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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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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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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我正在床上思念着杜鹃——她漆黑的长发,玲珑的身材,撅起的小嘴。想到杜鹃的小嘴,我的嘴巴就发出了干涩的信号,我伸出舌头,浸润着皲裂的嘴唇。这时候苏秦推开宿舍门闯了进来,苏秦说,孔哥回不回灰筒居?我缩回舌头爬起身看了眼窗外浓厚的夜色,我问,又回?这么晚了。苏秦肯定地说,回。我说,你为啥天天回?苏秦言语迟疑,只是问,你就说回不回吧?你要不回,我就回呀。我心想,这不是瞌睡给了个枕头,我能不回吗?回!我一麻溜跳下床,套上裤子,尾随苏秦下了一楼。苏秦扭头说,孔哥,天冷,多穿点。我说,不妨事。苏秦就没再搭理我,偏腿上了摩托车,转动手腕打马达,摩托车呜呜了好几声不见动静。苏秦骂道,他娘的,又掉链子。手上停了动作,脚板子龇出横杆,侧起半个身子使劲揣横杆,揣一下,摩托车抖一下,我也跟着颠一下,苏秦揣了三下,车子抖了三下,我跟着颠了三下,摩托车终于突突突地发动了起来。苏秦摆正身体,拧亮车灯,扣上头盔搭扣,正起腰身,目视前方,我看不到苏秦的表情,但是可以感受到他凛然的气息以及他奔赴远方、穿越深夜的决心。

随即,一股风将我们送出了厂区。

从壶镇回到灰筒居会经过一片田野。在夏秋之际的夜晚,我们会看到墨绿的庄稼和挂在天边稀疏的星群以及变化多端的月亮,我们还能听到聒噪的虫鸣滋滋滋地响在耳畔,我们的夜奔笼罩在一片神秘之中。

然而现在是冬夜,我们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只能看到低矮的云层,原本墨绿的田野变成了荒野,原本稀疏的星群和明月不见踪影,它们在风和云无尽的压迫中隐匿。我觉得整个身子骨如浸冰水之中,寒冷深入骨髓,浑身战栗不止,只好环腰抱住苏秦取暖。我感觉到苏秦的腰肢扭动了一下,他大概觉得我抱住他有些膈应,所以身体给予了本能反应。然而,在这样的深夜,我们的心都在焦急地奔赴远方温暖的家,平静大概是此刻最珍贵的东西,它不但可以克服寒冷,还可以缩短跨越的时间。我感觉到我们正奔驰在一条时光隧道之中,眼角可观之处均是一幕幕人生场景。我不知道苏秦此刻脑海里会回旋什么内容,我自己却是每秒都在回想着杜鹃的情形,她先是烧了开水,之后伸出纤细的手指撩水洗脸,然后挤洁面乳,再一次撩水,之后她会接满满一盆滚烫的开水,在那个维多利亚沙发上坐下来,将脚搁在盆沿上,静待蒸汽散去。这时候,她一般都会拿着手机看新闻,她会快速拖动手机屏幕,会念念有词,大概十分钟过后,她会猛然将脚浸入水中,呼啦一下,脚丫像一条鲸鱼溅起无数的水花,她会闭上眼睛,发出轻轻的呻吟……我正想到关键之处,突然摩托车戛然而止,我的身体跟着前摇后晃。苏秦说,孔哥到了。我醒过神来,果然到了灰筒居十号楼的岔口,我扶着苏秦的肩膀偏腿下车,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谢了,早点休息。苏秦说,孔哥谢啥,见外了不是。我走进了单元楼,伸手和苏秦道别。楼道里漆黑一片,我咳嗽两声,声控灯亮起,我迈着小步跑着上楼,拉开防盗门,本计划敲门,后来转念一想,这个点回来应该算惊喜,既然是惊喜就应该出其不意。我暗自为自己的小九九得意,掏出钥匙,轻转半圈,细小的咔嗒声并未将声控灯唤醒。我手扶门框,缓慢打开,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穿过客厅,又小心地推开卧室门,来到床前,此刻床上洒满月光,我没有看到杜鹃,只看到了平整的床单和摆在床头的泰迪熊。我怀疑自己出现了眼晕,使劲揉了几下眼睛,睁开再看,依然空无一物。我弯下腰,摁亮床头灯,灯光急速冲刺,填满每个角落。我没有看到杜鹃。也没有看到家里有任何异样。该规整的地方很规整,该凌乱的地方很凌乱——这是我熟悉的家的样子。我掏出手机,看到时间是00:05,我想不出来这个点杜鹃可以去哪里,我找出她的电话,犹豫是否拨出,思忖片刻,最终选择放弃,我把手机熄灭,把身体整个扔在床上。

我知道这个电话一旦拨出去,可能变成一个我无法拆解的炸弹,也可能变成一个我无法企及的幻梦,无论是炸弹还是幻梦,都不是我想面对的情况,所以我干脆放弃。大概此刻,躺下来睡觉,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我知道,天亮以后,所有的事情自然会有它的答案。

可是我躺下来却睡不着,脑海里不再想杜鹃的事情,苏秦反而成了我的关注点。我在疑惑苏秦为何常常夜奔回家,我甚至在猜测苏秦的家庭情况,他妻子的长相和性格,他父母的情况和年龄,他家在几楼,面积多大,家里摆了什么样的家具……这一切又让我的思维处于活跃之中,我盘算着关于苏秦的一切,时间快速流逝。

对于苏秦,我好像从未如此般关注,我不知道他的情况,他也从来没有向我讲过家里的情况。我不问,他不说,我们的交往仅为关于工作的一切和他每次夜奔回家携我前行,别无其他。苏秦也住在灰筒居,他住二十号楼。十号楼和二十号楼中间隔着一个大花园,步行需要五分钟,骑摩托车仅需四十秒,这五分钟或者四十秒的距离竟然是如此的陌生。我虽然住在这个小区超过了七年,却从未跨过花园,到达彼楼。我为自己的封闭而懊恼,也为自己的好奇心而惊叹。

这一夜,注定在失眠中度过,天色渐次亮起,我的眼皮才开始打架,刚陷入黑暗,就被急促的手机闹钟惊醒。我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潜意识关掉手机,又一次沉入了睡眠。

等我再次醒来,天光大亮,我听到了窗外鸟雀的叽喳声,也听到了汽车的鸣笛声,隐约之中,我感觉不对,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蹦起,床板应力起翘。我站定在地上,瞪大眼睛盯着眼前,光晕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的场景让我如梦如幻。

我抬起手腕看了下表,短针指向了九,长针指向了十二,这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时间——因为每天这时候,我都会在厂区宿舍,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检查员工们的内务情况。然而此刻,我却立在灰筒居的家里,光着脚,嘴角挂着涎水,眼神迷离。

突然我意识到了两件事,一是杜鹃不在家,一是苏秦今天居然没有叫我一起走。

我穿好衣服,洗了脸,刷了牙,为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在冰箱里扯出不知何时购买的面包,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边吃面包边思考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一部分来自杜鹃,一部分来自苏秦。面包味如嚼蜡,水开滚烫难忍,这就让我的思想有一些偏差。原本杜鹃归杜鹃的部分,苏秦归苏秦的部分,此刻不自然地被我耦合到了一起。我越想心里越焦灼,我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拿起手机拨通了办公室的电话,未等张琳开口,我便急吼吼地说,帮我查一下苏秦他家的具体地址?张琳一副惊奇的口气,老大你咋了?你今天咋没来厂里?我说,查出来了吗,查出来就发给我。然后我就挂了电话。

是呀,来了分厂一年多的时间,我就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啄木鸟,到了固定时间就会发出哆哆哆的声响——我每天会按时出现在分厂的广播室,打开电脑,找到厂歌,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下。那一声嘹亮的“把青春叫醒,把激情叫醒,把我们自由的家叫醒……”响彻整个厂区时,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便成了整点报时的发条鸟,厂歌响起的同时,我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整个厂区也会热气腾腾地醒过来,工人们陆陆续续走出宿舍,奔向各个岗位。然而今天我居然迟到了,迟到了也情有原谅,我居然不在厂里,这我就不能接受了。这一切的起源都与杜鹃有关,当然……也与苏秦有关。想到这里,苏秦原本硬朗飘逸的形象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我做着各种非分的猜想,直到手机上收到了苏秦的家庭住址,直到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推开门,踱下楼,穿过街道和花园,来到二十号楼三单元五层西户的门口。

我站定下来,深呼吸两口气,抬起手敲响了门。一、二、三,之后是几十秒的沉寂,然后我敲了第二次,一、二、三,我竖起的耳朵敏锐地听到了房间里发出细碎的声响,气氛一下陷入了焦躁,我的心跳得厉害,只好伸手捂在胸前,我又开始脑补一墙之隔或者两墙之隔的场景——他们慌乱地惊醒,慌乱地对视,慌乱地从床上跳起来,慌乱地套上衣服,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面面相觑,左右为难,最后决定要不要去打开门……突然,哐一声,门被拉开了,我赶忙后退一步,用以掩饰自己的惊慌。

你找谁啊?我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的震荡竟然带动着尘土的飞扬。

我站定下来,仔细查看了立在防盗门后面的那张脸,那是一张诡异的脸,它上面布满皱纹,眉毛稀疏,鼻子塌陷,嘴巴干扁,豁着牙,顺带吞咽着口水。见我没出声,她又缓慢地问,你找谁?

苏……苏秦,在家吗?我的声音竟然颤抖了起来。

小秦去医院了,他外公病了,你进来吧。她说完颤巍巍地打开了门,颤巍巍地闪到了门后。

我羞于自己的龌龊,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走了进去。她领着我往里走,边走边说,小秦外公身体不好,高血压,糖尿病,脑梗,一样都不缺,上年纪了,就是个病秧子。我听着她的述说,跟着她的脚步,她走起路来佝偻着背,让个子看上去矮了一大截,脚步挪动得很慢,看着浑身乏力,我一度担心她会摔倒,不由得伸出手想要搀扶,她却拨开我的手。她说,我还能走得动路。她这样说,我又羞涩起来,只好不吭气地跟着她。客厅不大且布置简单,白墙灰地,靠墙一个书架,前面一张沙发、一个茶几。我跟随她来到沙发前,她说,小伙子你坐吧,我给你倒茶。我看到她缓慢地走进另一个房间,短暂的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将整个屁股平放在沙发上,才抬起头来仔细端详对面的书架。果然,在那个陈旧的书架上,我看到了一些自己喜欢看的书:《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静静的顿河》《故事新编》,还有那本我一直读一直没有读完的《红楼梦》,我看到的是泛着黄色的书封,那是我一直要找的64年的人社版版本。没忍住,我站起身,两步跨到书架前,将书抽了出来,还未翻开,便听到她说,那是小秦外公的宝贝,老古董了,买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我说,哦。觉得有些失礼,赶忙合上书,插进书架,再次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在桌上,也在旁边的一个沙发上坐下来,我看到那个沙发的扶手已经显现颓败的迹象,整体已经磨得发白,她小小的身躯好像陷进了沙发里。她说,你和他是一个厂的吗?我说,是呢,我在办公室,他在车间。她哦了一声,又抿了抿干扁的嘴唇。看着她深陷的眼窝,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在乡下,我外婆也有着同样的外表和同样的神情,她们的眼神已经不似年轻人那般聚焦,呈涣散状态,我不知道她在看着哪里。我轻轻地问,苏秦的爸妈呢?她好像没听懂一样看着我。我又问了一次,我是说叔叔阿姨不在身边吗?她才倏忽反应过来一样,眼神中闪亮了一下,哦。我原本以为她要做一些解释,却不想是这样简洁的回复。我猜想,人老了好像看淡了一切,话少了,时间也失去了价值,所以她才能如此安详。没有话,我只好端起茶杯喝水,茶水略微有些烫,但能看到里面飘着一叶一叶的铁观音,我闻到了香气从杯子里溢出来。突然我的心扉亮堂了起来,我说,婆婆,我能看看苏秦的家吗?这一下她兴奋了,好像整个人突然有了精神,她硬朗地站起来,迈着的步子也十分有劲,没有几步就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她推开门,说,这是小秦的房间,可整洁了。

我顺着她满是斑痕的手看向屋里,房间不大,一张床,一个桌子,一把椅子,再无其他家具,但是迎面的墙上却贴满了各种奖状和照片。

我踱步到那面墙前,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时间标注着一九九四年。我估摸算了一下,那时候苏秦应该是七八岁的样子,这可能是他小学一、二年级时候的奖状;接下来是挨着年份的奖状,不是优秀学生,就是三好学生,这些我简单略过,直到看到那个特殊的证书——那张证书上写着“助人为乐、城市楷模”,纸张上面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污渍,我仔细地辨认着时间:二X〇X年九X一日,发证单位:XX文明办。我忍不住转过头来看着她,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等待她的说明和解释,却看到她也正怔怔地盯着这张奖状看。她咧着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神温和,表情恬淡,我猜想她正在进入某种畅想——这畅想一定与这张奖状和苏秦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不忍打断她,只好静静地等待。

直到房间里发出“当当当”的钟声,钟声响过十下之后,她回到现实,看到我正看着她,脸色就有些绯红。我赶忙说,婆婆,这个奖状?

她抿着嘴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鼓起腮帮,缓缓说道,还记得二〇〇九的大雪吗?我本想说记得,还未说出口,便听到了她延绵不断的叙述。

那雪真是大啊,漫天飞舞,鹅毛一样飘着,落在了房顶上,落在了路上,也落在树枝上,有的房子塌了,有的路堵了,有的树枝压断了,城市陷入了瘫痪。不过小秦这孩子不愿意迟到,他比往常早起了三个多小时。从灰筒居到壶镇足足三十公里,又是下着大雪,骑摩托车上班太危险,我让小秦请假,他非不肯,说是厂里人员有限,一个萝卜一个坑,缺了谁都开不了工。劝不住小秦,只好让他多穿衣服,还给他找了厚手套,裹了厚围脖,穿了厚大衣,这才让他出门。哪承想雪是真大啊,摩托车跑了一截路便滑得没法前行。小秦说,他只好推着车子走,就着脚下还打滑。那摩托车是他的宝贝,他舍不得丢弃,必须咬着牙推到厂里去,停在路边不放心,怕丢。这倒好,他走得热火朝天,围脖解了,衣服拉开了,手套都脱了塞进口袋。他说他那会可开心了,晶莹的雪花落下来打着鼻子上凉凉的,那是幸福的感觉。他还说大地穿上了白衣裳,好干净,将那些坑坑洼洼掩埋了起来。你知道吗,他出门的时候才四点钟,天色漆黑,下着大雪的太原几乎空无一人。可是,小秦还是遇到了一个人,他不但遇到了一个人,还遇到了一个怪人。他走着走着,可能是雪太厚,也可能是光线太暗,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摩托车摔在了一边,他将摩托车扶起来时,听到了一声喊叫,他以为遇到了什么不该遇到的东西,刚开始也觉得害怕。可是定过神来,才知道可能是踩着人了。他停好摩托车,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过去,看到一个浑身盖满雪的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心想坏了,不会是给踩出人命了吧?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探了探对方的鼻息,还好,活着呢,他就把那人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问,你没事吧?你晓得那人说甚了不?他说,兄弟,没多,没喝多,继续,今晚我买单。小秦一听这,才知道自己遇了个醉鬼,心里的恐慌也就平息了。他和那人对话,那人也不搭理他。没办法,他只好从他的身上找线索,可是摸了半天,没有手机,也没有身份证,只有一张老火匠饭店的结账清单,小秦只能把这张纸作为线索,他掏出手机也没查到饭店的电话,只查到了地址。这可怎么办呀?天寒地冻的,凌晨四点多,这不得冻死吗?小秦也没有多考虑,就背起他往那个饭店走。小秦也是笨啊,就没想着打报警电话,要不说小秦这孩子实诚。他背着那人,一路上摔倒了爬起来,摔倒了爬起来,他也不记得摔了多少次,只记得那人一直念叨着“媳妇,你等等,这单成了咱就有钱了,这单成了咱就可以交手术费了”。小秦问他,他也搭理,只是自己说。可能过了一个多小时,小秦终于找到了那家饭店。可是饭店早已关门了,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最后没办法,小秦又拿出手机查最近的派出所,显示还有一公里。他就又背着他往派出所走,他觉得警察总比他有办法。到了派出所,说明了情况,留了联系方式,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警察,让他转交给那人,事情安排妥了,小秦就赶忙往厂里赶。这天已经亮了,小秦迟到了,还挨了个处分。

我记得这事,是二〇〇九年十一月十一日,那天是双十一,我记得很清楚,苏秦到了厂里已经上午十点了。他满脸通红,浑身冒汗,跑到办公室找我,我二话没说,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还给下了罚款单。

小秦虽然挨了处分,但是他很高兴,他说他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他觉得他做成了一件伟大的事情。他说,再给他十个处分,他都会去做这件事。救人一命,值得。

我的内心受到了深深的震撼,整个人僵在那里,语无伦次地说,那人,这奖状,苏秦,我……

她说,后来那人醒过来以后,哭着嚷着非要找到苏秦,警察就联系了苏秦。苏秦这事后来就成为典型,市文明办给了个奖状。

哦。我的泪水早已在眼眶里回旋,言语哽咽。我背过身,生怕她看到我的窘态,也是在这时候,我看到了那一张又一张照片,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一个帅气的军人,军人英姿飒爽,身材挺拔,眉眼之间和苏秦很像,其中有几张照片里还有个竖着大辫子的女人依偎在他身旁,那些照片都是老旧的黑白照片,很显然年代久远。我伸出手臂擦掉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迈步朝着照片走去,我故作轻松地说,婆婆,这是谁呀?

她略微停顿,刚要张口,却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我惊奇地循着声音发起的地方望去,从她的背影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弓下去的腰身,就像是背上背着一块重石,将她的腰压弯下去。我无法从这样的背影来判断她经历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肯定一件事情——她身上一定有着非凡的经历。同时,我也在猜测照片中的军人有着咋样的故事,他们是谁?难道是苏秦的……他们现在……我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隔着一堵墙,我只听到她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其他的内容不甚清楚。

过了几分钟,她挂了电话走进来,对我说,那是苏秦爸妈的照片,去世很多年了。我惊得张大了嘴,想要继续询问,却听到她说,小秦外公办理住院,我要送东西过去。

您可以吗?我和你一起去吧?

她犹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于是,我和她一起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脸盆、拖鞋、被子、水杯之类的,然后我打了车陪她一起去往医院。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从侧面看到她凝望着远方,神情略微有些忧郁。我想,自己最亲的人生病住院,换成谁都不会高兴起来。

收回目光,让视线定格在眼前座椅后面的宣传栏上,那是一句话——你在桥上看风景,别人在桥下看你。好熟悉的句子,我想了一会才想到是卞之琳的《断章》。可能是情绪的延续,也可能是思想的跳跃,脑海里瞬间又开始回放房间里看到的那些照片。其实我也知道,照片本身不是我关注的点,我只是想要从中找到关于苏秦的一些痕迹。

从我当初接到总部调令,从我满怀好奇地来到这个位于市郊的壶镇,从我正式负责分厂行政业务开始算起,我认识苏秦已经一年有余。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无数个夜晚,我坐着苏秦的摩托车奔波在壶镇与市区漫长的道路上,穿越一个又一个浓重的黑夜,感受过四季的冷暖,遭遇过风霜雨雪。我原本以为苏秦和所有工人一样,生活简单,追求一般,他能做的事情无非是按部就班,用力气来换取价值。然而今天所见到的一切,让苏秦成了一个迷。这个谜散发着晶莹的光,照进了我的内心。

下了出租车,我一手拎着提包,一手扶着她,自认为通过身体接触带来的温度传递,可以稍微缓解一些紧张和压力。她好像也认同这样的看法,没有做出任何不适的表现,任由我托着她干瘦的手臂。我们缓缓地走进大厅,浓郁的中药味漫进鼻孔,我突然在排队缴费的窗口看到了一个靓丽的身影。身材高挑,长发及腰,即便是高度散光也不会认错。没错,我看到了杜鹃。杜鹃正手里攥着一沓单子,神情焦急地跟在队伍后面蹒跚前行。我本想上去询问情况,可是我们拐了方向,向着通往住院部的直梯而去。她好像感受到了我的变化,问道,遇到熟人了?我说,没有,认错人了。我扶着她上了电梯,按了十五楼的按钮,缓慢地上升之后,门咣当一声打开,一片亮光豁进来,我看到苏秦出现在门口。苏秦也看到了我,他有些惊讶,嘴里浅浅一笑,随即伸手扶住她,朝着病房走去。

放开她的手臂,让我整个人觉得很轻松,我跟着他们身后,走进了病房。

苏秦扶她坐下,从我手上接过东西,放在床下。苏秦说,孔哥,谢了。

我没说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越过苏秦忙碌的背影,我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他鼻孔里插着氧气管,面容泛白,五官确实与我照片里看到的模样相似至极,当然也与苏秦有很多重叠。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他满头白发,他睁着的眼睛略微显露出一些惊恐。从他眼中闪出的微弱的光芒中,我猜测他此刻可能正身陷疼痛。

我暂时还无法分辨他的病源来自何处。

我本想站起来帮助苏秦整理日常用品,可是心里一盘算,又作罢——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安置那些物品,这中间不光有使用习惯的问题,还有物品分类的问题。我对老人完全陌生,对苏秦也不甚了解。突然,我看到她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干瘪,他的手也干瘪,她的手蜷曲,他的手也蜷曲,她的手关节粗大,他的手也关节粗大,不用任何词语形容,这样两只手能体现出来的词,无非是一些诸如无力、沧桑、磨砺等满是时间味道的词。然而此刻,它们握在一起,我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我看到了信任,看到了不忍和不舍,也看到了情感的绵延,那种绵延虽小但很打动人,就如我在苏秦房间里看到的那一张张奖状和一张张照片。顺着手往上,端详着这一对老人的同时,我想到了杜鹃,心里不免又多出了疑惑: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她给谁缴费啊?她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如果是她的家人病了,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一堆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然后,我就看到了杜鹃,她显然也看到了我。杜鹃眼角掠过的一丝讶异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我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我把表情冻住,把身体也冻住,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候杜鹃的到来,我需要一个解释,她也一定会给出一个解释。可是,事实却出现了偏移,杜鹃走到病床前,将手中一大堆药品递给苏秦,虽然我站在侧面,还是看到了她和苏秦的眼神交换,她好像在说,怎么办?苏秦说,该咋办咋办。所以,杜鹃就朝着我走了过来,杜鹃说,到外面说。我说好。我跟在杜鹃身后,看着她黑漆的长发,闻着她芬芳的体香,想着可能出现的情况,我感觉自己的腿软弱无力,不过一二十步的距离,感觉跨越了大海,翻过了高山,最后达到我无法面对的荒原。我站在灌满风的过道,整个身体浸入寒冬。

杜鹃说,孔林,我们谈谈吧。

我说,谈吧。

你看到的和你想得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想得哪样?

哎呀,你……杜鹃一着急就会拍着大腿蹲下,然后捂着脸哭。她的哭声幽咽,声调错落有致。以往这时候,无论何种原因,我都会觉得歉疚,我会把杜鹃拽进自己怀里,任由她打闹都不放松,直至她安静下来。然而此刻,我牙齿咬得嘎嘣响,我说,杜鹃你好狠!

杜鹃听到这话,正起头来,伸手擦掉眼泪,嚷道,孔林,你混蛋!

我说,混蛋也该是你杜鹃吧?我差点失去理智,幸好看到楼道里穿过的白衣护士,才压抑了情绪。我又说,杜鹃,你不要解释解释吗?

杜鹃说,你真恶心,你把我想成啥了?杜鹃说完,豁然站起来,甩着头发,大步离我而去。她没有走进病房,而是从电梯口走去,伸手按了下键,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电梯门关上。

我站在那里,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的鼻孔里满是药物苦涩的味道,慢慢地,我的嘴巴里有了咸湿的味道。

我靠,老子活了这么久,还没有被人这么欺负过呢。我抑制不住自己暴躁的脾气,朝着病房直奔而去。

我原计划是要找苏秦跟他理论,甚至揍他一顿。可事实却是,我进了病房谁都没有看见,苏秦不在,他外婆也不在,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床上那具干瘪的身躯。他仰着头,静静地盯着天花板,插着氧气管的鼻子一动一动显示这还是个活人。我走到他身旁,在椅子上坐下来,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他终于反应过来有一个气急败坏的人正视图对他图谋不轨,他扭过头来,看着我,轻轻地说,小伙子,你是苏秦的同事吧?

我有些讶异,自己没有介绍过身份,他如何可以这样准确地做出判断?我没出声。

他又说,苏秦在厂里犯下事了?

这问题让我有些好奇,难道他能窥破我的内心吗?我打算陪他玩一把,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倒想看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如何接招。

他长叹一声,这孩子终究还是像他爸,总是不让人省心。想当初他爸不听劝……事儿既然已经出下了,该咋就咋,该处罚就处罚,该开除就开除。

我说,那倒不至于,也就是一些小事——他今天没去上班。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上班就得好好上,不能瞎混。就像人活着,就得好好活着,但凡你要混着,老天就会来收你。不过今天苏秦情况特殊。

恩,是了。我应和着他。这时,我看到他脸色憋得通红,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大概想起一些不愿回首的往事,随着传来剧烈的咳嗽。我没有管他,连可怜的表情都没有,我木然地看着他即将陷入不堪,心想,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什么样的外公培养什么样的外孙。苏秦既然勾搭杜鹃,那这个外公一定也好不到哪去!我武断地做出了判断,人的思维一旦转进窄巷,就无法掉头。我恨得咬牙切齿,伸在裤兜里的手暗自攥得很紧。

哪想他咳过一阵,竟然渐渐地平息下来,呼吸的频率回归正常,脸色也重新泛起黄色。

他又开口了,人老了,不中用了。昨天晚上九点多,我在小区花园里坐着透了会气,站起来太快,一下头昏得厉害,要不是那姑娘碰见我,我就嗝屁了。他说着竟然发出孩童般天真的微笑。没等我回应,他又说,人家姑娘好像也不舒服,能看出来肚子疼,打了120还不放心,非要把我背到医院,还是好人多啊,我就问她,你叫啥名字呀,她说我叫杜鹃,咕咕咕叫的那个杜鹃。

啊?我惊得张大了嘴。我看着眼前这个小老头,想象着他晕倒在小区花园,深更半夜,四处无人,杜鹃恰巧经过,扶起老头,背起老头,忍着肚疼,一路狂奔,到达医院,办理手续,缴纳费用……老头被救。然后呢,苏秦夜奔,来到医院,见到杜鹃,杜鹃……我顺着自己的思维捋下来,我一拍大腿,暗骂“靠”,迅疾地站起身,想要迈步出门,却也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紧着手扶住椅背,缓慢坐了下来。

老头好像没看到我的异样,径直又说,苏秦打小就要强,什么事情都不想落后别人,这和他爸一样样的,当个兵非要逞英雄,学人家雷锋救人,人没救上,自己搭了进去。他妈也是,非要继承他爸的遗志,也是做好事不留名,不会游泳还跳进河里救人。哎……老头怅然若失地叹着气,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们这一家子,都怨我啊,给他们灌输什么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真是……他欲言又止,倏忽又咳了起来,这一次更加剧烈。我于心不忍,伸手取了水杯,拧开盖子,把他扶起来,给他喂了水。

我把他放平,我说,我先走了,苏秦回来告他一声,办好家里的事情再去上班,我会帮他请假。

说完,我兀自转身离去,我害怕看到他的表情,更害怕看到他眼里的泪光。我落荒而逃,一路奔跑回家。

刚踏进家门,便看到杜鹃泪水涟涟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她头发凌乱,像是受过凌辱一般,我还看到地板上零散摔落的东西,杯子、台灯、化妆品以及布偶,它们有的四分五裂,有的蔫头耷脑,它们以怪异的姿势预示着杜鹃的伤心欲绝。我开了门,关了门,杜鹃都一动没动,她好像没有听到声响,只是继续在那里默默地哭泣着。

我走到她跟前,用力将她拉起,一把拥入怀中,任由她如何反抗,都未放手。

吃过午饭,我安顿杜鹃入睡,为她掩了被角,蹑手蹑脚地离开家。

到了厂里后,我让张琳帮我找到苏秦的档案,回到办公室,反锁了门,拉开椅子,深深地坐了下去,将头靠在头枕上,打开档案袋,抽出资料,细细端详起来。

姓名:苏秦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88年10月9日 学历:大专 婚姻情况:未婚

家庭成员:外公苏子文、外婆刘雪梅……

那些黑字在我的眼眶里开始放大、拆解,它们不断变化,重新组合,最后凝结为四个字和一幅画面:

苏秦夜奔。

一个少年表情坚毅,目视前方,头发被风吹起,凛然奔赴远方。

(刊发于《大观》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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