生时,我笑得脸都开花了,我从没想到自己要做外婆了,看着他肉嘟嘟的小脸蛋,我就觉得我受再多的苦都值得。说实话,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偏亲了,我偷偷地给我的小外孙买好吃的,买好玩的,我就愿意听他呵呵地笑,那声音真好听,像百灵鸟叫一样。

我的老二和她的丈夫重亮就笨拙一些。重亮识的字不多,人也不是很勤快,脑瓜子也不是很灵活,所以他们要改变命运,就困难很多。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说做了包子去镇上卖,可是他们的包子不是太咸就是太淡,顾客买了一次就不买第二次了,还有的人买了之后还会退给他们,骂他们打死买盐的了;再比如,他们织了毛线手套、毛线袜子去卖,不是因为价格高,就是因为样式丑,顾客总是在他们跟前稍微逗留一下就都跑掉了。他们前前后后干了四五种买卖,都不太行。于是重亮一咬牙,对着我家老二说,要不,我去学开车吧,这是个旱涝保收的营生,现在跑运输的车也多,挣钱不少,听说跑一趟山东顶县里拖拉机厂职工一个月的工资呢。重亮这么说,老二的眼就亮了,老二的眼一亮,重亮就知道这事成了。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重亮就打理行装出了远门。

他拖亲戚找了个跟车的活,他想先从跟车开始,慢慢往司机方向靠。他向我说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觉得不错,我心想,看来这重亮也不傻呀,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任何事情都要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重亮走了以后,我让老二搬过来和我住,我知道跑远途运输一趟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重亮又是刚去,肯定要多跟几趟,且不说挣钱多少,就学习经验也很宝贵。重亮不在家,老二一定很无聊、很寂寞,我的孩子我知道,从小姊妹几个耍大,啥时候孤独过,现在一个人睡在家里,肯定会胡思乱想。她一胡思乱想,我这当妈的肯定也要胡思乱想,所以,我叫老二过来和我住,一起有个照应,娘俩晚上睡觉说说话也挺好的,正好我也好打听打听他们之间的事情。这老二结婚比老三早,肚皮却不见动静,她不着急,我却有些急。天一黑,我铺了炕。自从老大走了以后,我就怕天黑,天一黑,就能看到天上明晃晃的银河,看到银河的水,就会想到青河的水,想到青河的水就想到了老大眯起来的笑眼,心里疼得受不了。那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我不想难受,所以我要早早睡下,只有躺在被窝里,我的身体才会暖和起来,我就会想我这些还活着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想。现在好了,老二和我睡在一起,我就问她,怎么还不要娃?

老二说,穷的啥都没有,要娃做甚。

我说,再穷还能穷娃了?你现在不要,以后指定后悔。

老二哼了一下假装睡着了。

我说,男人在外头跑,你要留个念想给他,不然男人的心栓不牢,外面花花世界热闹着呢。

老二知道我和老头子从太原回到农村,也知道我见过大世面,当然也知道我的话有道理。

后来重亮出车回来,我就给老二支招,让她给重亮的饭里下药,让她给重亮撒娇,让她行房事的时候垫高屁股。老二很听话。那次之后,重亮走了,老二的肚子大了。

有一天半夜,老二肚子里的孩子闹腾得厉害,拳打脚踢的,好像在耍武艺,薄薄的肚皮上可以看到孩子杵出来的小拳头和小脚丫,我就和老二耍笑,我说你娃这是练武了,长大以后是个当兵的苗苗。老二呵呵地笑,要是能去当个好兵也不赖,总比待在村里强。她这么一说,我就不高兴了,我说,村里哪里不好了?不在村里谁照顾你?没心没肺的。我赌气噘着嘴转过身,她也无趣地将身体转向了另一边。

我们两各自憋闷着快要睡着的时候,院门被大声地敲响了,先是用手拍,后来是用脚踢。那响声在深夜里雨滴般砸在门上,我醒了,赶忙穿好衣服下地,开了门。看到是村主任来了,我说主任,半夜三更的。主任迟疑了下,语气沉重地说,重亮出事了。我说,出啥事了?主任说,出大事了,开车追尾了。我说,追尾算啥大事?地里拉田不也经常后车顶前车吗?主任说,那能一样了?现在顶的是大卡车,重亮没了,撞死了。我说,啊……我感觉眼前一黑,屋子里的灯泡好像坏掉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其实我的眼睛还是能看见的,只是心里不想看见,心里再不想看见,眼睛还是看见了,我看见了老二瘫倒在地上,哭成了泪人。我定了定神,走过去把老二扶起来,伸出手给她抹去泪水,我说,孩,没事,妈在呢,天塌了妈在了。孩子一把把我抱住,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刻她才彻底释放了,之前光流泪不出声,大悲无泪,她得是多么伤心啊。我的孩,我要心疼,她现在失去了陪伴她的男人,但是她还有妈在,妈不倒,她就不能倒。

后来我和老二去交警队交接了事故情况,重亮是在凌晨四点钟出的事,他打了瞌睡,闭着眼将车撞上了前面拉煤的重车。这是他第一次坐在驾驶位出车,也就是说,这是他成为司机的第一单生意,他本希望挣了大钱回来给老二买吃的穿的。可是,世事难料,从来不瞌睡的人却在那天打了瞌睡,同车的人还说他是睡了五六个小时才上的手,这一上手,就把命丢了。

老二的娃还没生出来,重亮却走了。

我把老三老五老六叫回家处理了重亮的后事,就不让老五老六再出门打工了。我的孩子已经失去了两个,坐牢了一个,现在就剩四个了,还有一个孕妇,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子有任何闪失,不然让我怎么跟老头交代。我把老五老六留在身边,让他们帮我种地,在村里打零工,日子虽然艰辛,但是每天看着他们进进出出,人高马大的,我心里就倍儿舒坦,再加上老二的娃出生了,肉嘟嘟的,8斤8两,真好。

我问老二,娃的名想好了吗?

老二说,大名还没有,小名想叫丑丑,人丑好活命。

我说,叫甚丑丑了,真难听,小名叫宝宝,大名叫续光。

老二定懂着,续光?是继续光明的意思吗?

我说,当然是,他爸叫重亮,他叫续光。他就延续了他爸的生命。

老二高兴地说,挺好的,蛮好的,宝宝,你以后就叫续光了。

那天的夜空分外的光亮,天上洒满了星星,耀眼闪烁,月光将整个大地映衬得亮如白昼。

那天,我抬头看了很久夜空,我再也没有害怕波光粼粼的星河,我觉得夜空中几颗最亮的星星就是我的几个孩子,他们是那样的可爱,他们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真好看。

我坚信好日子要来了,果然好日子就来了。

先是国家免除了农业税,后来是县里推广南瓜种植,还请了省里的专家指导,我们的田地里长出来的南瓜又大又圆,看着就很好吃,价钱也非常好。

卖了南瓜,我们有了很多钱,但是我舍不得花,我要把钱留给孩子们话,留给我的老刘花。

不过,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又开始臭美了。时不时地在夏日的傍晚,一个人溜去青河,我知道那时候青河水温润暖和,我迅疾地脱去身上的衣服,将挽起来的头发披散下来,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是的,你没听错,就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我上学的时候可是学校里的游泳能手,这么多年了,在村里,为了我的孩子,我掩藏了自己的能力,遗弃了我的爱好。现在好了,日子好了,我有钱了,就时不时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想起年轻时候,在学校里的一些往事。我终于忍不住释放了自己。可是我忽略了一件事情——那时候的我已经六十几岁的人了,我的皮肤不再像以前那样光滑,它们干瘪且满是褶皱,它们在月光的辉映下泛起异样的色泽,再加上披散下来的头发,我跃入水中,月光被入水的涟漪撞碎,那一刻,我成为了最快活的老人。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子里开始有人说我是水妖,他们说看到我揭开浓密的长发,剥下人皮,然后像一条鱼跃入水中。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村人们对我指指点点,孩子们见到我躲得远远。他们说,水妖来了,快跑。水妖来了,快跑。

我说,你们跑什么呀?

他们说,你是水妖,专门吃人。

我故意吓他们,我张着大嘴,扮着鬼脸,我说,别跑。

就有孩子吓得哭了。

那些上年纪的家伙们,就说你个老不死的,你把家人都克死了,可别想再害别人。你以后出来,小心我们打断你的腿。他们对我指指点点,我就觉得很没意思。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生活真的越来越好了,我们卖了南瓜、土豆,挣了很多钱。有了钱,老六非嚷着要买摩托车。我心想,买就买,咱又不是买不起,一个摩托车能花几个钱。

摩托车买回来那天,老六的眼睛始终放着光,他把车子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的样子,都舍不得骑出去。

有了摩托车真好,想去县城就去县城,想去镇上就去镇上,想去地里就去地里,想去青河就去青河。以前去青河步行要走一刻钟,现在一眨眼就到了。到了青河,老六就动起了心眼,他看上了河滩上涸出来的那块地,他说胶泥地最适合种红薯了。他不说为啥种红薯,只说这块地适合种红薯,没人知道他的心思。大家都说,那块地不到一分,费不了那个劲,可老六就是要种。老六每天赶天没亮就出动了,他一出动,我就心儿倍甜,因为只有我知道他种红薯的目的——他知道我最爱吃红薯。

老六生得最晚,受的罪最多。生老六的时候,我的身体不是很好,人瘦得厉害,没奶水,家里粮食也不足,孩子每天饿得哇哇哭,没办法,我坐月子的时候就让老二老三去地里和山上采甜甘草,然后煮了水,搅和一把高粱面喂老六,孩子吃得常常拉不出来,得用手往出掏。老六受的罪多,长大了也惯得最厉害。

等我出了月子,能下地干活了,家里的情况慢慢就好转了些,我和老头、老大、老二、老三都可以挣钱了,五个人供老五老六两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条件一好,我就开始偏亲,有了好吃的先仅老六吃,有了新衣服先仅老六穿,哪怕大的不合适。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当爹妈的疼起孩子来完全没有理智,老六穿的衫子老大都能穿,他一个毛娃娃当毯子裹着。买个苹果回来,他舔第一口,他舔累了,撒下了,才轮得到其他孩子。

不过这孩子懂得心疼人,看到我吃不上的时候,会把自己手里的吃的给我;看见我受累的时候,会跑到我身边说,妈你歇歇哇,还给我端了水来。你说,谁遇上不会把这样的孩子当成宝对待。

现在我的宝要去给我种红薯了,我能不高兴吗?我高兴得上蹦下跳,饭都顾不上吃,水都顾不上喝,就等着吃红薯了。

连着下了几天大雨,老六说怕水淹了苗,非要去看看。可是他走了那么久不见人影,我就着急了,摸着黑出去寻老六。我踩着坑坑洼洼的小路,一路走一路喊,一路喊一路走,我本来想跑起来,可是我跑不起来,我的小脚绊住了我,我被绊得摔了个跤,我觉得不对,绊倒我的分明就是坚硬的摩托车壳子,我看到了摩托车,却没看到我的老六。嘎达一下,我的心上又觉得不对了——老六出事了。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六儿六儿,老六没有回答,风替他做了回答,风呼呼地说,妈,红薯被水淹了,妈,红薯被水淹了。

我掰着脚趾头都想不到我的老六会出事,可是我的脚趾头扳断了也没用,老六走了,天黑地滑,他应该是看到流淌的青河水已经蔓到了路上,才心急火燎地拧快了油门,哪承想天黑路滑,他摔了车,掉进了灌满水的深沟里,他不会游泳,被活活淹死了。

我的老六,他被淹死了。

可恶的青河,你等着我,我一定要变成一只水妖,将我的宝儿夺回来。宝儿,你等着妈,我迟早也要把你夺回来。妈要等你二哥回来,他好久没有回来看我了,你二哥回来看看我,我就歇心了,我就可以去青河找你了。

宝儿,你等着妈。

外婆的讲述详尽而漫长,她看着陷入沉思的听众,伸手揩去了鼻涕和口水,然后抬头望向了院门。院门寂静无声地开着。外婆眼神悠远,满怀期待。几分钟后,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妈说,三儿,给妈倒点水,我渴了。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愣在了那里,她终于看到站在地上的我和二舅。

我说,外婆,我回来了。

我二舅说,妈,我回来了。

我的身边站着妻子和孩子,我二舅的身边站着二妗子和表弟,这是他们十年来第一次回家。我二舅一直觉得对不起外婆,他的青年时代就是一段错误的过往。现在好了,二舅在我的劝说下,想通了很多事情,我说外婆已经九十岁了,她天天念叨着你,你再不回去,可能此生就没有机会了。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泪眼婆娑地哽咽着。

外婆看着我和二舅,嘴角漾起了笑脸,之后她大声地嚎哭了起来,泪水从眼眶潮涌而出。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眼睛里发射出异样的光芒,瞳孔渐渐地变成了绿色。

2023年2月28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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