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怪

他像一只饥饿的山鹰，两只犀利深邃的眸子死死地盯住深不见底的湖面，黑色愤怒的瞳孔随着水波起起伏伏，眼球上布满了挣扎亢奋的血丝。小臂上大小青筋如古树老根突起、盘恒交错。他黝黑的双手牢牢地抓着鱼竿，掌心被汗熏得通红，狂雨浇泼的冰冷的皮肤下却流动着阻滞不得的滚烫血液，那是从颤抖的心脏喷涌而出的生命音符的精灵，将紧张和渴望的情绪传遍他肢体和魂魄的每一个角落。天穹破口，一道直奔大地的闪电披砍出通明火光，被黑暗吞噬的山峦瞬间亮如白昼。山头的古松犹如鬼魅一般在浓雾缭绕中忽隐忽现。湖面卷起惊涛骇浪，狂躁暴虐的黑龙卷风将湖水贪婪地一人吮吸入空中-黑云压压处充斥着风的无形的胃。

他健壮的身子在有些时候被风吹得几乎伏在地上。但他的脚掌一直牢牢地抓住地面，他像一株参天古木，牢牢地用粗壮的根系抓住深厚泥土的养分；他更像一只与风雨搏斗的山鹰，用锋利的抓捕猎物的脚爪勾住黑沉沉的泥土地，让倒在地上的青草丧胆。他的手忽然开始拖拽起鱼竿，这根鱼竿是由千斤重的铁铸成的，只有他-神的后裔-大力士族的人才能够举起。他的眼睛锁定了摆动的鱼标，被雨珠啃咬的大手奋力收卷起铁链制成的鱼线，但直觉告诉他对手不是一个好惹的家伙-在鱼线的另一头，明晃晃的鱼钩闪着的地方，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拼死地挣扎！

他好像看见了大鱼露出水面的背鳍，宽大如一座水中的幽灵浮岛。又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如一把利剑将整个混沌空间劈成两半。大鱼的背鳍的光影一闪而过，一阵惊天巨浪向大鱼身上扑过来，大鱼瞬间沉入湖底。他的心被紧紧地揪了一下，他的手继续狂躁地拉收着鱼线，他不敢想象鱼线断裂时候的样子，他死死地盯着那由万斤重的铁链拴成的长龙在水中魔舞。而铁链的尽头的庞大鱼钩，被大鱼拖拽着，使劲往着见不着一丝光亮的湖底沉去，越沉越深，越来越快！

山头鬼魅般的古松又闪过寒气逼人的亮光，他感觉有两把利剑戳进了他的眼球，疼痛仿佛要戳穿他的大脑。雨水浸湿了他的眼眶，甚至谋划着吞没他的眼球，而狂风又撕扯着他的绷紧的眼皮。但他丝毫没有眨一下眼睛，紧绷的青筋支撑着他眼部的肌肉，像盘古一样用坚实的背将天和地分开，与混沌抗争。

大鱼还在往深处游去。他的手紧紧抓住鱼线，铁链逐渐嵌入了他的皮肉里，他的皮肤渗出点点鲜血，血水混合着雨水从指缝间滑落，但他依旧牢牢地抓着鱼线，用尽全身的力气收拉这千斤重的铁链。突然间，方才如狂魔乱舞般的鱼线紧紧绷直，铁链发出绝望的金属碰撞的怒吼。他知道，大鱼现在和他势均力敌，成败在此一刻，不是大鱼被他拖上湖岸，就是他被大鱼拽入湖中，被冰冷的湖水冻住魂魄。

在这一刻，他的脑子里面刹那间一片空白。但一阵沙哑低沉的闷雷又将他的停顿的意识瞬间唤醒。他想到了刚来这个小村的日子。炊烟袅袅，山上的古寺鸣着晚钟，湖上的渔舟在落日的余晖里穿梭，满载而归的船舱里跳着一条一条莹亮的鲈鱼。东风拂来，孩童在阳光下放着纸鸢，村道上的油菜花开始泛黄，私塾里响起朗朗的书声：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他猛地惊醒过来，此时他的眼前是一条凶狠的怪物，如果不是他在这个湖里兴风作浪，渔船就不会被掀翻朝天，渔民更不会葬身鱼腹，湖畔的牛群和鸭群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失踪。一切的罪恶都来源于这个凶狠贪婪的怪物，它像一只罪恶的魔爪，打碎了这个世外桃源的平静安宁的梦，一个完美的童话世界因大鱼的到来而坍塌得支离破碎，破败不堪，处处充满了阴郁的气息。现在没有一个孩子敢靠近水面，甚至连大人划着小舟时也胆战心惊。村民们的餐桌上再也看不到新鲜透骨的鲈鱼。而鸭群和牛群的数量还在迅速变少，村民们的日子变得异常艰难。往日家巷中洋溢着的笑容已经不复存在，恐惧和对于未来的焦虑吞噬着整个小村，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鱼竿，愤怒如一把火从他的眼睛一直烧到了湖底，把大鱼的心烧得着了起来。他的眼神犹如一支攻城的巨箭顺着鱼标刺入水中，一直深入湖底的尽头，牢牢地插在大鱼的身上。他清晰地看见铁链在湖底的石桩上缠绕，而大鱼此时已被重重的铁链困住了庞大肥硕的身躯，大鱼挣扎得越厉害，铁链就缠绕得越紧，铁链磨着大鱼的鳞甲，鳞片开始脱落，一道道的伤口被撕扯着裂开，鲜血从甲缝中一点一点地渗出。大鱼已经遍体鳞伤，它在万丈深的湖底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他笑了，他得意地笑了，他狂放地笑了！他感觉到了胜利的快乐，感觉到了征服的快乐，他在雨中和风中彻底得疯狂了！

他突然醒了，此时他已倒在了一棵梧桐树下。阳光有些刺眼，他开始眨起眼睛。他突然感到手臂一阵麻木，紧接着是一阵难忍的酸痛。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右手依旧紧紧地握着铁链制的鱼线，手上的血已干涸结疤。铁链蜿蜒地铺在地上，磨碎了近处的草木，残伤的枝叶上挂着清早的露珠。铁链一点一点向远处延伸，他的目光也顺着铁链一点一点地向远处望去。铁链的尽头，在一片浅浅的水域上，鱼勾扎着一艘搁浅的庞大的古旧帆船。

他忽然感到一阵口渴，他勉勉强强地站起来，跑到湖边，将头埋在清澈甘甜的水里。他贪婪的大口吮吸着这来自天上的馈赠，这亘古不变的生命的源泉。

当他喝完水后，他又蹒跚地走向那艘搁浅的帆船。四周的丛林传来清晨的鸟儿在枝头的欢歌，空气里散发着醉人的青草的香气。他已经来到了船舱口，顺着木制楼梯走了进去。

船舱里昏暗，阳光透过甲板间的缝隙照在桌子上，朦朦胧胧中可以看到桌上倒着一个箱子。

似乎是直觉引导着他解开箱子上的锁口，“吱啦”一声打开箱子，箱子里躺着一本书。他细致地拍打干净书上的灰尘，慢慢地捧起书，轻轻地翻开：

“村里丢了一只鸡，村民以为是狼偷的，就让猎人到山上把狼群赶尽杀绝。月夜的孤嚎，是幸存的孤狼的悲泣。我代表狼群仅有的五只生灵，申请登船！远离这个悲伤之地。”

“我是一只猪，生来等着被人宰割。但我想让我和我的同类改变这个命运，因此我们申请乘坐这条船，远离这个村庄，去荒野中自由自在地生存！”

“我代表牛群，申请登船！我们生来并没有义务为村民一辈子拼命劳作。”

“我代表鸭群，申请登船！我不想看到我和我的同类在集市上的烤鸭摊里贩卖。”

......

他现在知道，这条载满希望的船最后沉了，在几百年后被他钓了上来。但幸运的是，这个神的后裔，终于明白村里牛群和鸭群变少的真正原因了。

“不就是跑了几只动物吗嘛！”

他吹起了口哨，朝丛林的深处跑去，清脆的哨声在空气中回响，渐渐的，渐渐的，一点一点地消散，之后完全消失在了飘满花香的空气中。

阳光依旧是那么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