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芫荽的头像

芫荽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8/26
分享

听筒在夕阳中飞了

 

(一)

再见到李艳,是08年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好像是冬天吧——合肥的冬天照例是阴冷的:冷得没有边界,没有出口,冷得那么不露声色。那天的天空照例灰蒙蒙的,水泥马路灰白单调地重复着自己,马路两边的房屋灰暗阴沉,冷得像要缩进自己的怀里,法国梧桐的树干灰白相间地斑驳着,仿佛无能为力的旧时光。合肥的冬天,属于心灰意冷的那种冷。

那一年的热闹都集中到8月份了,特别是在三孝口、四牌楼一带,仿佛一个人的美都集中绽放在青春期一样。长江路、金寨路、美菱大道,这几条拿得出手的主干道自然免不了要打扮一番,不把自己拾掇得花枝招展,仿佛就对不起那一场百年一遇的盛会。飘飘彩旗是当然的标配之一,节日灯缠绕树干并爬上枝头,突然多起来的花草盆景占据了十字路口的主要空地。这些可怜的花花草草,被人间攫取了最美的一段,一辈子终究是道具一场。路边摊不见了,那些显得无所事事的人也少了,而剩下的人,个个都显得肩负使命的样子。每次路过三孝口、四牌楼,我的内心都是饱满的,总觉得胸口有一只鼓胀欲飞的气球。但奥运会一过,热闹劲儿就像8月的繁花,随着季节转换消逝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不过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犹如这马路两边直愣愣地戳向灰色天空的枝桠,好像要道破真相。我感觉我那没有由头的希望吧唧一声掉在地上,本想有些个碎片,却没想到连个渣渣都没落下。

那天我乘7路公交车往市里赶,公交车临时停靠在南七往南一点的某个站牌上。那天我穿着西装,白衬衫,尽管天气很冷——我记不清我是否打着领带了,我想应该是的吧,因为我还隐约记得在我扭转脖子回看人行道上的李艳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脖子不大好使,至少不能自如地转动,我想,也许是当时领带勒得太紧的缘故吧。顺便说明一下,白衬衫加领带加西裤西装是我们的工装,标配。

那天我“反季节”的穿法引来不少目光,我甚至觉得,自打我上车开始,有的目光就不曾离开过我。这让我很不自在,甚至有点生气。我早就觉得,咱们这个小地方,没见过世面,也沉不住气,缺乏一种淡定的气度,更没有一种“眼下留情”的自觉。再说了,你以为我喜欢这样穿衣吗?我这种“不是房产中介就是卖保险的”穿着也是没有法子。我一直想有一件体面而又保暖的大衣,我甚至为此谋划了很久,只可惜我口袋里一直存不下什么钱。我从学校毕业差不多已有9年了,虽然还是只土鳖,但早已过了以为“西装革履了就可以行走天下”的青涩与莽撞了。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保险公司发给我们的就这身行头,他们没有给我们发大衣,却要求我们见客户时统一着装,有什么法子呢?我还记得入职培训那会儿,挂在礼仪导师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耐得住“一热一冷”。“热”是夏天那种“西装革履”的热,“冷”便是冬天那种“西装革履”的冷,现在我算深有体会了。那天围观我的众多目光一路上考验我的内心,每一个上车找座的人,假如目光落到我身上的瞬间,都会给我受了一惊的感觉,仿佛受冷的是他不是我。我只好竭力控制住瑟瑟发抖的身子,将目光远远的投向窗外,装作若无其事的看着外面。我本想勇敢迎接并逼回每一道目光,但我的身子不听使唤,它一直抖着,这让我心里有一种很强的挫折感。这个时候,分散注意力仿佛是驱散内寒的一个不错的办法。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打车身的左前方迎面移过来,我的目光打她的脸上就那么不经意的路过——哎,怎么看着面熟呢?再回看一遍,对了,真是她呢!

可能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脖子扭动时就不大好使了,但我不可能留意到这些小事的,我一直沉浸在不期而遇的震惊与好奇中。

这个“她”就是李艳。当时她一袭过膝的袍子,算是棉袄呢还是羽绒服我看不出来,但我注意到那种青灰的颜色,似乎与暗沉的毫无生机的周遭匹配。她提着一个塑料袋子走过去,心事重重的样子。也许是身子太过臃肿,她走的很慢。当她走过窗外几乎与我平行的一刹那,我差点就喊出她的名字来,可我最终没有,我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甚至还有点担心被她看见。只是在她走过了之后,我才站起身来,略微放肆的回望了一小会儿。那个时候我觉得扭头有点吃力,看来那天我确实系领带了,而且勒得很紧。不过,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很快就转为一种怅然的情绪。我想一定与看见李艳,以及她踽踽而过后留下的一个背影有关。

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我一直在想,她这是去哪里呢,看样子像是从前面的菜市场出来,是要回家——回哪个家呢?她父母的家,抑或是她自己的家?——她成家了吗?看她臃肿的样子,我倒希望她这是怀孕了。

我跟李艳曾经同事过,但那是6年前的事了。我们曾经一起呆在同一间办公室,不过也就短短的3个月。而3个月下来,我几乎没听她说过什么话。那时的三孝口——合肥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永远车水马龙。与窗外的车水马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我前面的她留给我的永远都是一副一动不动的厚实的后背。我不知道“安静”算不算一个好词,但有关她的回忆,只能用到“安静”这样的字眼了。之后,我就跳槽去另外一家保险公司做销售了。再后来,我几乎忘了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想起过她。如果不是今天的偶尔相遇,我不会想到我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同事。

 

(二)

    下午约莫4点的时候,李艳的传呼机响了。李艳的传呼机搁在包里的中间夹层,夹层的拉链是拉上的,包口的拉链也是拉上的,而包放在桌子底下的柜子里,柜子的门是关上的——虽有重重阻隔,声音听起来照样把人吓了一跳。这一声紧似一声的嘟嘟声,像是被拉长了的呼唤,拉得她心头一阵阵发紧。

    这个时候的办公室原本弥漫着周末临近时那份特有的松散与懈怠。下午四点多钟的太阳,经过落地窗茶色玻璃的过滤,进入开着中央空调的房间,在米色的地板砖上铺开来,颇有点冬日午后的感觉。空调换气的吐纳声,翻报纸的声音,以及洪科长喝茶时深吸回吐的忘情声,一时间,宁静与声响,烟火凡尘,颇有点时空倒错的幻觉。这个时候,李艳也有点恍惚,她甚至还在走廊的窗台前站一会儿,出出神,发发呆,这也算是她的工间操吧,或者叫做“发呆时间”。玻璃窗的隔音效果很好,楼下的长江路上车水马龙,但听不见什么声音,更像一条默默远流的河。一种期待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又被拉得老远老长,若一条蜿蜒而去的河流,她的心仿佛也被带到了远处,接着便是无限的感概在胸间聚集,直至隐隐作痛。就在她漫游的一刻,她的传呼机响了。

    她被迅速的拉回现实。她几乎是冲回办公室的座位,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是要捂住那只大喊大叫的嘴巴,像是掐死一只大嘴蛤蟆。该死,怎么就忘了给按到震动上呢?她记得她的BP机一向都是设置在震动上的。

    在拉开柜门,拉开包的拉链的瞬间,呼叫声一下子得到了释放,像捂住嘴的手被突然挪开,声音从沉闷一下子转为嘹亮,甚至还有点刺耳。李艳敏捷地找准按键,快速按下,给它彻底关了,像是杀人灭口那般的干脆。张晓慧早就跟她说过,趁早换了吧,现在收破烂的都手机了。当时李艳只是讪讪的笑笑,内心里有一些酸楚。现在她再次想起这句话,心里除了愤懑,更多的是无地自容的感觉。更槽糕的是,在慌乱间,她还打翻了自己的水杯,杯子里的水倒在桌面上,又流淌到地上。好在杯子没有落地,但动静已经够大的了,那些被弄湿了的文件、账本等需要立即清理,找纸巾,找干抹布,一页一页的粘去上面的湿水,再将散落在桌面、地上的茶叶扫走,还得将被淋湿的地拖一下。她细细地做着这些事,每个动作都可以起到舒缓镇定作用,也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她内心的慌乱与尴尬。没有人过来帮她,或者言语一声——这样也好,这个时候的视而不见也许是最有效的善意,要是真有人过来她还得说些什么,可她还真不知道说些什么。说不好意思?对不起大家?虽然她知道大家都没动,但他们的眼睛一定不会闲着,她觉得她觉得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一定红透了——该死的潮红!

    收拾完这些,她坐回位子上,定了定神。接下来她有三件事可做:去给杯子续上水,因为杯子里的水已经倒了;或者,打开传呼,看看谁在呼她,然后考虑是否要复机;再或者,也是她最想做的,去走廊站站,再在窗台前发发呆,这会儿她有一种抑制不住的逃离的冲动。但她很好的控制了自己,她拿起水杯,走向饮水机。她尽量放稳脚步,努力控制好鞋跟着地时发出的声响。接下来她犹豫着是否要看看刚才是谁的电话。但这回她多了个心眼,她先把BP机按键拨到震动上,然后再开机,这样,平时开机时的嘟嘟嘟三声就听不到了。做这些动作时,她的手和传呼机都搁在半开的抽屉里进行的。

3-9-0-9-4-7-5,这是个陌生的号码。李艳再想一想,把她熟悉的几个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包括她自己家里的电话,以及张晓慧的,苏苗苗的。还是对不上号。该不该回呢?她纠结着,好奇却在心里涨潮。如果她不回,岂不是更像在偷偷摸摸?她在给自己找理由。就应该像刚才那样,细细地有条不紊地收拾桌子、地上,看起来更像在做周末大扫除,而不是收拾狼藉。她似乎有了取舍,在手指犹豫着伸向电话听筒的同时,她看见半拉开的抽屉里的一枚硬币。她缩回手,将硬币捂在手心。“如果有字的一面朝上,就回;如果是有花的一面朝上,就不回——不,有字就不回,有花就回。”她迅速推翻自己。她心里想,似乎花代表好的意思,而字,听起来像“灾”,不够吉利,她也不想去沾染。至于有没有“花好月圆”的那层意思,她没有想到。

3-9-0-9-4-7-5,李艳默念着按下数字键。她尽量控制住按键的手,努力做到淡定。

通了。“嘟——”,“嘟——”,“嘟——”,一连“嘟”了几声,没有人接听。

咦,怎么回事?李艳自言自语,像是在问她自己,其实更多的是说给办公室人听,似乎她渴望的正是这样的结果,但谁知道是不是这样呢?顿了顿,再按。3-9-0-9-4-7-4,她这次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再次按下这些数字,下手很重,指尖在每个按键上都有足够停留的时间。

    “嘟——嘟——嘟”,一长窜的长长的“嘟嘟”之后,便是急促的“嘟嘟嘟”声。还是无人接听。

    妈的!一种被耍的感觉涌上心头,却隐忍着无法发作。妈的X!搁下话筒时,她在心里再次狠狠的骂了一句。她现在后悔死了,当第一次无人接听时,她就不该再重新拨号。她不知道周围的人是否在看她,她不敢拿目光去核实。她觉得自己再次出丑了,而且是自取其辱。看来是个恶作剧,要不就是某个鸟人发觉打错了传呼,就干脆不接电话了。

    “静下来,静下来,”她这样告诫自己。她在座位上静静的坐一会儿,翻了翻桌面的卷宗资料,把刚才弄湿的纸片再吹一吹,还弄出一点声响——她不想让人觉得她这会儿正在发呆,她要表现出忙碌而无所谓的样子。是的,她不是在等什么电话,或者传呼,尽管现在是星期五的下午,再过两个小时就要下班了,而接下来是两天的连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需要有个强大的内心。不是么,还得要跟时间打消耗战,而墙上的指针,刚刚才指在4:30,而且,她坐的位置时时让她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她的座位在正对着门的第一排,而整个办公室的座位是排成几排的,坐在最后面的自然是科长了,这种金字塔式的排法彰显出资历与秩序上的讲究。而她,只不过是个新来的,而且还在试用期,尽管这个“新”字按在她头上显得有点别扭。

 

                        (三)

下车后我挺直了腰杆往前走。三孝口人来人往,我猫身抱节的样子只会引来更多的目光。好在有点热岛效应,市中心的风也不像南七那边市郊的风那么生硬,至少还有点半熟的味道。这让我好受多了,至少嘴唇没有冻得发乌,牙床没有上下打架。人流如织让我迅速忘掉某个具体的个人,比如刚才看见的李艳。

我先去科教书店楼上的一家公司送保单。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本月我的第一单。保单上都是些固定格式,我们早就盖好了章。关键是对方,首先需要填好保险标的一些基本信息,然后勾选险种。再然后,就是领导签字、盖章。再再然后,就是打款啦!而这其中,最最重要的环节,就是领导签字。

到下午5点的时候,在我的指导下,保单的基本信息算是填好了,险种也勾选好了。在填写的过程中,我不时拿目光往对门瞄,看看有啥动静。这地方我跑得不止一次了,基本位置我还是知道的。对门是科长的办公室,如果那门一直没有动静,今天的签字、盖章算是泡汤了。所以你该明白我说“如果不出意外”的涵义了吧。

最后,直到下班,期待中的领导也没有出现。所以呢,“一块出去坐坐”的话好几次到了嘴边,我还是给咽了下去。钱要用到刀刃上,打蛇也要打七寸。这句话,我得当科长的面说。再说了,一旦出去,岂就是“坐坐”那么简单?而对眼前的这位小王——领导不在的时候,我就喊他“王科长”,他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在称呼人这件大事上,我们一般都会提高一个级别——我一直心怀愧疚。我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尽量拖延着时间,拿手指头给他指着需要填写的地方,不停地给他续香烟。除此之外,过度客气的话我是不敢说了。要知道,在生意做成之前,所有的开销都是自己的。

不过,临走的时候,我还是把用报纸包好的一条金皖留在他桌肚下面。毕竟,等科长回来后,找他签字的还是小王。如果小王拖拉一点,消极一点,甚至使绊一点,来两句阴不拉几的话,这事就真的“意外”了。这事我提都没提,他看到就会明白的。如果特意提了,那就不自然了,毕竟只是一条烟。两条吧,我会肉痛,甚至还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再说了,搞个一条吧,这么随手一丢,自自然然的,也不至于给他造成压力。有时候我会想,自己偶尔也能做出点漂亮的事情。据说小得意是可以被用来临时抵御风寒的,这时候我还真的觉得有股暖意在心头氤氲。

从楼上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寒气就着夜色袭了上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今天是周五,虽然冷,街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多,每张脸上都是放飞的表情,似乎都有明确的去处。最刺目的还是身边走过的一对对情侣,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有点伤人。母亲说要托我在安纺二厂的表姑妈给我介绍一位女工,这样毕业后好留在城里。不过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如今她走了已经七年了,安纺也早就倒闭了,女工没介绍成,而我在合肥这座城市还是顽强地赖了下来。说起来惭愧,留在合肥是迄今为止我唯一对得起母亲的事了。

大城市没有空闲去忧伤,否则就不是大城市了。

是回住处呢,还是先弄点吃的?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似乎早就有了答案。在路过光明电影院的时候我咽了两次口水,007牛肉面特有的麻辣中浸着油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的胃咕噜着作为呼应。

假如口水也有声响,那就太尴尬了。我想。

“人最终会听从胃的旨意,然后是荷尔蒙。”不知谁说的。

大半碗牛肉面下肚,身子热乎多了,手心也热汗津津的,觉得整个人也活泛了起来。我摸出烟盒来,发现里面早空了。小王这人这真是的,给他打烟他来者不拒。见到好烟就这个样子,其他方面也好不了。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他。那天我同学给他打了电话,他就在电话那头对我同学说让我直接去办公室找他。只是,他爽快得有点缺心眼的样子有点让人不踏实。

我只得在隔壁再买一包,不过这次是“红梅”。“金皖”一包26,“红梅”5块。干我们这行的,平时我们口袋里都装两包烟,一包给别人抽,一包没人的时候自己抽。不过今天出门的时候,我把另一包给留下了。上次我就出过丑,给人掏烟的时候,错把“合肥”给拿出来了。要知道,“合肥”才三块五一包,用在人际交往上,显然会掉价的,只会把事情搞砸。

点了烟,重又回到座位上。我的半碗漂着辣油的牛肉汤还在静静地等着我呢。看到这,一种生有可待的饱满感觉涌上心头。我有个经验,或者说教训,分享给大家:去餐馆吃面的时候,切莫中途离开,哪怕就一个转身,你的碗筷可能就被收了。他们恨不得你坐下就吃,吃完了掏钱便走,而每张桌子、每个座位都在高速运转。所以我出去买烟的时候,我把筷子横放在碗口上,又把一串钥匙搁在碗旁的桌面上,算是一种提醒。

喝完余下的厚重的面汤,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留在心头或嘴唇边。牛肉越来越少了,少得只剩下某种概念。辣油倒是越来越厚了,遮住碗面,一副很有内容的样子。现在回去呢,还是接着转转?看着眼前袅袅升起的烟圈,我想。

出门往前走几十米,然后往右拐,就是老光明巷了。一条黑黢黢的弯曲巷子,两边低矮的青砖瓦房,神秘而幽深。晚上七八点一过,巷子就黑了下来,留下几扇睡眼朦胧的窗户,偶尔有吱呀的关门声远近不明地传来,或哗啦一下倒水的声音。在漆黑的夜晚,这些可贵的声响让人感动,有时候,会让你产生一种错觉:整条巷子的人都跟你生活在一起,而那些琐碎的声音,包括炒菜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吵架的声音、倒水的声音、洗澡的声音,甚至尿尿的声音,无不透着一种近距离的关联——我说的是过去,过去的这个时候,冬天。要是在夏天,我和老樊——

对了,狗日的老樊呢?他这会在哪儿呢?

我得找到老樊,至少要给他打个电话。一些小冲动在心里升腾。

我激动地翻着包,找里面夹层里的一个小本本。毕业这些年来,我所有的联系信息都在里面了,从固定电话还是五位数开始,到现在的七位数;从传呼机到手机,到QQ号,里面都有。虽然下午那单还悬着,但我内心深处可能已经隐约感受到不远的未来透过来的一管微光。也有可能是这一碗油大味重的牛肉面垫了底,尽管“牛肉”二字在这里只是个形容词,至少暂时满足了胃的需求。总之找到他,就等于找到往事,至少跟过去接上头了。那些被“谋生”一词隔断的东西,仿佛又可以藕断丝连起来。这倒是个奇怪的冲动。这么多年来,我眼前的路都走的吃力,哪有什么闲情去回首往事。在我看来,主动跟往事接头的人,要么快要挂了,要么混得不要太好,需要找个可以晾晒的地方。

本子实在太旧了,每一页的边缘都呈锯齿状了。得赶紧买个新本子,把这些内容抄过去。“任大明”、“汪志远”、“东七汽车站售票处”、“煤气罐”…….一个个恍如隔世的名字打眼前飘过。要不是找老樊,我根本想不起来去翻动这些早已落定的尘埃。

    “樊学进”——对,就是他,老樊!我如获至宝,可是接下来的一串数字让我非常失望:

127-8005446

也就是说,我跟樊学进的最近一次联系,应该还停留在数字传呼时代。而传呼机这个老古董,现在还能发出声响吗?

收起本子,付了面钱,我起身往巷子那边走。电影院的后面依旧黑着,如同任何一件事物,光鲜一面的背后,总有相反的另一面作为对称。

走进巷口时,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如同走在往事里。巷子里安静得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路面上有窗户映出来的灯光,灯光面目模糊地躺在地上,而窗户们照样打着瞌睡,仿佛从78年前还没有醒来。听不见有一些声响,包括夜色中不知出处的吱呀关门声,沉闷的咳凑声。巷子尽头有一柱旋转灯箱在缓缓地转着,映出来的图案花花绿绿的,益发衬托出这个小巷眼下的寂寥。

走过光明巷岔口的时候,脚下微微一滑,这才发现,脚下暗沉的一滩,可能是刚倒不久的洗脚水,或者洗澡水。只觉得脚底黏黏的,微微的有点热气,一些暧昧的味道。小心绕过这一滩水渍,一侧脸,这才意识到路边亮灯的这家窗帘是粉色的,透着浓浓的暖意和无尽的遐想,只觉得小腹间一股热流上涌。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香皂或香水的味道沁入心田。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7年前我也是这个样子。我能感觉到我耳朵张开,每个神经末梢探出头来的样子。有时候,我倒真的希望我的两只耳朵可以变成那种私接的电视接收锅——不过是能开能收的那种。嘻嘻!

就是这扇窗,多少个夏天的晚上,我或老樊装作若无其事的打窗前走过又走回,然后都若无其事地停下来,无比精准地停在窗口的附近。那风吹帘动的背后,那哗啦啦明亮或婉转如小桥流水一般的用水声,以及水珠划过每一寸曲线的遐想,多少个难眠之夜啊!那三个合租此地的姑娘,几乎就是这个颜色暗沉的小巷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了。我这样做过,而且不止一次。我敢保证老樊也这样做过,就像他敢保证我也这样做过,只是我们从来互不道破。夏天的晚上,有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又神情诡异地回来了,回来后又不主动开口找我说话,就像是他一直就在这间屋子里似的,我就明白他干什么去了。

我相信,他也有一套识别我的方法,虽然我的花样百出,比方嘴里说着“妈的,烟又没了!”或者“靠,又要去厕所!”然后很自然地往外走。他不说话,他明白我说这话的时候不需要别人的任何回应。他只吐一口烟圈,然后把目光聚拢在烟圈的正中间,看着它一点点地放大。他仿佛看穿一切却又从不点破的样子让我很不爽,觉得他这样很无趣。有好几次我都暗下决心,等有了钱我就单独租房子。

促使我三番五次按下决心的原因还有一点:几乎每个晚上,差不多夜深人静的时候,都能听到他偷偷用水的窸窣声。我就纳闷了,你我都只一条毛巾,除了洗脸、洗澡,难不成你那个地方也用同一条毛巾完成的?直至某天,我发现他床头底下的木条上搭了一块布,还能看出底色是白的,我的那个恶心劲儿别提有多大了……

想起这些,我的恶心劲儿又泛了上来。我又觉得根本没必要找他,他吃香喝辣的跟自己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一个不愿意跟你分享哪怕一丁点秘密的人,同样也不会跟你分享其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尽管他不愿跟我分享,甚至还以为自己捂得很紧,那就大错特错了。除了夜半更深时那掩饰不住的窸窸窣窣抄水声,话多有失也是防不胜防的。虽然他跟我待在一起的时候话不多,但人只要有嘴,只要不是哑巴,总有开口的时候。而只要开口,总有漏洞。比方那天吃饭的时候,可能是韭菜里我多放了一只鸡蛋,心情不错,他来了句:他妈的,要是能七十二变就好了!

我愣了一下。他突如其来这么一下,像是打中了我。我就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能会变,哪怕变成一个蜜蜂、飞鸟、蚊子,甚至苍蝇,也要飞过围墙,亲眼看看那潺潺流水,以及流水划过肌肤时的样子。但我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甚至还乘他说话的档口,将夹在韭菜中的一块大如指甲的鸡蛋顺入碗中…….

那三个姑娘俏丽明亮的样子还在脑海里鲜活如昨,心想帘子的后面,恐怕早已物是人非了吧。而她们,应该早就嫁做人妇,此刻说不定正躺在各自男人的被窝里呢。想到这,一些难以抑制的伤感涌上心头。我再点上一根烟。

香烟真是个好东西。饿了或者嘴里、内心里缺少点什么的时候,它都能起点作用。夜色里烟头或明或暗的样子,可以理解成思考,也可以装逼成孤独。而此刻,它的这点零星烟火,分明还有点温暖的感觉。然后我又想到老樊。这个狗日据说后来考上了研究生,他妈的就再也不鸟我了!

我得骚扰他一下,这狗日的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哪儿快活着呢。

我掏出我的摩托罗拉手机,翻开盖子,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也不管还能不能用了,呼他一下再说,虽然我知道里面那个女的会说“对不起,您拨打的是空号”。说实话,那女的声音倒是蛮脆的,要是不那么一本正经的,再柔软一些,在这样的夜晚,其所带来的温暖,不会下于一只萤火虫的。

1-2-7-8-0-0-5-4-4-6,我一字一顿地往下按,每按下一个数字都会听到一声嘟的按键声,夜色里每一个嘟声都传得老远,似乎接收的那个人就在巷头。我等着预料中那个女人的声音出来,算是骚扰完成——我这样是不是太无聊了啊?一时间觉得无趣得很。

我将手机插入上衣口袋,转身欲走。一阵寒意袭来,我哆嗦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近乎单衣单裤的样子实在不适合继续在外面游荡。转身的时候,我朝光明巷那头憋了一眼。

巷头那边黑黢黢的,像个无尽的深渊,多少往事、秘密、甚至不堪,都埋在里面。巷子那头最大的一扇门就是煤球厂的大铁门了,也是黑黢黢的,现在也不知道在不在了。门口左边,稍微往里退个半身的一处低矮的院子,就是我跟老樊曾经租住过的平房,同样也黑黢黢的,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气息。

我的脚下犹豫了一会,我还是转身挪步,心想着你个狗日的老樊,老子今天来找过你了,别哪天见面了你反咬一口,说老子不跟你联系!我转身的时候显得很决绝,据说对自己狠一点的人将来更有可能成功。我得努力练成一副决绝的样子。

走过窗台的时候,我还是下意识地慢下脚步。我再次深呼吸。哪些曾经的暖湿香甜的气息遥不可再。此刻,哪怕一丁点的声响都是慰藉动人的。可惜没有,周遭一片死寂。没有期待中的风吹帘动,没有内心深处被一再回放的叽叽喳喳或窸窸窣窣弄得痒意绵绵。哪怕一丁点——这时候,嗡嗡嗡嗡的声音从衣服里传来,我同时感觉到了胸口的震动:

我的手机响了。

                          (四)

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

六点刚过,李艳就准时打卡。其实五点半还不到的时候,她就收拾妥当了。为了不显得太那个了,她特意留了一个小本子摊开在桌面上,本子的中间还煞有介事的搁了一支打开的水笔。她留了个尾巴,但她的心早已收拾妥当了。她还得先去大西门,然后才能回家。在离开办公室前她还犹豫了一下,她还想着刚才那个传呼,犹豫着要不要再回一下试试。但她最后没有这么做,一是坐在她身后的小高还歪在椅子上津津有味的看着报纸,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二是从4:30到现在,她已经偷按她传呼机上的显示键不下三次了,根本没有什么新的呼叫进来。如果真的有人要找她,应该再拷她的——看来,她的号码,只不过被某个指尖偶然误点了一下,仅此而已。

从四牌楼到大西门大约要经过4个交通岗亭。这段路不近,而且走的很辛苦。下午六点多钟的太阳,依然不依不饶。从东往西骑,正对着太阳,她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不一会儿,李艳就觉得泪水涟涟了。这样子叫人好不尴尬。

 早晨出门的时候,天气就出奇的好,在拉开窗帘的一瞬间,阳光便汪洋恣意的扑面而来。在刷好牙洗好脸后,她还罕有的去了趟院子,并在里面呆了一会儿。对于她家的小院子来说,她简直是稀客。阳光照着海冬青油绿肥厚的叶子,照着院墙头上酸枣枝尖尖巧巧的叶子,阳光所到之处都泛着新鲜的希望的光泽,还似乎有点不大真实——到底哪里不真实呢,说不出来。也许是双休日将至吧,尽管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或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但接下来的两天里,至少可以不做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是呆在家里发发呆也好。李艳就是这样心情不坏地准备出门的。

迈出门槛的时候,她妈打后面喊住她,要她下班时去大西门药店帮她抓几副中药。李艳难得的一点儿好心情受到了一点打搅,好像妈妈在妨碍她什么。妨碍什么呢,说不上来。她下了班也就一个去处:回家。这是她日复一日的线路,或者宿命,即便是在人心浮动的周末。她刚想说不去,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她们住在这套五十多平米的屋子里。父母住通往院子的一间房,她住另外一间。房子不大,好在带个院子,给那些早该当做垃圾扔了的旧物找到了一个存身的处所。她几乎很少去院子里,除了晾晒自己的衣物。如果要去院子,首先她得穿过父母的房间,穿过那些坛坛罐罐和旧纸盒旧纸箱,以及她母亲迎接她的疑惑或追寻的目光。至多,她只是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台前看看院子。院子里并不尽是那些旧物,还有她父亲种的几垄菜,以及他弄的那些花花草草,像春日里的栀子花,夏日里的鸡冠花,爬满墙壁的扁豆花,秋日里的菊花——冬天就彻底安静了,只有冬青树暗沉的枝叶楞在那里。难得的是院子的一角有一颗枣树,另一角有一颗柿子树。这些树上结的果子并不比外面水果摊上卖的鲜亮好吃,个头也差了一截,但每当季节来临时,总给人以希望。她甚至相信,这么多年来,从小到大,她给父母所能带来的欣喜或期盼,远不及树上这几枚青涩的柿子或者那些星星落落的枣子。

这一带属于“丝绸总厂”宿舍区。“丝绸总厂”早已成为历史了,但宿舍区还在,作为工厂遗物的名字还在用,虽然住的人也许早已换了一茬。住一楼有院子的人家大都种起了菜,甚至还养起了鸡——据说街道还专门发了个文,禁止养鸡。外面的鸡犬相闻益发衬托出屋子里的安静。她们母女间话很少——说多了可能会吵架。她父亲则把更多的时间留在自家的院子里。他侍弄的那些花花草草或各种秧苗的成就也许早已超越了他一生所干正事的成就。有时候,隔着窗户,她看父亲不紧不慢的干活,翻土,浇水,或者看他坐在一边,默默地吸着纸烟,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些被他侍弄过的花木枝叶,这一刻她倒是觉得很安详。有几次,她有过过去搭把手的冲动,可最终她什么也没动。她觉得父亲光着膀子的样子让人觉得难为情,另外,更多的时候,她宁愿把时间耗在她房间里的那台小电视机上,或者她从旧书摊上买回来的一堆旧杂志上。

阳光依旧热情不减,而马路两侧的自行车流越来越壮观。街面上单独或结伴而行的人也多了起来,空气中不安分的小颗粒在微微西斜的阳光中乱撞,一种忙乱的气息弥漫在街头。到底是周末哦。仿佛受了感染,李艳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也有种沉沉的忙乱在发酵,或是一种隐隐的期待在上升。至于是什么,不得而知,更没有去深究的由头。

李艳意识到自己需要一副墨镜,她简直忍受不了这直视而来的阳光。从四牌楼到三孝口,路两边原先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全被砍了——据说是移栽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么多这么大的树,能移到哪里去呢?从四牌楼到三孝口这段,可怜的长江路简直像被扒光了衣服的一段躯干。假如有人出来贴《寻树启事》就好玩了,不过,即使她是第一个想到的,她也不会出头的。

戴墨镜的人很多,躲在黑暗背后的目光很自由而放肆。她注意到一个细节,有几辆自行车打身边猛蹬而过,在超出半截车身之后,有的放慢速度,骑车人装作不经意的侧首。这个时候,她就下意识的收拢双腿。她穿的是西装套裙——公司的统一着装——在蹬车的时候,她的白皙得显然缺少阳光的大腿总是要露出一截。这些探赜索隐的目光让她很不自在,她的近乎惨白的腿以及她热汗涔涔的样子也让她极不踏实,也很懊恼,甚至还有点歉疚。对大多数女人而言,背面比前面好看,侧面比正面动人。她一定也不例外,更何况她对自己有更清醒的认识。

在李艳过去的相册里,有许多戴墨镜的照片。有的是冬天里照的,穿着厚厚的、傻傻的羽绒衣,没有阳光积雪,没有雪后初霁的景象,只有一副黑乎乎的大眼镜扣在脸上;有的是初春里照的,草色遥看,小树条活泛起来,芽苞隐隐约约。这是个需要悉心感知的季节,眼前却多了一道乌漆抹黑的屏障。还有几张,墨镜别在额头上,或吊在胸前,一种莫名其妙的、煞有其事的感觉就这样被永久的定格了下来。现在,这些照片,连同几副不同式样的墨镜,还有其他一些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儿,正静静地躺在抽屉里,锁在时间的深处,有的已经或将要被当做废品给处理掉。这些青春的证据只会映衬出当下的尴尬。现在的她更喜欢原地不动,即便周末的时候,她也宁愿窝在家里。与她相伴的,除了那台小电视机,以及那些旧杂志,有谁知道她的枕边还有一块小收音机呢?那是老年人才有的玩意儿,却是她夜晚入睡前的伴侣。

过了三孝口天桥,又有一股自行车流汇入进来。

路过光明巷口的时候,前面一个吭哧吭哧蹬车的老人要拐弯,原本走着道的并不让他,后面被挡了道的车铃大作。可这老人执着得很,一心想要弯过去。他既然要过去,早就该贴着路边骑的。

后面许多车子停了下来。有的下了车,腿长一点的一脚支地。李艳穿了套裙,上下不方便,只好也单腿支地,两腿斜开着。路边坐着几个找活干的民工,面前的地上支着写有“瓦工”、“木工”、“油漆工”等字样的木牌,这会儿正看得投入。李艳觉得有无数只蚂蚁在腿上爬。她想拢一拢中开的腿,但终究没动。她不想让自己的腿与这些目光互动,她将目光转向别的地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在心里,她对自己穿着套裙骑车的样子懊恼极了。今天出门的时候她曾想换一套衣服,她的同学张晓慧也不止一次说过她的衣着打扮。李艳也试着买回一些小模小样的衣服,这些可怜巴巴的衣服撑在身上,一种强烈的、捉肘见襟的感觉让她的情绪瞬间将至冰点。

李艳好不容易绕了过去。她不像其他愤怒的人那样回头,瞪眼,甚至大声呵斥“怎么搞的!”她对那个进退不得的老头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地吐出几个字来:“你真犟啊!”

那个搁浅在人流中的老头脸腾地红了,接着便喘起粗气来。李艳看见他嘴张了张,想要说点什么出来。

李艳吓得扭头便骑,骑出老远才敢回头。那老头已经拐过去了,可还站在路边。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感觉到他的表情怅怅的,似乎难过极了。

李艳心里隐隐不安,她觉得自己是否有点过分了。她想起张晓慧说过自己的一句话。记不起来那天因为为什么事,张晓慧突然来这么一句:李艳,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刻薄了啊。

当时她对此不以为然。现在想来,心里却很不舒服,觉得她的话似乎有点针对性,一种被她说中了的悻悻然弥漫在心头。

过了环城马路,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眼睛与身心顿时有了解脱的感觉。宽大严实的悬铃木的叶子将阳光隔在另外一个世界。一条幽深的、甚至有点神秘色彩的通道在眼前蜿蜒而去。旧城改造的铁铲尚未铲到这里,长江路在这里还保留它细长蜿蜒的身段,老梧桐和记忆的一鳞半爪被暂时留了下来。以前在安大上学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地走过这个地段。作为一所以本科教育为主的学校里的大专生,尤其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大专生,那段近乎边缘化的校园生活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她有一颗细腻敏感的内心。相反,她会对一些具体的事物,包括这段靠近学校门口的枝叶婆娑长江西路,多了一些与众不同的细致绵密的感受。现在她再次走上这条路,仿佛回到了她的青春沼泽地。除了发现树干粗了枝叶更加繁密了,更多的则是物是人非的感概。阳光一点点弯下腰来,偶尔有悠长悠长的斜照筛落下来,留下斑驳的影子。悬铃木古老的树干斑斑驳驳,仿佛时间的碎片,或一道道旧的疮疤。

有一句话冒上心头:“台大的椰林大道有很难让人拒绝谈恋爱的感觉。”想不起是谁说的了,或者是说谁的了,但她肯定在哪本书上读过这句。她走在这条路上,却想起关于另一条路的这么一句话,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直冲胸臆,她觉得胸口隐隐的有点胀痛。

在李艳的内心深处,隐然有一颗树,枝繁叶茂,遮阴蔽日。一种清凉静谧的氛围、一种神秘美好的感觉,在树下氤氲着。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僻静的去处,对李艳来说,也许就是一棵不特指的成荫大树。

老早的时候,李艳看过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电视连续剧,其中有一段依然有声有色的留在她的记忆深处。

那是个月色澄朗的夜晚。月光很好,以至于不出去走走是一场浪费,甚至一种罪过。果然,那个男知青应时而动了。他请那个女知青出去走走。

男知青是个高高瘦瘦的人,言辞木讷,不留发型。他对那个女知青属意很久,只是一直未说出来。两个人一路走来,一路无语,只听见风吹大叶杨哗哗如雨的声音。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走至一棵树下——一棵浓荫蔽月的树。

这是个叫人屏息凝神的时刻。月色让夜晚如此美好,浓荫使此地神秘诡异。那男的抬起头,一点点亮光从摇曳的枝叶间筛漏下来。他说:今晚的月亮真圆哪!

此时此刻,连傻子都能感受到他话中抒情的意味。

那女的也抬起了头——此时此地,虽然两人都看不见完整的月亮,但并不妨碍他俩借助于月亮这个媒介——她很认真地看了看天,然后说:嗯,天气预报说明天没雨。

看到这,李艳就笑起来了。接着,一种近似哀伤的、凄美的感觉溢满了心田。她看着窗外,不知是月光还是路灯的光铺撒在地面上,一种时断时续的、浅吟低唱的东西如月光一样在心田缓缓流淌开来。她喜欢这种简单朴素的爱情故事,她愿意跟着它一起快乐或忧伤。

有时候,李艳就想亲身在那棵树下站一站,听听那风吹大叶杨哗哗如雨的声音,而四周,月光静静的流淌如河。恍惚间,一个低沉而傻傻的男中音对她说,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正想着,红灯亮了。可能是走神了,来不及刹车,她的前轮顶上了前面的一辆自行车的后轮。那人回过头来,剜了她一眼。其实也就轻触了一下吧,在这样的热天,在这蝗虫般的人流中,基本上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李艳懒得有所表示,将目光远远的落到对面的人流上。红灯下,这严阵以待的阵势非壮观二字不能形容。

那人又再次回过头来。这次目光中多了些审视的意味,几乎是从她的脚,顺着小腿、大腿,最后与她的目光交接,冷冷的做些停留。这让她很不自在,她单脚支地的腿往里面拢了拢。

那男的还在回头,目光中有着一种兴师问罪般的严厉。李艳把心一横,绿灯一转,她一猫身,奋力骑了过去。

                        (五)

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这响起的铃声会跟我刚才打的传呼有关,我已经忘了传呼这档子事了。一般来说,接电话前我都比较谨慎,毕竟双向收费呢。我看来电显示:05512826334。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着按下接听键。

“喂?——”

那边问:“哪个打老子传呼啊?”声音似远又很近,带着回声,有点隔世的感觉。

我跳起来:“你个狗日的老樊,一张口‘老子老子’,你死哪里去了?!”

我在电话里兴奋地叫着,引来巷子里一长串狗吠声,像是从深井里结队爬了出来。

    “是老高吧?”那头问,语气平静得很。

    “我还住在煤球厂啊。”他说。他用了个“还”字,表明这家伙对过去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忘记。

我一阵诧异,往巷子那头再次看了一眼。黑黢黢中,有一扇窗户的灯亮了,像是在打招呼,橘黄色的灯光在黑色的雾气中氤氲开来,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推开一圈毛边。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散黄的鸡蛋。

   “你别动,我马上过来!”

我急急地说着,仿佛很快他就会隐身于黑暗之中。我近乎小跑着往那边赶去——其实,该说这话的应该是他,奔跑着的也应该是他,最起码我们此时也应该相向而跑。这么多年来,他似乎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而我表现得像个失散多年的恋人。奇怪不?

他站在院子的门口我,着一件暗红色的夹克衫(好眼熟的感觉),手里照例夹一根燃着的香烟,神情淡然,仿佛站在时光的深处——事后想来,似乎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哀戚。我的激动远大于他,小跑过来的时候,我甚至想好了要当胸打他一拳,嘴里还要再近乎夸张地问他这几年在哪里快活。

他靠在门边,等我跑近了,说一声“来啦”,不等我张口回话,随即转身就把我往屋里带,与我隔开一点距离。这地方我熟门熟路的,他根本没必要给我带路。我准备好的一拳无处可击,我小跑过来的路上就准备好的近乎夸张的寒暄之词也只得咽了下去——这得感谢这几年的销售工作,它让我养成了与任何人见面前都准备腹稿的习惯。

院子里黑乎乎的,几乎感觉不到有住人的迹象。我记得以前院子里有过一条狗,好像有段时间还有过几只鸡。以前每次回来,快进院门时总是被那条狗热情地接着。鸡们则远远的拉开距离,然后侧着脑袋看我。我注意到鸡们侧着脑袋的时候眼白很多,心想“鸡眼”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甫一进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暖暖的气息中夹杂着臭鞋臭袜子的味道、呛人的烟味,以及夏天才有的割草机留下的草浆的味道。屋子里灯光昏暗,一盏从屋顶吊下来的白炽灯泡,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两张木床,一张空着,上面放了一只黑布箱子,两只塑料盆,这应该是我以前睡过的那张。另一张是他的,上面的被面已经认不出什么颜色了,在床头掀起一角——想必他已经上床了,这会儿下床来迎我。枕头垫的高高的,枕边靠墙的一边有一撂书,看不清书名。枕头靠外的一边床上,有一包拆开的烟,也是“红梅”,一只打火机,没有烟灰缸,地上有几只烟头,以及一滩烟灰。多年来,大地就是他的烟灰缸。看来现在还是这样。

他招呼我坐下。我犹豫着在小桌边的一把椅子上落座。我本想拿手抹一抹灰,毕竟我的西裤是新的,而且是我最最重要的办公用品之一,但我忍住了。

我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住在这个地方。”我注意到他的容貌几乎没什么改变,颧骨依然高耸着,这让他的两腮仿佛也陷入了沉思。

我的本意是要是知道你还住在这里,我早就来找你了。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么多年来我脑海里设计过好几个久别重逢时的场景,其中当然包括与眼前的老樊。

他没有接茬,说我去搞点吃的来,说罢就往外走。我说我吃过了,他的脚步也没停下。然后我就不再吱声,心里想,这家伙不会到现在都还没吃晚饭吧。

我注意到眼前的小桌子似乎也是以前的,上面垫了一些报纸,纸上有一些汤汁的印渍。还有几本似乎从地摊找来的旧杂志,看封面,似曾相识的样子,不是《知音》,就是《读者》,或者《家庭医生》之类的。我记得以前我还在地摊上买过一本叫做《女友》的杂志。说实话,没人对里面的文字感兴趣,买回来就是为了看封面及彩页上的“女友”。有时候,特别是深冬的夜晚,裹在被窝里看《女友》,还真的有种找到女友的感觉。一般来说,我买回来先看,然后就找不到了。再然后,直至在他的被窝下露出一角。基本就这样。

我拿指尖捻开一页,像是翻捡着一件不洁之物。封二的女郎我认识,演过《青春无悔》,有一双丰满肥厚的嘴唇,“虽然年纪有点大了,但一看就是那种可以将男人揽入怀中并予以温存的女人”。有一天我喝多了,破天荒地跟他分享了我的一些“心得”。他照例吸着烟,不说话,一门心思地在他眼前的云雾缭绕里神游。后来,后来那本杂志就找不到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很想拿出来独自回味,我特喜欢那种厚重踏实的感觉,以及那种相拥满怀的臆想。现在它又出现了,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反复使用”一词瞬间涌上心头,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随之而来…..

但很快,愧疚与疑惑便覆盖了这种感觉:这年头大家都苍老师了,他显然严重落伍了。不过这种感觉一闪而过。

在放回杂志的一瞬,我还是舍不得再多看一眼女郎占据了很大封面的白皙大腿。可惜的是,原本白生生的大腿上沾上了一些黄色的斑点,好像还有几行字写在她的腿上。字迹还是清晰的,虽然有点发洇。好奇心让我辨认起来:

最上面一行是“燕子,燕子”,再下面是“燕子来了,还有飞走的那一天”。哈哈,有点意思,这是要给美女纹身嘛?我干脆拿到灯下去读。

燕子,燕子

燕子来了,还有飞走的那一天

燕子飞走了,还有回来的那一天

飞走的,是飞来的那只

飞来的,还是飞走的那只吗?

我得承认,我的心激灵一下,像是被某种东西击打了一下。我认出这是老樊的笔迹,这让我一时间感觉异样非常,好奇心也被高高吊了起来。

他不在的空隙,我得以细细审视一下这间我曾经住了3年的屋子。床底下的那只小盆不见了,墙壁上糊的报纸黄迹斑斑,时间还停留在2000年。我注意到其中的一张是《参考消息》,以及几个“轰炸我驻南联盟大使馆”的粗体黑字,一些死亡的信息如蛛网一样结在墙上。

当手伸向他枕头边上靠墙的被角时,我犹豫了一下:我这样是不是在窥探老樊的隐私啊?我只是犹豫了一下,一种肮脏感一闪而过。

首先看到的是一本被翻得面目模糊的书,但我还能认得出来。胡荣华的,一本棋谱。我还认得这本书,那个时候我们同住一屋的时候,每次我想找他讲话的时候,他都在看这本书。吃饭的时候,书就摊开在碗边,他眼睛搁在书上,嘴边不停地动,但这并不影响他叨菜。我注意到,每次他的筷子都能准确无误地抵达菜盘。有一次我还注意到,那天的韭菜炒鸡蛋,可能是鸡蛋没有完全搅拌开,或者翻炒的时候没有分块均匀,一大块鸡蛋就那么突兀地夹在一片绿绿的韭菜里。有好几次,我伸出去的筷子都犹豫了一下,然后又绕开了。老樊倒好,他的眼睛搁在书上,但筷子准确无误地碰上了那块黄橙橙的一坨鸡蛋,吧唧一下,就下肚了。我张张了口,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接着往下翻。

第二本是关于福彩的书,《福彩实战宝典》,记不清当初谁掏钱买的了,好像是我。但买回来随手一扔,就没看下去。倒是他一副无比认真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他看书时竟然还拿了草稿纸,在上面写写画画的。想到他终有一天会中大奖的样子,我甚至都后悔买这本书了。我记得他中过5块、10块的,最多的一次好像有100,再多就没听说了。再后来,就没什么动静了,因为在我们合住的最后一年里,我们已经基本上炒菜不用油了——不是因为有了什么新的炒菜方法,而是买不起油了。有个周末我想炒个鸡蛋(那个时候鸡蛋是我们唯一可以消费的荤菜——如果鸡蛋算荤菜的话),搅好了蛋,发现油瓶再也滴不出来一滴油了。我记得这瓶油是我买的,按道理该轮到他了。我长叹一声:这菜怎么做啊!他吸一口烟,说,炒菜为什么一定要用油呢!我愤然离开了厨房,锅铲差点都被扔了。那天的晚饭,除了一人一碗的米饭,还有一盘状如捣碎了的锅巴一样的炒鸡蛋。对此我记忆犹新,一些苦涩的、搞笑的感觉夹在心头。

但接下来,我就更加“震精”了。

首先是一本浅灰色封面的大书,感觉快要翻花了,但上面的“废都”两字依然清晰可见,隐隐的还透着一股子草地新割的味道。我伸手拿了起来,手有点抖,一股子糜烂的气息随之在鼻翼下散开。我随手翻开被折过的页面,一股热气从小腹间升起:

庄之蝶从后面一把揽住妇人腰胯,妇人却将臀部翘起,两腿绷直,于是呈现了一个雪白的滚圆。在那两股间也开出了一瓣粉红色的荷花。庄之蝶就忍不住俯下身去亲吻了那瓣荷花,荷花就一阵颤抖,仿佛不胜了凉风的娇羞……

这些都是我折过的地方,我曾经几乎可以背诵出来的段子!时隔这么多年,读起来依然下腹热气腾腾。好的作品果然功力无比!

我记得我一直给压在垫絮的下面,靠近床板的那层,但还是不好意思,担心总有一天会被别人发现,每次看过之后,又想着要不要将折起的地方放平,可再怎么摊平,页角的折痕却留了下来。一些羞愧以及愤怒的情绪在上升。想到老樊躲在被窝里,沿着我曾经的足迹,享受着雪夜闭门读禁书的鸟样,一种被别人脱了底裤的感觉非“悲愤”二字不能形容。

 有那么一瞬,我转身想走,就这么一走了之,留下一大堆疑团让他自己却琢磨、去困惑、去羞愧吧。就在转身的一瞬,我想是否要将我的书拿走,毕竟,这可是我花钱买来的,而且,这可是一个单身男人夜深人静时的枕边好物。就在犹豫的时候,我注意到枕头下面露出的一角,我一拨拉枕头,8年前的美女作家卫慧那双充满欲望的黑白大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几乎要跳起来。我折过的地方似乎又被折过一次。我对书中马克的大尺寸很不感冒,但对她自己伺候自己的片段却记忆犹新:

我用另一只手抚摸自己,感觉到那里逐渐变得肥厚而灼热起来。我的右手还握着笔,左手悄悄地伸到了下面,那儿已经湿了,能感觉到那儿像水母一样粘滑而膨胀。放一个手指进去,再放一个进去……

 

                   (六)

嘟——嘟——嘟——,正想着,斜挎包里传呼机再次传来尖利的叫声。

见鬼!隔了一层包,满大街的嘈杂声,声音还这么狰狞!她恨不得立即停车,立即堵上它的声嘶力竭的大嘴,或者干脆亲手灭了这个大喊大叫底气十足的讨厌家伙。她记得确实是按在震动上的,怎么又大喊大叫起来了呢?难道自己真的老年痴呆了?

要再是那个电话我就告他!李艳恶狠狠的想。想起下午办公室里的一幕让她非常不快。

前面一处拐弯少人的地方,她停了下来。从包里掏出BP机,她按了一下,号码同样陌生,但好像不是下午的那个。会是谁呢?张晓慧?她老公出差去了?只有她老公出差了她才会想起自己。苏苗苗,那个恋爱中的女人?你不找她,她是不会找你的,尤其是周末。

旁边有个公话亭。李艳回了过去。

嘟——,通了,那边传来“喂”。还真的有人接,而且还是个女的。她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堵。

“请问刚才谁打的传呼?”李艳尽量放平自己的声调。

“你的号码是127-8005446吗?“

“是的。”李艳觉得压迫感在上升。

“贵姓?”

“嗯?——”李艳愣了一下,call我不知道我是谁啊!她想要发作。

“是这样的,”那边顿了一下,一副正式开始的语气,“我们这里是交通事故处理中心,能不能请你过来一趟,就现在。我姓卞,叫我卞警官。”

李艳楞了一下,“什么——”仿佛没听明白似的。那边接着又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艳的身子晃了一下,她觉得嗓子发干。她咽了口唾沫,声音颤颤的问:“哦,什么事啊?“

那边说:“哦,你最好过来说。我们在长江西路678号,三里庵这边,靠近西苑新村大门,你最好现在就过来,打的过来。我们等你。”接着就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李艳觉得整个人懵懵的,中暑了一般。等等,刚才说什么来着?她有点转不过来,她得找个地方坐下来,梳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

“喂,四毛钱!”电话亭的老太太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怪怪的看着已经转身要走的她。

付了钱,在转身的一瞬间,李艳打了个冷颤:什么,交通事故?!这一惊如一个炸雷在体内爆炸,李艳摇晃着,全身顿时被恐惧抓攫,迷迷糊糊的往路边走去。

电话亭的老太太好奇的看着她,好几次欲言又止。

    一辆出租车善解人意的适时停在她的面前。

    上了车,李艳早忘了去哪条路。她只记得什么交通事故中心。“是交通事故处理中心吧,大西门那边的?”司机显得熟门熟路,一边按计价器,一边不无得意的调侃起来:“怎么,让老警给逮着了?”像大部分出租车司机一样,编排交警成为与乘客搭讪的起头。

李艳的头嗡嗡的,像要支撑不住了。她把身子靠在背椅上,近乎混沌的大脑却停不下来。

交通事故?

什么交通事故?爸爸?——

她打了个冷颤,使劲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好驱散这种不祥的念头。

妈妈?——

她再次颤了一下,迅速在自己的腮帮上拧了一下。同样,她需要驱散这胡思乱想的念头。

不会的,不会的,李艳反复告诉自己。爸爸很少出门,这会儿可能呆在院子里浇他的花花草草呢;妈妈更不会了,她连自行车都不会骑,除了菜市场就是家里,怎么会呢。想着想着,眼前就模糊一片了。

刚才应该先给家里打个电话的。不过,不可能是他们的,怎么会呢?她狠狠地用手擦了一下眼睛,更多的还是在驱赶这胡思乱想的念头。

那会是谁呢?家里亲戚?家里亲戚会通知她吗?哪些都在乡下的亲戚,没有一个跟她有直接联系。而在市里,据她所知,她们家几乎没什么亲戚可走。

张晓慧?苏苗苗?不会吧。就是有事,也不会轮到她啊。她们有丈夫,或有男友,有父母,或有公婆,还有兄弟姐妹。如果是她们中的哪一个,要她去干嘛?

想到这,她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觉得体内被注入了一股气力,脑子也清醒了许多。“要是她们哪个,我该做些什么呢?”想到这,一股担当的义气初发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她的精气神也在复原。

不会是刚才那个鸟人吧,那个屁股被她顶了一下一副兴师问罪眼神的男人?天啦,要是他还报了警,那就太无聊啦!

不会是那个老头吧,那个搁浅在漫漫人流中的落寞无助的老人?难道他一句话就给气死了?天啦,自己不会这个倒霉吧。要是的就糟啦,摊上大事啦!

不会的,怎么会呢?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显然不合逻辑。李艳一面否定着自己,一面给自己假设麻烦。她摸出传呼机来,如果上面显示的时间尾数是双的,那就说明家里就没事——成双成对嘛,表示吉利。她闭上眼,用力按了一下,然后心脏砰砰直跳的睁开眼。单数,她的脑袋嗡了一下,不对,应该是三局两胜,还要再按两下才能决定。于是她再次闭上眼睛——

“神什么神!早晚叫你下班!”

正在闭着眼睛纠结单数还是双数的李艳被吓了一跳,她睁开眼直起身子四下里看看,确信不是说她的。是那个驾驶员,隔着紧闭的窗户玻璃,自说自话的挑衅站在路口中央执勤的交警——反正警察也听不到。他这个样子如同搁在笼子里的耗子大着胆子去逗猫,安全是实实在在的,即便惹恼了猫,猫也进不来。

一股反感与愤怒涌上心头。李艳并不看他,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的说:“师傅,你能不能安静一会?”

开车的显然给怔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一脸诧异的表情,嘴角似乎在抖。李艳并不看他,从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开始,她就没有用过眼睛,似乎是对着窗外说的。开车的顿了顿,依然找不到发作点,只得将头转回去,继续开他的车。

不会有事的,她再次在内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同时,右手的拇指与食指的指甲轻抠着左手的掌心……

    “你看是不是这里!”不一会儿,车子在路边嘎然停下,驾驶员对着路边的一栋灰色的楼房说,语气比刚上车时生硬多了。她注意到门楣上的警徽标志,以及门口一侧的一行蓝底白字的“交警支队交通事故处理中心”,她觉得心头被重重的击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提。

付钱,找钱,开门,下车,走人。李艳头也不敢回,快速离开要紧,接着便听到身后嘭的一声关车门:哦,原来车门都忘了关啊。

    “他妈的,一副月经不调的样子!”

身后又传来恶狠狠的一句。憋了很久的一口恶气,终于出来了,不吐出来会伤身的。李艳顿了顿,有种被击中的感觉,想要停下来,但脚步却没有收住。

                       (七)

然后我听到外面木门吱呀一声,然后是他进院子的脚步声。我快速将被角拉上,仿佛做贼的是我。坐回凳子上,我看着他走进来,上上下下地大量着他,仿佛这会才是初见。

他一手拿着一瓶白酒,一手提了一袋花生米走了进来。他把东西搁在桌子上。我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一瓶“明光玉液”,十几年前读书时代销店里常卖的那种山芋干酒,度数高,喝多了上头,但够劲。玻璃瓶,铁皮盖的那种,跟酱油瓶、醋瓶差不多,拧开了最好一次干完,否则跑味道了就没那股劲了。没有彩盒包装,以前好像三块五一瓶。上学时宿舍里常买,大家都很自觉,比方这个周六我买,那么下个周六准会有人不做声地把就买了,颇有轮流做东的味道。当然,跟酒配套的还有花生米、锅贴,甚至凉拌猪头皮之类的冷菜。所以那个时候,一到周末,我们基本都是在宿舍里度过的,不像其他人,找女朋友,看电影,钻小树林,不动声色地把人生大事提前办得差不多了。而我们几个,起于热闹,流于冷清,成功地活成了人生的输家。花生米是五香的,也是当年我们下酒的“好菜”。我听人说,城隍庙的陶氏炒货中,五香花生米是招牌。我呷一口酒,感慨地说,“没想到现在还能买到‘明光玉液’!”接着一股怀旧的氛围在小屋子里弥漫开来,刚才的不适就悄悄退到身后去了。

我端着酒杯问他,“还记得大蜀山那首诗么?”

按照逻辑,在惊讶“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住在这个地方”之后,接下来我应该表达另外一个惊讶:“没想到打传呼还能找到你!”但我这人就这毛病,一激动就分不清要害了。

“哪首?”他语气平淡。

“关于大蜀山的啊!”我说着,就想笑起来。“怎么忘了?还是你写的呢。”

“你写的吧。”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但拒绝认领,还反“咬”一口。

那年夏天在大蜀山顶的一颗松树下的一块岩石上面,我们光着胖子,干掉了一瓶“明光玉液”,消灭了二斤半卤猪头皮,一袋炒花生米,丢下了这么一首诗:

远看大蜀山,

近看蜀山大;

蜀山果然大,

果然大蜀山。

大蜀山位于合肥市的西郊,合肥市区唯一的山,海拔272米。以前我们就争论过,来自黄山的同学就说过,大蜀山不能算山,只能叫大土堆。我严重怀疑这首“诗”就是他干的。当时大家都喝多了,脱口而出的东西很容易想不起来脱自谁的口了,结果弄成了个无人认领。其实我倒是很希望有人说是我干的,我觉得这“诗”会火,而且许多人总喜欢被称为文青,我也不例外,但我总不能这么直白吧,我就说是老樊的。果然,每次当我说是老樊的,他就立即如我所愿地反“咬”一口,说是我干的。

不图那些虚妄之名,这是老樊屈指可数的优点之一,甚至是唯一的优点。所以,当我的筷子在那块鸡蛋的周围犹犹豫豫的时候,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他夹入碗中。尽管有时候这样很无趣,但奇怪的是,他这样反而让人觉得踏实,甚至有时候还让我暗自歆羡。

我们用塑料杯子喝,一种轻薄的透明塑料,不盛满水或其他液体的时候,有点风都会把它吹倒。夏天在小饭馆或大排档吃饭,用这种一次性的杯子喝酒,最好不要让它空杯,否则压不住,风扇一吹就倒了。喝啤酒还可以,可以整杯进出,喝白酒就不一样了。这样的杯子,装满了可以盛二两酒。我记得以前我们住一起的时候,我们有过几只青花瓷的小酒杯。一杯只能装二钱左右的量,用那种酒杯喝酒,可以一口一杯,节奏感强,又不至于下得太快,可以拉长整个喝酒的过程,那些絮絮叨叨的话、酒精作用下的感慨、莫名勇气鼓动出来的畅想、事后悔不当初的交心或独白,都自然而然地参加进来。不过这是跟别人喝酒,跟老樊喝酒永远缺少那么一点火候。我这样想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走到床沿边,蹲在地上把头伸到床底下,过了一会从一个落满了灰尘的纸盒子里拿出两只小杯子来。不知是脏还是因为旧,杯子已经脏的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他转身去洗,从开水瓶里倒出开水去烫,背对着我,热气在他的肩上头上形成一团白雾。他说,“你搬走后杯子就没用过了”,像是歉疚的样子。看不清他说话时的表情,但那团白雾像一团湿气洇在了我的眼里。

在换杯之前,我将塑料杯里的酒一仰而尽。他没有跟上,他向来有自己的节奏,或者说没节奏。这是我觉得他不好玩的地方,“缺把火”的男人,犹如一锅永远也烧不开的水,但今晚我的感觉没那么强烈。“不要喝这么快,等等菜。”他说。

他的话让我大感意外:哪里还有菜?

很快,敲门声就来了。

随着吱呀一声的开门声,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被端来了。进来的是个中年妇女,围着围裙,穿了件暗红色的棉袄,不说话,只管两手将铜锅的耳襻牢牢地抓住,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又变法戏似的摸出一只碟子来,上面还有一层水,我知道是用来垫铜锅的,搁水是防止炭火通过铜底将碟子烤裂。

在她将铜锅放在碟子上面,即将发出刺啦一声之前,我手疾眼快,将那本内有石兰照片的杂志抽了出来。很快,热气携带羊肉特有的味道还有辣油的味道直扑鼻翼。我用手挠下巴的时候遮住了咽口水时滚动的喉结。要在以前,我不会这样装的。

那女的转身欲走,嘴里说等会我送点烫菜来。然后又踢了踢脚下,说,木炭搁在这块。我没注意到桌腿边上什么时候有了半篮木炭。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记得她是两手都是忙着进来的。还有那只盘子,她究竟从哪里摸出来的呢?好在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因为这热气腾腾的香味实在太撩人了。

几块肥泡泡的羊肉下肚后,腹部的热气开始上涌,只觉得浑身的毛孔也舒展开来。我无限感慨地说,“想不到这么晚了还能弄到火锅,而且还是老火锅”。我说的是实话,我从巷头一路走来,就没有看到哪家开门的饭店,而且,烧木炭的这种铜锅真的是古董了。老樊不说话,眼睛只顾跟随筷子而动。我把端起的酒杯又搁下了。认识这么多年,他好像就没有跟人碰杯的习惯。在我们老家,这样的人在饭桌上的表现,往往被称作“狗肉不上筷子”,久而久之,饭桌上就没朋友了。

“老樊,这么多年你一直住在这里?”几口酒食下肚后,胃的需求就不那么迫切了。我再次提起更重要的问题。

他“嗯”着,然后翻出大块的羊肉往我碗里搁,一边埋头说,“多吃点,多吃点,羊肉壮阳。”他嘴角的那颗黑痣依然那么显眼,时时提醒我什么叫多余。

我笑着说,“壮了阳管屌用!”说完我就不自在了。老实说,我光卵蛋一人,“娱乐基本靠手”,但我这样说似乎自我暴露了什么。我感觉他也顿了一下。好在因为喝了酒,我的脸本来就是红的。但显然我们需要岔开话题。

我问,“那你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呢?”这是我一直想问的第二个问题,现在终于能问上了。其实在问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我脑子还在想着“羊肉到底壮不壮阳?”如果说壮阳,也是有道理的,要不然这小腹部怎么热乎乎的,只觉得有股热气上涌。对了,羊肉的膻味,怎么就是一股子青草的味道,是因为羊吃草吗?这让我想起每次用完手,都有一种割草机驶过的感觉。看来,这里面还真的有点玄奥的关系!

他往我的杯子里倒酒,并不拿眼睛看我。我注意到他拿酒瓶的手有点不稳,酒从杯口溢了出来。我伸头去杯边抿了一口。这叫“伸头酒”,在正式的场合是比较忌讳的,因为只有乌龟才会伸头吃东西。我这样做是个姿态,表明我们俩在一起时是随意的。当我意识到自己是在讨好的时候,我对自己甚至还有点懊恼。如果你的滔滔不惧,换回的只是片言只语,那是不是你的话多了?

一时间有点尴尬。

我想着要不要出去撒泡尿。如果我要去,我就得开口问他厕所在哪里,或者尿桶还在老地方吗?

就在我略微犹豫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嘴里说着“尿个尿啊”,就往外走。很快,外面就传来哗哗的水声。我就想,出水管该有多粗才会弄出如此大的声响?他倒是随意,随意得毫无顾忌。难道就不想想院子里有其他住户吗?想到这,好奇中觉得一些怪异。然后我就想到刚进院门的瞬间,那种不真实的安静让人心里觉得阴森。但随即想,天冷,可能都入睡了吧。

我也不能干坐着啊。我站起来,想要在屋子里走走。房间实在太小了,也就是转个身子,活动一下筋骨,再就近打量一下这墓壁一般的墙壁。蛛网占据了所有的墙角,《参考消息》占据了相对开阔的地方,墙原本的颜色是找不回来了,但依然可以看见上面被飞溅的斑斑点点。“能射到这个高度,可见爆发力是有的。”我心里想。

我记得房东家有个老头,那个时候年纪就已经很大了,喜欢在院子里溜来溜去的,还毫无顾忌的大声放屁。要知道,住这院子的不都是他家里的人,况且还有女租客呢。最先表达不满的竟然是老樊,而不是女租客。我怀疑老樊有点想替某个女租客出头的意思。不过,他也就躲在屋子里骂骂,毕竟,有时候房租并不能按时缴的:

“老不死的,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放这么响亮的屁!”

这时候我就会撩他一下:能放这么响亮的屁,人家能活得很呢!

此时此刻,那个能放响屁的大爷也睡了么?

一时间,我的心头升起了往事之烟。刚才的那点“小尬”随即消散了。我欲转身回到座位上,目光路过窗台的时候,发现那里还有台收音机。

天啦,老古董啦!我伸手拿起收音机,像是拿起一件文物。这个时候,老樊进来了。

我欣喜地说,“老樊,这玩意儿你还留着啊。”再一看,德生的。以前英语老师的要求,为了提高听力,每人得有一台短波收音机。这玩意儿还蛮贵的,一台要用掉好几个月的菜金。

“还能放得出来吗?”随即拿手指一拨开关——

“朋友们,感谢您深夜的守候……

天!我吓得往后一跳,仿佛说话的人就在对面。竟然是刘红伟的声音,平缓中透着温暖,有一丝大姐姐般的关爱,很适合冬天里一个人的夜晚,体验那种被她声音包裹的感觉。

    要在以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打死我也不会跟他腻歪这些。但今天,有点见鬼了。我涛涛地说:

    “姚科的声音磁性中透着成熟的男性荷尔蒙气息。

    刘红伟的声音温暖,有种被包裹的感觉。

    刘颖的音色干净纯明,语调活泼,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我感觉我要停不下来,直至发现他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让我瞬间冷却下来,并想着找个话题岔开。谁知他来了一句:

“刘颖我最喜欢。每次听她的声音就想着她该是一个多么活蹦乱跳的小蹄子。”

 看不出他半点说笑的样子。说这话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长长的烟圈。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讨论过女人,更不用说是共同喜欢的女人。

但随即,我感觉到了哪里不妥:

“《子夜星河》不是早就停播了吗?”我看着他问。

“谁说的!”他反问我,随即将目光收了回去,低头从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倒食品,一面说:“弄了点咸鸭子。”

“靠,你在变戏法啊!老子以为你一泡尿撒到现在呢!”说实话,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小感动了。

                        (八)

院子里停了一些车,有几个穿制服的人站在走廊上说话。李艳走过去问谁是卞警官,被问中的一个拿手一指“接待室”,算是回答了。李艳走了进去,发现里面一排排的坐了不少人。她的心七上八下,她走到一个类似银行柜台的窗口前,问谁是卞警官。被问的人还没反应,他身后就有一个女警察起身从侧门出来,像是等着她似的,问:“你是刚才回传呼那个吗?我姓卞。”李艳说“嗯”。

卞警官将李艳带至外面回廊上最靠里的一间办公室。推开门,屋里中间的一张大台子上围坐了几个人,都穿着警服。台子上好像摊着一张大纸,进去的时候,李艳听到他们在讨论什么:…….车子从这边冲过来,老头坐在里面……

李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像要跑出来了。她隐约觉得他们所谈论的与自己有关。

卞警官对其中一个有点谢顶的男警察说:“王队,来了。”

那个被称作“王队”的男警官打桌边站了起来,示意她们坐下。卞警官拖了把椅子放到李艳的身后,自己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先坐了下来。

“你贵姓啊?”那个被称作“王队”的问。

李艳觉得压抑到了极点。她咔了咔嗓子问,“什么事啊?”她需要直奔主题,但由于过度紧张,声音明显变形得厉害。

    “是这样的,”那人顿了顿,眼睛却盯着李艳身边的椅子,好像在说,你坐下啊,你不坐下我怎么说呢。“是这样的,”那人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始,“今天下午4点多的时候,我市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那人将目光从李艳身边的椅子上移到李艳的脸上,像是在等待她的消化和反应。

此时的李艳目光傻傻的盯着这个嘴角在动的人,目光空洞,仿佛眼前这个说话的人以及他所说的事都与己无关。这倒给眼前的这个说话的人一种错觉,一种勇气。于是他稍一停顿,一瞬间鼓足了勇气,直奔主题:

    “我们从死者身上…….

李艳觉得眼前一黑,像是被一团黑影打了一拳,摇晃了两下,还是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有两个警察伸手要扶,犹豫着又缩回手来。卞警官站起来,径直走到开关边,将电风扇的开关转到最大,接着转身到里屋,拿了条湿毛巾出来敷在李艳的额头上——她做这一切显得熟门熟路。一股凉意瞬间从额头,从鼻息渗透进来。李艳睁开眼,眼睛被耷拉下来的毛巾的一角挡住了,朦胧中桌子上有一个白色的电话机在晃动。李艳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这个动作太突然了,卞警官几乎没有躲闪,被她一头撞在下巴上,痛的她哇的叫起来,毛巾也散落在地上。

事后连李艳也奇怪自己哪会有这么强的控制能力。在那种近乎虚脱的状态下,竟然能准确无误的拨通家里的电话。满屋子的人都静下来,都明白她要干什么。

嘟——嘟——嘟——,电话通了,通了。一声,两声,三声……怎么没人接呢?天啦,人呢?

她要虚脱了,汗水就要把她给淹死了。

李艳觉得自己的魂正在出窍,开始游离,快要飘渺了。她的心却在冷却,在沉底,在下陷…….

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她颤抖着手,尽量对准按键,一字一顿地又按了一遍。

“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这不是爸爸的声音吗?李艳像被蜇醒了一般,那一刻,她的魂魄归位了。

    “伯——伯——”她顾不上什么不好意思,脱口而出的是在家里常用的称呼。在合肥方言中,如果父亲排行老大,就叫“伯伯”,而不是普通话里的“爸爸”。如果排行老二呢,就叫“二爷”,也不是普通话里的“爸爸”。总之合肥方言里就没有“爸爸”一词。

听不懂李艳这一声里含有多少复杂的成分,这种被汗水、泪水以及鼻涕浸润了的湿乎乎的腔调,拖得长长的,像是哀嚎,或是呼喊。

那边听话的人想是被吓着了,猛的一惊:“你哪个啊?”

“爸,是我,艳艳。”这会她改了口。李艳吸了吸鼻涕,声音很大,似乎忘了顾忌,一副又哭又笑的样子:“你还——”

她差点脱口而出“你还在啊”,还好打住了,否则真会出事。

“妈呢?”按合肥话的叫法,该说“妈爷”,不过这次她注意到了。

“你妈在厨房洗菜,咋啦?”

 “哦,哦,没事了,没事了,药店下班了,药抓不到了,跟妈说一下——”李艳匆匆挂了电话,她担心越扯越多。不过,很显然,她最后一句的调子突然欢快起来,脑子似乎也跟着灵活好使起来。她长吁一口气,她粗重的呼吸声通过话筒很立体的撞入耳膜。

坐回椅子上,李艳觉得自己的胸口仍然起伏不定。慢慢地,慢慢地,眼前像是起了一层雾。她揉着眼睛,装作眼睛被东西迷住的样子,结果睫毛也被揉糊了。

屋子里的气氛开始轻松起来。有人开始说话,那位卞警官却半张着嘴不停的嘘着。王队欠了欠身,换了个坐姿,再次面对李艳,“我接着说啊——”王队清了清嗓子。

李艳的心头一紧,意识到一切还都是场悬疑。呼吸又瞬间紧张起来。

“今天下午发生了一起车祸——哦,这段讲过了。我们从死者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小字条,上面有你的传呼号。”

说着,旁边有人递上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王队指着那个袋子,远远的说,喏,都在这里。

李艳怔怔地看着这桌子上的一摊“异物”:几个透明的小塑料袋,自封口的,一只里面放了一串钥匙,一只里面有几张纸钞,几块硬币,一只里面有一小块发黄的纸头,像是从报纸的一角上随手撕下来的。还有一只,里面是只传呼机,可惜已经碎得快要散架了。

    “你可以拆开来看。”旁边有人提醒她。

李艳的手下意识的抖了一下,犹豫着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伸出去,仿佛眼前的是一堆晦物,一旦打开,晦气就会跑出来,灾难就会附体。旁边的人见她没动,就动手打开文件袋的四合扣,取出里面的几个小袋子,在桌面上摊开来。

首先让她连目光都颤抖的当然是那个装着一小截纸头的袋子。一小截微微发黄的纸头,显然来自报纸的一角,也许是一张旧报纸,似乎承载一段年代久远的故事。她鼓起勇气,伸手拿过袋子,拉开拉链。铅笔写就的在黄色纸头的一行数字是清晰的:127-8005446。不错,是她的传呼号码,她有点不大相信,但每个数字似乎都分量很重,似乎个个都可以跳将起来,个个都会击中她的眼球,然后直达她的内心。她仍然不大相信,将这一行数字再次几乎一字一顿的读出声来,她甚至要掏出包里的小本子,核对她记在本子上的自己的号码。

李艳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了,胸口堵得很。她觉得自己此时一定面色潮红,彩霞满天了,像是与自己有关的那么一层窗户纸被揭开了,隐私被拿出来,展示在这个形同虚设的透明袋子里。

李艳想起自己也有这个习惯。在上班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下班后要干的事,或者要打一个电话,她会随手撕下一张纸条,或者干脆揪下手边报纸的一角,在上面留几个字,或者记下一个电话号码,然后塞到裤子口袋里。这让她觉得惶恐,她隐约觉得这个人似乎与自己有着某种关联。她的脸再度涨红了起来,她咽了口吐沫,她原本想张口说点什么,但喉结动了两下,最后变成了干咳两声。

再看那只装钥匙的袋子。所谓一串钥匙,其实也就两三把。一把银灰色的,但颜色暗沉;一把黄铜色的,上面似乎已有了绿锈的斑点;一把也是银白色的,有一段黑色的橡胶一样的后柄。三把钥匙穿在一圈银色的环扣上,除了一份岁月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寥寥的几把钥匙,说明其主人可供掌管的对象也是寥寥的。她想到自己用的是钥匙包,她的钥匙包就在自己的包里。她似乎可以想象出它的主人将钥匙挂在裤腰带上的样子。不知怎的,她想起她们的洪科长来。她记得她们的科长腰间就挂一串钥匙,当然,与串钥匙对称的,过去是只BP机,汉显的,气派得有点夸张,不过现在鸟枪换炮了,摩托罗拉翻盖的,以及与之配套的他的显山显水的啤酒肚——天啦,不会是他吧!她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她摇了摇头,也许她想表示她没见过这些东西,其实是她走神了,她得驱散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念头,赶紧把自己给拉回来。

至于那个装钱的袋子,看起来有一张——也许是两张吧——对折起来的红色大钞,折得并不工整,几乎是斜折过去的,有两个角还被反折过来。有一截绿色的,也许是张伍拾的吧,再有就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毛票了,她甚至还看见了露出小半个身子的一枚硬币——到底是有字的一面朝上呢,还是有花的一面朝上?这会儿她竟有了动手翻看一下的念头。不过,她暗暗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像这些东西与己有关,似乎露了她有点寒碜的家底。

至于那只传呼机,不知道是由于撞击,还是碾压,显示屏的玻璃还残存一点在拐角的地方。她还能清晰地看到翻页的上下键,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指尖痒痒的,她有伸手的冲动。

没有看到票夹之类的东西——也许该用票夹的,为什么不用票夹呢?如果有只票夹,里面就有可能有诸如名片、照片之类的东西,无论是他自己的,或是别人的,都是线索。就像许多电影镜头那样,在打开票夹的一刹那,一张年代久远的或清新丽人的照片映入眼帘,一个凄美的故事也许就此展开了…….

她再次走神了。“这些东西有印象吗?”卞警官问。

“没见过。”李艳很确定地说。“那人男的女的?多大年纪?”她的声音有点颤。

“约莫三十岁上下吧,男的,”卞警官回答。“刚才这些东西一点也不面熟吗?想起来什么?”

“不熟悉,”李艳说,“没见过。”她补充道,显得坦然地坐在那里。

“你再想想看?亲戚、朋友,或者——”,卞警官顿了一下,声音显得有点涩,“你老公啊,兄弟啊什么的。”

李艳觉得自己的脸又腾地红了,“老公”这个陌生的词戳了她一下。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

“去看看不就得了?”“王队”很干脆的说。“小卞,你问一下现在人在哪里。在医院还是送合作化路了。”“王队”转身对卞警官说。卞警官转身去拨电话。

合肥的殡仪馆在合作化北路上,有时候,“合作化路”就成了殡仪馆甚至死亡的代名词了。以前,她母亲还愿意跟她唠叨的时候,或者说她还愿意跟她母亲唠叨的时候,她母亲挂在口头的一句就是“将来我们两腿一蹬,往合作化路一送,我看你一个人怎搞?”

“王队,先填个表吧。”一个高个子的男警察递过来一张类似表格东西。王队拿手一摆,“现在不填,看了再说。”

“王队,还在医院。”放下电话,卞警官说。

“小卞,你去一下。”王队说,一转身,对着刚才递表格的高个子警察,又说“大张,你也跟去。”这个叫大张的点点头,随手将摊在桌子上的三个袋子收集起来,装回文件袋里。

“走吧,陪我们去看看吧。”大张说,将文件袋夹在腋下。“认尸”李艳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两个字眼,半立起来的身子晃了一下,脚步却挪不开半步。

大张拿起警帽就往外走。“走啊!”见李艳原地不动,跟在大张身后的卞警官催促道。

“我……非要去吗?”李艳嗫嚅道。

“是啊。”卞警官说。满屋子的人都在看着她。

“为…….什么?”她觉得脑子闷闷的,转不过来。

“你不去看看知道是谁啊?”听得出这位卞警官已经没有什么好口气了。

“可我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呀。”

卞警官将跨出门口的身子折回来。男警察也转回身,将夹着的袋子放回桌子上。可能他们意识到,还不能马上就走呢。

卞警官干脆拖了张凳子坐下来,一副将要与她促膝长谈的架势。

    “那你老公呢,你问过了吗?”

    “我……我还没结婚呢。”李艳的脸微微发烫。

    “那你男朋友呢,有吧?”

    “没有。”李艳颇为难堪。

    “那——”警察迟疑了一下,一脸狐疑的样子,“亲戚朋友呢?亲戚朋友总该有的吧?”

家里都有哪些亲戚呢?得想一想。

李艳父亲这条线,好像也就她爸一人了,她的爷爷奶奶,用她爸的话说,早就“60年过关过掉了”。母亲那支呢,外公外婆也是“过关过掉了”,留下她妈,好像有个姨还在,不过小时候就抱养给人家了,没有什么走动。能有什么亲戚呢?想来不免觉得有点悲凉。

朋友?她有朋友吗?

张晓慧?苏苗苗?也许算得上吧。不过,就算有事会首先轮到自己吗?再说,那是一男的啊。还有其他人吗?没有。想来想去,不觉寒碜起来。

李艳脑子神游了一圈。“没有。”她语气坚定地吐出这两个字。

“哦,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卞警官拿手挠挠下巴,自言自语着,却把目光撇向大张。大张没有接茬,却把目光撇向王队。

王队狠狠的剜了一眼,像是在埋怨她们连这样的事情都搞不定。

“不管怎样,先去看一下。看一下也放心啊。就是很远的人,素未平生的人,这个时候也不能不管不问的,对吧?”王队对着李艳说。“对了,你贵姓啊?”

“姓李。”

“哦,小李。”他亲切地称呼她“小李”,“协助警察办案也是公民的义务,对吧?”说这话的时候,李艳注意到,卞警官跟大张对视了一下,表情怪怪的。

                     (九)

咸鸭子可是我们肥东一道有名的下酒菜,一般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得上。我记得99年春节后,大概年初78的样子,父亲给我带了一只咸鸭子回合肥。先用塑料袋装了,然后又裹上几层旧报纸,油还是洇了出来。拆袋子的时候,香气扑鼻,我还偷偷咽了好几次口水。这让我更加心情不好,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老家的红门对、地上猩猩点点的爆炸后的炮竹碎屑,以及那种好闻得几乎上瘾的硫磺火药味。我跟父亲说,我得回去上班了。政府部门初七上班,我也是,这样父亲就安心多了。他会觉得自己的儿子也是有正事可做的,这种跟政府同一个节奏的样子让他觉得踏实。所以当我提出要回去上班的时候,他就很“识大体”地说,“好的,好的,还是工作要紧”,然后亲手给我包了这只鸭子。

从店埠到合肥的农用中巴车上冷冷清清的,车窗外偶尔响起炮竹的声音渺渺飘过,路边人家的门对还是鲜红的,农村还在年味里不愿出来,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想着很快就要回到我们租住的那间平房,那间冰窟一样没有人间烟火的屋子,心里空荡荡的。

谁知就在我拧动钥匙的瞬间,门从里面开了。老樊竟然早于我回来了,没想到。他手里夹着烟,嘴里竟然破天荒的说出“新年好”的词来。然后我在桌子上看到了两瓶白酒,一包炒花生,一塑料袋麦芽米糖。他招呼我吃糖,吃花生,好像我是给他拜年来了。这让我一时间心里暖意洋洋的,融化了了一路上的冰霜。我把手里拎的红塑料袋往灶台边的地方一放,说“晚上蒸咸鸭子”,说的时候我还瞄了一眼桌子上的酒,咽了一口吐沫。必须承认,烧酒跟咸鸭子是绝配。

坐下后,老樊递了支烟,竟然还是阿诗玛的。我说老樊,这个年你过阔了。老樊笑嘻嘻的说,今年过年手气超好,竟然搞过几次清一色。说着,就把桌上的糖往我跟前推。吃了两颗老樊的麦芽糖,心里有点愧疚。除了鸭子,我什么都没带。临走的时候,父亲要装点炒花生给我带上,甚至还要装点炒葵花籽。我像真有那么回事地说,不带了,哪里有空吃这些东西。父亲说,上班的时候磕磕啊。他以为是在生产队呢。还是我老弟见多识广。他说,正规单位呢,上班吃东西像什么!这个初中生估计白领电视剧看多了。我的脸红了一下,好在一闪而过,粗粝的生活让他们早就忽略了细节,没人能察觉到我的瞬间不适。

出门的时候,父亲和弟弟都跟了出来。我归心似箭的样子反而让他们觉得踏实。反倒是我,在转身的一刻,习惯性地看一眼父亲的身后,仿佛那里还站有母亲,如几年前一样,她要看着我的背影走出大门口,然后消失在出门左转之后。我是转过身后才放任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的。

我指着厨房地上堆积起来的方便面盒子,对老樊说,你把垃圾收拾一下,我去买点蔬菜,顺便买点生花生米,蒸咸鸭用。说完就出门去了,心里有种重新过年的感觉。倒是老樊一贯的淡定,很快便回复到年前的状态。他夹着烟,整个人便沉浸在《足球报》的字里行间去了。口袋有钱的时候,他也会偶尔买张《参考消息》,或者《环球时报》,不过多数情况下是我买。日子过得晦暗一片,我们都需要在字里行间找到“风景这边独好”的提神剂。

很快,我就回来了。厨房地上的垃圾不见了,说明老樊还是听见了我的吩咐并付诸行动了,这让我心里觉得舒服。我把青菜搁在水池里,把买来的花生米用温水泡上,这样蒸鸭子的时候就容易烂。再然后,我把钢筋锅煮上水,等冒出热气的时候,我弯腰去拿水池下面的红色塑料袋。我伸下去的手捞了又捞——

嗯?

预想中的塑料袋的哗啦声没有出现。我环顾厨房,哪里还有红色塑料袋的影子!

“鸭子呢?”我的声音扬了起来。难不成我出门的工夫就被猫叼走了?

    “老樊!”我一下子愤怒起来。我希望我可以口吐炸雷,而不是语言。

老樊丢了手里的报纸,一头冲到厨房的门口。我看他脸一下子红成了猪肝色,“我操!不会给当垃圾扔了吧!”说完就往门外冲去。

语言已经不能表达我的愤怒了。灶台上的碗筷、菜盆、泡在水里的花生米都成了发泄的对象。我父亲给我的鸭子,他细细包裹好了的东西,就这样被他糟践了!愤怒之后是接踵而至的难过,如窗外厚重的阴霾,紧紧地将我包裹。

丢下厨房里的满地狼藉,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反锁了门,戴上耳机,打开枕边的小收音机,拧到交广音乐台。迷迷糊糊的,竟然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迎接我的是门外的敲门声。或者说,是门外的敲门声让我醒来。窗外早就黑透了,屋子里也黑漆漆的,搞不清是夜半几点。说实话,我不想起来。就此睡过,第二天谁也不再提鸭子的事,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岂不更好?

“老高,吃饭喽!”声音不大,听得不像有底气的样子。老樊平时的声音属于有气无力的那种,或者漫不经心的那种,这次不是惯常的样子,这里面有一种明显的小心翼翼。

门缝里有温热香甜的气息飘进来,直袭鼻翼。

我只得起身下床,开门出去。我径直走到厨房边。外面灯光大亮,热气中咸鸭子的香味扑面而来。桌子上摆了一盘切好的咸鸭子,一盘椒盐花生米,一盘清炒菜苔,还有一盘凉拌黄瓜,都适合下酒。

我直接走到桌边坐下,此时再拿捏就没有意思了。他拿起已经打开的酒瓶,分别给我和他自己的杯子满上。我不说话,拿起酒杯就喝。说实话,白酒还是高度的好喝。

就这样,我们囫囵吞枣地“翻”过一页。不过心里一直有个疑问:鸭子他是怎么找回来的?

深呷一口酒,我问他:“老樊,那天鸭子是怎么找回来的?”经过时间的稀释,有些尴尬不必再去绕道而行,相反,有可能还会成为今日的下酒菜。其实我想得简单了。

“我冲下去的时候,垃圾车已经在装车。我一看几只桶都空了,心里就慌了。我一下就爬了上去。运垃圾的也慌了起来,大声问,你干什么?他肯定以为我要跟他抢垃圾吧。

“我不说话,只顾用手扒。好在是大冬天的,还没什么臭气。不过那些湿乎乎黏糊糊的东西让人受不了。

“不过大多数是烟花爆竹的碎纸屑,感觉又有点热气。算是运气不错……

“烂菜叶子虽然黏糊糊的,但天气冷,味道也还过得去,甚至还有一点甜丝丝的味道。

“好在是晚饭前的时间,厨房垃圾还没出来。垃圾车运的主要是烟花爆的竹碎屑和果皮糖纸瓜子壳。年味的气息浓郁极了…….

他一下子变得滔滔不绝,说的话比我们合住的那几年说过的加起来还多,细节的叙述中甚至还带有一些戏谑的成分。我压了压嗓子,感觉有什么东西要漾上来。随即,我感受到了他这种自虐式的描述中带有明显的报复的味道。

“运垃圾的抄起一把大扫帚,往我身上就打。估计他以为我在跟他抢垃圾。好在是冬天,羽绒服厚,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笑嘻嘻着裂开厚厚的嘴唇,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像是在说一件好玩的事情。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搁下手里的筷子,眼睛对上了他的眼睛,然后就一字一顿地说:

“老樊,对不起,但那是我父亲舍不得吃的鸭子!”

老樊顿住了,脸上扑腾着的火焰一下子熄了下来,整个人也跟着蔫了下来,仿佛体内的精气一下子被吸走了。我理解成有些疼痛是相通的,比方我对父亲的痛,和他对自己的父亲的痛。我拿起酒杯,也不管他端不端杯,跟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一下,随即一饮而尽。有时候,酒是更复杂的男性语言。

但喝酒的气氛再也难以恢复了,因为他整个人黯了下去。这个时候,只听得“啪”的一声,咦,好像跳闸的声音。停电了!

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啪”一下,老樊手里的打火机亮了。更像早就捏在手里似的,他顺手就点亮了一根蜡烛。接着,又点上一根放在旁边的窗台上。屋子重又亮堂起来,只是白森森粗大的白色蜡烛以及扑闪着的小火苗让我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妥。52度白酒的热度也低档不住打心底渗出来的丝丝阴冷。

               (十)

李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太平间走出来的。

走出太平间的门口,一股热浪便向她袭来,瞬间将她包裹。她的两腿像被灌了铅,她觉得脑袋涨涨的,两颊发烫。她有点恍惚,还差一点一脚踩空。

那个冰冷而安静的抽屉里,没想到躺着的是他。她隐约觉得就是她。他的微微发枯的头发,高高的颧骨,厚厚的嘴唇,尤其当她看到他下巴左角的那块不大却突出的黑痣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躺着的就是他。

在过来的路上,她就对自己刚才在警队里的失态非常不满——多少年来,她一再重复着事后对自己的深究与自责,并长久地被这种情绪所困扰。这种纠结让她暂时忘却了即将面对的可能灾难。她暗下决心,并一再告诫自己,到了医院,不要再丢脸了。她之所以还能颇为冷静的为自己作些规划,因为她有个承受的底线:她给父亲打过电话了,而她的父母安然无恙。甚至于,她隐约产生了一种谜底将要揭开的期待。

他面容安静,看起来比醒着的时候白多了。颧骨依然高耸,甚至比印象中活体更加突兀。她还注意到,他的嘴唇依然厚着,而且有点发乌。她还惊讶的注意到,他的嘴角有一片暗沉的颜色,像是有什么液体的东西糊在上面,干了。可能是血迹吧。这个想法让她起了一惊。她意识到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一身冷汗了。

“认识吗?”卞警官问,并试图盯着她的眼睛看。“不认识。”她回答得毫不犹豫,但她的眼神是躲闪的。

“再看看?”卞警官以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李艳再次底下头去,像是“再看看”,只是目光没敢在他的脸上停留。她对她摇摇头,却不能坦然承接她的目光。

“走吧。”卞警官说罢就往外走,男警察大张转身跟上。李艳犹豫了一下,赶紧快步跟上。

出了门口,阳光依然晃眼。她看他们往车子走去,她慢下脚步,她想她应该可以回去了,不是吗?

“喂,走啊!”卞警官在转身拉车门的瞬间,发现她落单,大声喊。

李艳按照原有的步伐走过去,犹犹豫豫着。“我也要走吗?”她问。

“你不走呆在这里干嘛?”卞警官问,“你得跟我们在回去一下呢。”

“回去干嘛?”李艳警醒起来。

“跟队里说一下啊,看看他还有什么事。对了,你还没填表呢。”

“填表?填什么表?我都不认识他了,我还要填什么表呢?”李艳显得有点急。

“不管有没有关系,总得填张表的,以后万一要用上,到哪里找你呢?”卞警官一边说,一边就把李艳往车门里让。

李艳没有办法,只得坐了上去。车门被重重的关上,“嘭”的一声。

一路上不再有人开口说话。

从医院到事故处理中心,需要经过寿春路、南陵路,然后是环城马路,最后是长江西路。夕阳正在回家的路上,西边的霞光也终将黯去,马路上如织的人流虽气势不减,但光与影已经被拉得长长的,似乎时间也慢下了脚步,一些踯躅、反复与留恋的东西在斜阳中飘起又落下。李艳的目光静静的落在窗外。

环城马路绿树成荫,路边不远处是带状的波光粼粼的黑水坝。夕阳在水面上撒上一层金色的鳞片,落日将岸边的树影斜拉在水面上。湖面上有一个小帆船,似乎是顺着远离的方向滑去。李艳的眼睛里渐渐的起了一层雾来……

没想到是他。所有的人都想到了,从自己的父母,到几个屈指可数的尚有往来的同学,甚至那些交情浅尝辄止的同事,以及那些远在乡下的似有若无的远亲,都想到了,但就是一丁点儿都没有想到是他。想到这,李艳心里有点愧疚。那次见面,充其量不过是个路遇,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有,纵使再见,也不见得彼此能认出对方。但她们确实再见面了,不过却以这样的方式。

也就是本周一的事吧——周一能有什么好事呢?

那天张晓慧给她打电话,约她下班后一起吃饭。她本想回绝的,这是她本能的反应,而且又是周一,但那天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都有哪些人。当知道也就张晓慧、苏苗苗之后,她答应了。

但落座之后,她发现还有一陌生男的。这个让她觉得突然,也略有不快。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黑,然后是瘦。只是简单的一眼掠过,可是他黑瘦的脸庞、突出的颧骨便雕刻般的印在心里。他这付苦大仇深的样子,要么就是生活得艰难,要么就是有甲亢。坐在车子上,目光落在远处雨花塘的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时候,她还在想。

接下来便是点菜、吃饭。一开始就几乎没有什么介绍、寒暄。她只注意到张晓慧喊他什么老范。张晓慧说,老范,这是李艳。然后对着李艳说,李艳,这是老范。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

在吃饭的间隙,李艳还注意到,他的嘴角有一颗黑痣。这是她不经意间发现的,也许是饭店的灯光太强,也许是灯光的角度正好对着他的嘴角,总之显得有点突兀,让她感觉不大舒服,似乎某个多余的东西落在了那里。

一顿饭下来,她俩几乎没有互动,除了刚落座那会的一声“你好”之外,几乎没用上其他什么话语。席间张晓慧苏苗苗照例聊得热络,将李艳还有那个“老范”完全晾在一边,好像她俩成了局外人。只有这一瞬间的感觉将她俩偶尔联系起来,但李艳还是想加入她们的谈话,她想把自己靠过去,以便摆脱眼下的困局,但她几乎插不上嘴。实际上,她俩好像压根儿就没给她插嘴的机会,似乎要把她往外推。这让李艳心里非常不爽。

其实,张晓慧自从结婚后就跟李艳来往少了,尤其周末的时候,你不找她她是不会主动找你的。今天虽然找她了,但今天是周一。周一是不适合聚会的。苏苗苗呢,从她们的热聊中可以听得出,她又恋爱啦。应该是第三个了吧,李艳想。

张晓慧似乎跟这个老范很熟,熟到不需要招呼,不需要客气的份上了——也许压根儿就不熟,但似乎又不像,否则怎么会这么坦然地在一个陌生男人在座的情况下,肆无忌惮的说些大尺度的私房话呢?

第一段似乎是关于苏苗苗的一个亲戚的,表弟什么的,听起来好像张晓慧也认识。李艳听见苏苗苗骂他,说他可坏了,小的时候就心眼坏,一张口就骂人,遇到个男的,或者长得丑的女人,他就小声的骂一句“狗日的”,遇到漂亮的女人,就小声的骂一句“我日的”,现在还这样……后来就说到苏苗苗时下的爱情了。有一句话李艳听得真切,也听得心惊肉跳。她听见张晓慧问苏苗苗到哪一步了。苏苗苗不无狡黠地问,什么哪一步啊?上床了吗?张晓慧干脆地说。苏苗苗哈哈大笑,然后幽幽的问,上沙发算不算啊?

算的,算的,张晓慧笑着说,钻树林啊,滚草地啊,都算的。

李艳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心里面溅起了一朵大大的浪花。她意识到自己的脸上,那该死的潮红一定飞上双颊了。她定了定神,伸手去拿茶杯。她努力使自己淡定下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可当她的目光打他的脸上路过的时候,她不经意地发现他的脸上似乎也有一阵涟漪掠过。这个偶然的发现让她很难为情,仿佛不经意间撞见了别人的隐私,同时,她的心里也很不舒服,似乎碰见了某个不洁的东西。

最后不知是谁埋的单,也许是张晓慧吧。但在付款的时候,那个叫老范的迅速跟了过去。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李艳更相信是老范埋的单。

临走的时候,张晓慧对老范说,老范,你送送李艳吧。

李艳的脑子嗡的一下,她脸上的那两朵潮红此刻一定赶来回来凑热闹了。她像是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知道今晚的饭局是怎么一回事了。

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让她赶来吃饭,什么也不说,坐在那个人的对面。而他,难道也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知道吗?不可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只送检的样品,自己还傻乎乎的坐在对面等待别人的检视。一种愤怒以及受辱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边的老范还犹豫着,显得有点害羞的样子。这让她更加的不舒服。

不用了!她冷冷的说道,一低头,转身走了,留给他们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回到家里,她还心绪难平。算怎么回事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了?她在心里暗暗骂着张晓慧、苏苗苗,她觉得她们对她自己缺乏起码的尊重。她甚至想以后再也不要跟她俩啰嗦了。

不过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她似乎很在意电话铃声。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没有意识到这点,当找她妈的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出现在放电话的客厅的。那个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张晓慧或者苏苗苗应该给她一个电话,应该问问她“感觉怎么样啊”,或者至少对今晚的饭局给个合理的解释吧。

但是没有。除了找她妈的电话铃声外,一切都静悄悄的,连同她早已设在铃声的BP机也静静地躺着。她没有关机,BP一夜安静地躺着。这等于是在告诉她,对方无意追问她的感觉。这个“对方”是指谁呢?也许就是张晓慧苏苗苗她俩,也许还可以把那个叫“老范”的男人包括进去。

她躺倒床上,却久久地无法入眠。“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很奇怪,她脑海里蹦出这么一句来。

她“落花有意”吗?笑话!她在心里自问自答。她是落花吗?她起身下床,再次检查一下窗帘,将日光灯打开。大衣橱门后的镜子里,她的整个白皙的身子映在里面。日光灯下,她看着自己一张月色清寒的脸。她再次意识到她的脸太过扁平了,没有立体感,缺乏生机。可是她的身子,白皙得几近透明。她的身子不再是扁平的,而是立体的,凹凸的。她的缺乏阳光的身子,目光也不曾落过。她的指尖划过肌肤,划过她的灌满浆汁的立体,一阵酥痒的感觉漾过心田。一瞬间,她有点恍惚,也有点感伤。

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还沉溺于这种情绪中。一种人生的挫败感开始困扰着她,而她只能将这种感觉掩藏在内心深处,同时设法为自己找一个聊以自慰的藉口。

从第三天早上开始,她告诉自己什么也没发生。是的,什么也没发生。张晓慧一直没有电话来,苏苗苗也没有,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这样很好——不是么?

但第三天的晚上,约莫9点钟的时候,苏苗苗还是来电话了。苏苗苗先问她在忙什么,没等李艳回答,便径自问道,哎,李艳,那天吃饭的那个,还有印象吗?

李艳先是身子一颤。这个电话,或者干脆说苏苗苗的这个问话,恰恰迎合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个拐角处隐伏着的某种期待。但是她语气平静地问,你说谁啊?似乎她已忘了那件事,那个人。

哦,你不提我都给忘了。李艳淡淡的说,平静的语气竭力压抑着随时可以跑将出来的某种愉悦。就那样吧,李艳还是淡淡的说。

就哪样呢?苏苗苗穷追不舍。

李艳的火气腾的上来了。哎,我说苗苗,你们那天到底是吃饭还是设什么局啊!

别气啊,李艳,怪我不好,事先没跟你讲清楚。不过啊,那个老范人还是不错的,话不多,但人很实在,而且还在读在职研究生,年纪也不小了。我们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人家还蛮感兴趣的呢,就想先见个面……..

哦,到底还是先告诉了那个老男人。原来还真的是他们一起设的局啊,而且设局的是三个人,就等着她来赶考面试了。算了,还是你自己留着慢用吧!没等苏苗苗把话说完,李艳便狠狠的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她都沉溺于懊恼之中。

自己跟张晓慧、苏苗苗她们认识有十几年了吧,可这样的事情,她竟然事先毫不知情,事先知道并有所准备的尽然是那个无关紧要的老男人。相较之下,自己跟人家比还是远了一截哦。不过,他真的有所准备了吗?看不出来。他的一件牛仔布的衬衫,旧旧的,洗得近乎发白了吧。他整个晚上呆坐着纹丝不动,表情淡然,除了吃菜,喝啤酒,玩弄手里的一只小打火机,他还会来点别的什么吗?对了,就是这种淡然伤害了她。哪怕他稍微热情一些,甚至紧张一些也好,哪怕是一点拙劣的表演的成分也好,但是没有。他这种无所谓的样子确实伤人。现在她想到这些,她还觉得愤愤不平。他表现出来的无所谓的样子,也一定被张晓慧、苏苗苗她们看得真真切切。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二次、三次乃至重复不断的伤害。

他长得就那样,她对自己说。

现在,她换了个角度,不再是那天吃饭时的仅仅同坐一桌吃饭的关系,而是某种对应的角度,她发现那天她所看到的,现在想来,都是关于他的毛病。他的高耸的颧骨,甲亢似的脸庞。整个晚上他金口难开,她能想到的,就是他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给大家添茶。是的,他倒是个勤快的人,不是吗?她当时就有这个感觉。不过,有一次,她的杯子的水都溢出来了,他是紧张呢,还是心不在焉?这些都无从考证了,再说,考证这个干嘛呢。

关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戴上耳机,把枕边的小收音机打开,胡乱地调着台。有讲不孕不育阳痿早泄的,有情感热线的,还有什么文学星空的。夜晚静了下来,而她却如满天的星星一样醒着。

只得开了台灯,随手翻开床头的一本《故事会》,迷迷糊糊的翻着,翻着翻着,就睡着了。半夜里又醒来,发觉眼角边湿湿的,像是哭过。她在床头怔怔的坐着,整个人陷在一种忧伤的情绪中,怏怏的一时间难以自拔。

她想起她刚才做的梦,似乎是个梦中梦。许多天后,当她再次想起这个梦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这是她以前在某本杂志上读过的故事,只是她一直想不明白,它何以会以梦的形式再次进入她的内心。而且,她得承认,自己梦中的情节要比杂志中的故事本身活色生香多了,这让她想起来不觉浑身发烫。

说有一对夫妻,生活很贫困,由于经济拮据,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娱乐。两个人呆在一起干什么呢,白天还好,白天忙于生活,糊口是第一要务。到了晚上,由于没有电视,更不用说电脑上网了,也不买报纸杂志,总是早早吃了晚饭,早早上床。上床干什么呢,互相摸摸捏捏啊,挠痒痒啊,变着法子爱爱啊。算是苦中作乐吧,爱爱就是他们的乐子。

后来啊,那男的生病死了,留下女的一人孤苦伶仃的。她自然对那男的日夜思念,一次梦中见到他了,便说你个死鬼,在那边快活吗?男的嬉皮笑脸的说,快活啊,天天爱爱呢。那女的不信,认为他又在吹牛。男的说,不信啊,不信你就去张老刨家的猪圈看看吧…..

梦到这里,那女的就惊醒了。想着梦里的情形,就跟真的一样。梦里她丈夫依旧嬉皮笑脸的眯着眼睛的模样,就跟活着时一个德性。天亮后,将信将疑的她还真的去了趟村里张老刨家的猪圈。

张老刨的住家一带女人们是轻易不会去的。张老刨专门给母猪配种,家里养了两头种猪,在这一带每每说起他,说话的人和听着的人都会不怀好意的笑。她提心吊胆的靠近张家的猪圈,让她无比惊讶的是,她其中的一头种猪正眯着冲她笑呢……

第四天中午的时候,张晓慧用手机给她打了传呼。半个小时之后,她给她回了电话。她似乎并不急于给她回电话,她在收到传呼之后,去了趟洗手间,然后在洗手台的镜前慢条斯理的洗了个脸——对了,她还轻描淡写的画了个妆,然后瞅个没人的空档,在办公室里给她回了电话。张晓慧问她到底怎么说,说她要等着回话呢。一切就如她料想的那样,也许是苏苗苗的电话在前的缘故吧,她的心里似乎有底。张晓慧着急的样子让她颇觉安慰,一些欢快的小泡泡打心田里往上冒,不过,她还是语气平静地在电话这头说:没什么感觉啊。说完后她觉得异常轻松,一些报复的快意涌上心头。

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接下来一切照旧。

第五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一觉醒来,她意识到自己昨晚睡得很好,几乎一觉睡到到天亮,没有起夜,没有辗转反侧,没有胡思乱想。一觉纯粹的睡眠,一杯纯牛奶般的感觉。

拉开窗帘,阳光便扑面而来。早上7点多钟的太阳,就这样慷慨大方了。随着帘子的拉动,空气中一些活泼的小颗粒在光束中上下浮动,一些快乐的小因子在晨光中翻飞。她来到院子里,她发现,院子里几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挂着亮晶晶的露珠,有的在阳光里折射出奇特的光。海冬青的新叶肥肥亮亮的;院子拐角的那颗柿子树上,柿子已经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了,朦胧中透着青涩;那颗枣树上,枝叶间星星点点的枣子,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到处都是充满希望的样子,李艳的内心像是受了感染,也一点点的活泛起来。

李艳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上班的。只是在出门的那一刻,她母亲喊住她让她下班后帮她抓药时,她的情绪受到了一点点干扰,但很快就过去了,像一阵不大的风,枝叶漾一下就恢复平静了。她本想换一套颜色鲜艳一点的衣服的,而不是身上这套职业套裙。可是翻箱倒柜的试了几套,她不无悲哀的发现,她压箱底的那些衣服,不是款式过时,就是尺寸上捉肘见襟。她早就需要更新自己的衣橱了。她开始对自己不满起来,很快,脑子里原本那些上下浮动的快乐小因子很快便尘埃落地了。接着,她便嫌起她妈来——她本想下班后就去逛逛——她难得有了逛街的冲动。

最后,带着这样起起落落的情绪,李艳开始了她一天的生活。而现在,她竟然坐在一辆警车里,而不是去买药,或者骑在回家的路上。她的目光呆呆的落在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雨花塘上。

                      (十一)

烛光下的老樊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拿起酒瓶,又给我满上,嘴里说,“来,继续搞!”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杯了——准确的说,是第几瓶了。我推让着,脚下有瓶子滚动的声音。我觉得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而不是喝酒,再不问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拿手盖住杯子,我说:

 “老樊,听我把话说完……

“喝!”

半命令似的,老樊挪开我的手,把我的杯子端起来,往我的嘴边送。

我拿手挡住递来的杯子,说:

“兄弟,你要是把我还当兄弟,就听我把话说完!喝酒来日方长,等我说完再喝不迟。”

说这话的时候,我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我的声音不大,但相信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清晰而有间隔的,还有一些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眼里烛光的火苗一下子又黯了下去,伸出来端着酒杯的手缩了回去。

为了不让他再次打岔,我把早就想问的问题一股脑到了出来:

老樊,怎么这么多年你一直住在这里?

老樊,你不是去读在职研究生了吗?

老樊,你在做什么工作?

老樊,这么多年没找个女的?

……

我很佩服自己,喝了这么多酒还能这么条理清晰。接下来,看看他还能绕出什么花花肠子!

    “说完了?”

他倒是一脸的平静,冷冷地问我,一副嫌少的表情。

“对,说完了。”我还两手一摊。牌出尽了,就等你了。

他不说话,深深地吸一口烟,这让他原本塌陷的腮帮更加凹陷,两侧的颧骨像是被高高支起。他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但最终说出来的话让人不免生气:

“好,说完就把酒喝了吧。你刚才说的。”

靠!还来这一招。行,喝就喝,喝了看你再怎么扯。我说:

“行,我说过的,我兑现。”我看着他,好让他能感觉到我眼里承诺的力量。

我高高举起满满的杯子,在他面前故意停了一下,然后倒进仰起的口中,一饮而尽。

我听见了喉咙里发出的咕咚的声音,以及这承重的液体自喉管直落而下的撞击。在倒地闭眼的一瞬,我好像看见烛光下他溢出眼眶的泪珠在闪闪跳动…….

                      (十二)

回到队里,卞警官先是小声的跟那个王队长说着话,这中间两个人还不时转过头来看她。李艳的脸又不争气的红了起来。

    最后,她听见卞警官提高了声音问:“王队,你看填什么表?”

    王队犹豫了一下,“就留个联系方式吧,包括姓名单位名称电话,家庭住址电话。”

    “……竟然没有什么适合你的表格……”卞警官小声嘀咕着走近李艳,递给她一张A4纸。面对递过来的这张白纸,李艳一脸茫然。

“姓名、身份证号码、联系电话——手机、传呼都行,有就都写上。”卞警官像是在背书,“单位名称、电话,家庭住址、电话——有就都填上。”

“为什么要我写?”李艳嗫嚅着,有点慌乱。“我都说过我不认识他了。”

“留个信息,以备后用。”卞警官一副无可商量的语气。

“我没有工作单位…….家里没有电话。”她横下一条心。同时在心里又把张晓慧、苏苗苗恶狠狠地骂上一遍,她有一种被他人引火上身的憋屈。

“没有电话?你给你爸打的手机?”卞警官语气中透着嘲讽。

“我——”李艳像被击中了一下。“我没有工作的,哪有什么工作单位?我倒是希望我有单位呢!”她尽量显得理直气壮的,无论如何,绝不能把这档子事搞到单位的。

“有就写嘛,没有就不写嘛。”卞警官语气缓和了下来。

她先是写上“李艳”两个字,接着写自己上传呼号。她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写,哪些可以不写。在写到身份证号时,她停顿了一下。340103写得倒还顺畅,写到1969时,她犹豫了一下,一种羞愧的感觉涌上心头。接下来她老老实实的写了家里的地址,不过她并没有老实到写下几号楼几零几室,只是笼统的写上“金寨路丝绸总厂宿舍”。在写家里的电话号码时,她一百个不愿意,因而写得慢腾腾的:2-8-3-5-0-7-5,写完了,犹豫了一下,又悄悄的将7改成了2。由于手心出汗,手指滑滑的,这个2改得有点似是而非。

好在女警察并没有看出问题。她倒是很认真的从上看到下,中途还侧过脸来扫她一眼,像是在核对真假。这让李艳心里一阵慌乱。她告诉自己要镇静,接着她装作很自然的去迎接她扫射过来的目光。

接着她看见她将这张纸连同几张表格一同塞进一张棕色的牛皮纸文件袋里。她盯着那些表格看——她的内心开始坦然下来,她放开眼去看,不再偷偷摸摸的样子。她本来就应该是一个旁观者,不是吗?

她注意到其中一张表格的名称——《交通事故死亡人员信息登记表》,她再次被“死亡”一词戳了一下,接着就很不踏实起来,因为她看见,自己写的那张纸,那些与自己紧密关联的某些东西,跟那个死亡人员信息登记表正紧挨着被装入袋子里,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被捆绑在一起,或者被“埋”在一起——她脑子里冒出“埋”这个字——从此命中注定要有所关联了。一种晦气的、无奈甚至屈辱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口本想说点什么,但理智告诉她应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最后尴尬的一定是她自己。

“我可以走了吗?”她尽量放平问话的语调,而对张晓慧、苏苗苗她们,她恨得简直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等一下,”女警察直了直身子,直直地看着她,“你难道就不想问一下那个人是怎么死的吗?”

李艳愣住了。“为…….为什么?”她要问吗,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点,她只想着要尽快离开这里,这位女警察的问题让她深感意外。

“为什么呢?”她自言自语的,像是在问“她为什么要问她这个问题”,也像是在问“他为什么死的”,显然,这位卞警官更愿意把它理解成后者。

“据现场勘验,他当时应该在打电话,在电话亭里,环城马路靠近金寨路的一个亭子。肇事车冲了过来,速度很快,当时人和亭子就飞了——电话亭里还有个看电话的老头。”

    “死了两个?”李艳惊讶的问。

    “还在抢救呢——等老头出院后请你吃饭啊。”听得出她话中嘲讽的意味。

    “亭子撞坏了吗?”

    女警察怔怔的看着她,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

“亭子散架了,也飞了。”卞警官做了个飞翔的动作,很潇洒,像是决心要与她近乎奇特的问题匹配。

    “那我可以走了吗?”李艳再次回到她的问题。

    “走吧,走吧。”女警察一副留她不住的表情。李艳像是得了特赦令,连忙转身往门外走去。只是在走的过程中,她告诉自己要控制步伐,因为一定有一双眼在盯着她渐渐离去的后背。

在关门的一刹那,她听见后面有人说“这个女人真得味”,像是在说她。“得味”就是“有意思”,合肥话,有时是褒义,有时是贬义。用作贬义的时候,含有疯癫或者“贰”的意味。

                    (十三)

 “我日,我还以为你睡过去了呢!”

开门的瞬间,外面扑面而来的光线将我眼睛刺痛。我忙揉着眼睛,头却沉得我想就着门框歪下去。

“你要是睡过去了,我找谁要房租去!”

像是开玩笑,但我能分明感受到他的不友好——他一贯如此。我怀疑他早就动了要撵我走的念头。我想问他什么事,他拿头就往里面伸——

    “我日,好大的酒气!跟谁喝的?”说着就要往里走。一两分钟的工夫,他连“日”了两次。

可能是刚才下床时踢到了地上的酒瓶,哗啦啦破碎的声音让他好奇了。他总想在里面撞见点什么故事。有次他来收钱,把钱装进口袋的时候,又往里看了看,终于忍不住说,哎呀,看你也不小了,我日,平时连个女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往外走的时候,他又折回头来,煞有其事地看了看屋里的白石灰墙壁,对我说:“我的墙可是很白的哦!”

靠,这是几个意思?

我觉得头痛欲裂,胃里一阵阵恶心,有些酸腐的东西急往上漾。我急需要靠下,此时的任何思考显然都是额外的负担。

摸索着走向床沿的时候,我再次碰到了地上的瓶子,清脆的碰撞声中夹杂着碎裂的哗啦声,像是太高了自己音量,提醒我务必驻足凝视自己的脚下:

地上躺了3只白酒瓶子,其中一只的嘴口已经碎了。像是已经达到了目的,此刻它们正安静地躺着,其中一只的标贴朝上,当我看到标签上“明光玉液”的时候,我打了个冷颤,随即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正在坠落深渊。我迅速的看着窗外,我急需要屋外的亮光来证明什么,驱赶什么,确认什么,好像此时的光线是逃离的绳索。紧接着,我开始翻枕头,翻被子,翻床单、垫絮,翻裤子口袋,翻污渍斑斑的西装口袋…...我要马上给老樊打个传呼,我要找到他,我发觉有好多事情要与他核实,有许多疑问需要问他。

我的手颤抖着,心里一再呼唤着“手机,手机”。“只需要联系上他,只需要听到他的那声懒洋洋的声音,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梳理。”我对自己说,直至屋子里被我翻了个底朝天。

当我意识到手机可能丢了的时候,一种巨大的懊恼将我紧紧包裹。没有手机,我跟外界联系的线索就断了,我甚至都无法证明自己还活着。首先我想到了父亲,他将找不到我,即便他打电话到保险公司,因为我们不搞坐班制,我压根儿就没有办公室。除非我找他,而没有手机的我将无法让他相信,我还活的好好的,至少跟过去一样。然后我想到了小王,假如他要找我,要我去拿他们领导签字的合同……

我转身就往屋外跑。我要用房东家的电话打我的手机,我要把风筝的断线给接上。这是这个世界给我的唯一线索。

带着巨大的惶恐,我冲向房东的屋子。我本想说大哥,我的手机丢了,借个电话打一下。可我脱口而出的是:

“老板,打个传呼。”

                      (十四)

外面暮色已经升起来了,天空正一点一点的俯下身来。西边的天空中,太阳已经浓缩成一枚巨大的杏子,或者一盏灯笼——太阳正提着一盏灯笼为自己送行。她愣了愣神,才分得清东西南北。

马路上依然人流如织。打她面前流过的自行车流像一条河,她要么融进去,变成其中的一滴,被裹挟着往前淌,要不就是一个看客,呆在岸边。她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一会,但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很快让她想起自己的自行车——丢在哪里了呢?她按按太阳穴,有点心焦。那可是她来这家公司上班前添置一件新装备。她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来,缓缓神。想起来了,应该就放在环城马路靠近长江路的那个电话亭边,她是在那里回的传呼,接着就打的过来了。她回传呼的时候,车子就支在电话亭的边上。车子锁没锁都想不起来了,也许早就给人顺走了。她怅怅的想,这让她无比心疼。

她决心去试试运气。也就一站路的距离,她决定走过去。如果车子没了,还花打的费,那就更不划算啦,这笔账她是算得出来的。她怀着一种释然的心情往回走去,脚步也并不沉重了,因为车子八九不离十不在那儿了,只是去看一看,好让自己死心——死了的心方能安心。刚才的事终于烟消云散了,如果她忘了这件事,那就没人知道,那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即便他们再给她打传呼,她也可以拒绝回电,或者干脆关机。她不是肇事者,她不愿意去打扰别人,她也拥有不被打扰的权利。她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里一点点的轻松起来,一时间还竟然觉得暮色辽阔了起来。不过,她对她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还是隐隐不安。也许就应该留个完全驴头不对马嘴的号码,而她那个7改为2,还是很容易被识破的。不过——她在心里再次“不过”——如果他们真的要再次找她,那说明他们还是找到了一些线索。如果真的有了线索,那线索就会引导他们去该去的地方,找该找的人,而不是找她。她算什么呢,她和他只不过在一起吃了顿饭,而且并不是一对一的饭局,他们只是互说了句“你好”,以及在他给她添茶的时候,她说了声“谢谢”,仅此而已。他们彼此之间,只不过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对一个陌生人的下落或后事,她需要负责吗?总之,找她是完全找错人啦。他们不应该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也不应该浪费她们自己的时间。不是么?

不知不觉的就接近了环城路口。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的内心里还残存的那么一丁点小小的希望还是像浮标一样一点点的浮了起来。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往那个话亭张望,等走近了很自然的看一眼,如果看不见,那就是没了,就很自然的走开,算是个路人走过,然后就自认倒霉吧;如果还在——天哪,映入她余光里的,还真的有一辆自行车,一辆红色的自行车斜靠在电话亭白色塑钢墙壁上。是的,还真的是她的,红色的26式自行车,笼头上有个灰色的塑料篓子。这么一整天下来,从早上出门到这暮色四合的晚上,默默等候并唯一给她惊喜的,竟然是她的自行车。

她快步走过去,完全忘记了刚才装出来的没事的样子。她把车身扶正,把右手搁在座垫上习惯性地抹抹,太阳的余温带来的暖暖的感觉便传递到手心。亭子里的老太太伸出头来,看着她,问:“是你的车子?——你还记得你的车子啊?”

“要不是我往里面靠靠,早就给人顺走了!”她似乎还记得眼前这个忘了付钱拔腿就走的女人。

“谢谢!谢谢!”李艳推着车子慌不迭的往外走,一连串的“谢”字从口里跑出来,似乎这样才能准确充分地表达出她内心的感激。不过,她现在就想着回家,她要尽快离开大西门,离开三里庵,离开这个给她惹上无尽的麻烦和难以言说的屈辱的地方——上次的那餐晚饭,就是在大西门老海关的楼下吃的。

她顺着环城马路往南骑,那是她回家的方向。

左边是“西山”——一条高耸起来的长长的土坡,坡上长满了榆树、槐树,以及高高低低的灌木。这一带属于合肥老城墙的旧址,坡的东边是一中和省教院;西边是雨花塘,一条比黑水坝要宽广了许多的水域。雨花塘四周树木环绕,湖面很安静,似乎是合肥城里凹下去的一枚镜子,夕阳的余晖在水面上拉成一条带状的闪闪发亮的光束。似乎受了某种感染,她停了下来,决定推着车子走走。

下面好像有人在水里游泳,或者更像在戏水。嬉笑声、扑水声从湖面,从林子间传过来,似乎隔了一段长长的距离,仿佛是历史的回声,轻轻的将她的心牵扯着。多少年前,当她上中学的时候,她就曾经在这片林子里背过书,散过步。“西山”的那边,就是她曾经熟悉的校园。那些男同学,拿着书本,妆模作样的偷看人家谈恋爱;女生们耳根红红的背过脸去,继续背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岁月无痕,物是人非。现在想起来,仿佛林子间都是岁月的回声。

她慢慢的往前走,夕阳像一盏灯笼,低低的笼在在庐阳饭店屋檐的一角上。落日的余晖筛过密密的林子,深深浅浅或斑斑驳驳的落在环城马路青色的沥青路上,落在她的身上。她仿佛走在过往中。

不知不觉间,她来到环城马路靠近金寨路的路口。她顿了顿,看看该往哪个方向转。应该往右拐,向南走,那是她回家的路。

在她拐弯的时候,她发现路边停了一些人——一些闲散的老人,趿拉着拖鞋,摇着芭蕉扇子,都往一个方向看,谈论着什么。顺着他们的目光,她这才意识到路口西南的拐角是一片空地,空得似乎少了点什么。青砖路面延伸到拐角草坪上的是一大块圆形的空地,上面似乎刚刚被拆走了什么,往里的草地上显得有点狼藉不堪。她定了定神,发现草地上有一些碎木板和灰色的塑料硬块躺在其间,一些报纸和杂志也散落在草丛中。一个清洁工正在草地上清理。草地上还有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子,一直延伸到靠里的灌木丛。灌木倒伏着还没缓过劲来。李艳打了个冷战,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往草地靠近,顺着车辙的方向往里走。一时间她忘记了害怕,还有周围落在她身上的一些奇怪的目光。草地上散落着灰色的碎块,也有红色的碎块,她发现一块完整异常的蓝色塑料块躺在草坪与灌木丛交接的地方,“公用电话”四个红色字异常醒目。夕阳的灯笼已完全熄灭,留下它身后被映红的霞帔。庐阳饭店的上空划过两只归鸟的背影。她站了站,转身决心离开,却被脚下的东西硌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发现一只完整的红色听筒正静静地躺在脚边的草丛里,听筒的尾部还拖着半截红色的电话线。她一时间怔住了,仿佛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异物。她静静地看着它,它的脸朝上,耳孔及对讲部位的小孔张着,仿佛也略带表情地看着她,似乎对她有话要说。她怔怔地看着它,然后又远远的看着夕阳落幕后的寂寥的天空。归鸟的背影再次划过天幕,庐阳饭店的阴影一点点被放大,模糊。恍惚间,一只猩红色的弓着背的影子打眼前高高飞过,飞向夜色收拢的地方,划下长长的弧线。她有一种被抽空了的感觉。

也许是受好奇心的驱使,也许是想要找什么东西,她用脚尖拨拉着脚下的草丛。在离听筒不远的地方,正如她所期待的,在一块相对完整的红色塑料外壳上,她清楚地看见一小块白色的不干胶贴,上面还腹了一层透明胶带,不干胶上的一行小字清晰异常:本机电话 0551-3909475。尽管已经有了一些预感,她还是不无惊讶地发现,这一排数字她似曾相识。她侧过身去,连忙从包里掏出BP机,按下显示键,再往下翻,对了,就是它,第二个来电显示:0551-3909475。那个在办公室里响起的传呼声,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原来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她颤抖着,一股恐惧,进而又慢慢转为哀伤的情绪将她包裹起来。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将头抬起来目视着远方。庐阳饭店已经与暮色融为一体了,她觉得眼前像是起了一层雾,万物都要在她的视线中化开了。她决心尽快离开这个让她发冷的地方。

她奋力往前蹬,路边的阴影迅速闪身而过,车子的支架在她身下吱吱作响。过了科大东区是一片农田,行人开始稀少起来,开阔与博大的夜色扑面而来。雾霭中,高高矮矮深深浅浅的黑影神秘鬼魅;走进了,发现夜色中默立的是一排排向日葵,在夜色里勾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抿紧嘴唇,努力控制着断断续续的抽噎。泪水默默流淌到嘴角,她不去擦,直到嘴边咸咸的。要不是害怕,她宁愿在向日葵地里坐一会儿。这会儿她渴望有一个狭小私密的空间,这浓厚的夜色就是最可靠的被子,就像冬日里某个阴雨的周末,她捂在自己的被窝里,她自己的呼吸温暖着自己。

到望江路路口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继续往南就是回家的路,右转往西就是去张晓慧家的路。“就这样回家了吗?”她在心里头问自己,同时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一抬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大梧桐树下。梧桐树华盖如云,黑沉沉的压下来,夜归的鸟儿们叽叽喳喳的热闹异常。“这些鸟儿,夜夜有归宿。”她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她用力吸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转过身,将车子推到一个电话亭边。她支起脚架的声音很大,脚部的动作很干脆,像是表达着决心,给自己鼓气,以防自己回心转意。

她掏出包里的小本子,找到张晓慧的手机号。她决定给张晓慧打个电话,她觉得她应该跟她说一声的。事故处理中心的那些细节可以不说,他给她打传呼的一出当然也要隐去,医院的那一段也可以不提,她只需告诉她,那天一起吃饭的那个人出事了。至于她是如何知道的,以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她都可以忽略不计,接下来就是她张晓慧的事情了,或者苏苗苗的事情了。只有她们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想到这,她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面对面前的两部颜色不同的话机,她伸出去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很坚定的拿住了红色的听筒。她为自己的坦然面对而感到鼓舞。

嘟——嘟——嘟——,一声声长长的调子拉入耳膜。“接啊,快接啊!”她在心里祈祷着,她时刻准备迎接着那头的一声“喂”,尽管她的心砰砰直跳,在等待接听的那一刻,她还是再次温习了一下已经构思好的在电话接通之后一带而过却不失明了的措辞。可惜的是,那头却一直没人接听,等到最后的是一串短促的嘟嘟声。“弄你妈,一到周末就找不到人了!”她在心里恶狠狠的骂上一句。

给苏苗苗打电话。她再次掏出小本子,可是翻了几遍,就是找不到苏的电话。怎么会找不到呢?她想努力想起她家的电话,或者她的手机号码,可是她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也难怪,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她们打过电话了,要记住这些数字,确实不容易。要是张晓慧家里的电话不拆,也许就可以找到她的,李艳想。张晓慧自从用上手机后,家里的固话就不用了。手机双向收费,很贵,可她不在乎,单位给配的嘛。这可是张晓慧亲口说的,尽管语气平静,在李艳听来,却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炫耀的成分。她的父母跟他们同住,即使她出去“打野”了,如果有固定电话,也可以跟她的父母说一声的——这样更好,可以省去许多的口舌。难道她的父母就不用电话了?李艳想。

   “我也算尽力了吧。”站在电话亭的边上的时候,李艳想。尽管如此,她决定再等5分钟。5分钟之内,如果张晓慧不回电话,那她就不等了,目送着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流,她暗暗做了决定。有一阵凉风吹过,她觉得轻松了不少。“是的,能做的我都做了。”她在心里再次对自己说。

5分钟过去了,没有回电。她犹豫着。她顺着望江路望过去。望江路的路灯也就刚开始的那么一段亮着,像是照给走在金寨路上的人看的,后面就消失在黑魆魆的夜色中。她再看看金寨路——她回家的路——亮堂多了。她决心走一条亮堂的路。她第一次发现她每天都要走过的路竟然如此的亮堂。

白天的暑气消散了不少。风起来了,虽不大,但能看见树叶晃动,这本身就是一种希望与安慰。路边的夜市很热闹,她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开始推着车子走了。看见卖凉皮的三轮车的时候,李艳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她花1块钱买了份凉皮,将车子靠在一颗大槐树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颗槐树披头散发的,遮光效果很好,她躲在阴影里肆无忌惮的吃着。她按了一下BP机,没有人给她传呼,包括她的父母。这是个热闹嘈杂的周末,没有人想到她,这让她的胃口受到了一些影响,还没有吃完,她便将塑料饭盒收了起来,将塑料袋扎紧,四下里看看,见没人,便将袋子远远的扔在草坪过后的灌木丛中。

                       (十五)

9年前,在光明巷,每当我和老樊去巷口的小卖部用公用电话时,不管看店的是男是女,我们都会这么说,“老板,打个传呼!”

    房东随即大笑起来:

    “我日,你脑子喝烂掉了!你要是能打通传呼,我跟屁股后面倒爬三圈!”

                       (十六)

她拢拢头发,决心继续往前骑,尽管这会儿她回家的心情并不迫切。一抬头,她发现在婆娑的枝叶背后,月亮,一张清冷的脸,正静静的注视着她。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口花木掩映下的枯井,月光此刻正照在她干涸的井底。她像是被某个东西轻轻击中,泪水再次洇了出来。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是这句话么?

她觉得胸口隐隐作疼。她的爱情——如果这也算的话——刚刚露出一小截线头,用手一拉,也许背后是一大团密密缠绕的线团,也许也就这么一截,后面什么也没有,总之它断了。它就是一截线头,不是么?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做了个决定:

她拉开背包的拉链,拿出传呼机。她想,在她按动显示键的一瞬间,如果上面显示的时间尾数是单数,她就回家;如果是偶数,她就转身。张晓慧的家并不远,她可以找上门去,去敲她家的门,撞上她,或者见她的父母。望江路剩下的一段虽然没有灯,但城市的夜晚没有正真的黑暗,就连天上的云朵都能反光。

她为这个决定深感鼓舞,有那么一刻甚至浑身发抖,她的指尖颤抖着伸向按键……

                               20186月初稿,2020年8月修改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