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末年,中秋之夜,古镇安眠。当最后一个院落的大门吱嘎一声的关上,一缕如泣如诉的笛声消散在深不见底的浩瀚星空之时,五针松窸窣的枝叶碰撞,形成若隐若现的轻巧而诡秘的乐音。丛林之间,断崖之上,一轮昏黄清淡的圆月缓缓升到中天。忽然传来一阵利爪踩踏棉草的孤声,转眼之间,一个黑影逐渐从老树缠绵的枯枝败叶堆里缓缓走出。那是一匹独狼,血色一般的红瞳搜寻着眼前的狰狞景象,血痕累累的兽皮裹着几根瘦削的肋骨。灰狼走到悬崖之上,猛的抬起头,仰天啸:
“呜—”
一狼一月,盘中黑影。天上浮云,悠闲自在。南天门外的门神在喝着醉酒,凌霄宝殿里的玉帝,将人参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西天佛祖领着众弟子在灵山洞窟里吟诵《心经》,唯独嫦娥,手捧玉兔,在广寒宫里眺望人间,千万里的相思,使得对吴刚伐桂的噪音也充耳不闻。
土地公原本在睡个好觉,鼾声如雷。可这一声又一声的狼叫,打断了他的好梦。山间破庙,供品少的可怜。只有樵夫送来的一盏微微的烛火映照着泥塑的神像。土地公从神坛上爬下来,推开呼呼作响漏风的庙门。他快步走上悬崖,手点着孤狼的后脑勺:
“我说伙计,这叫是狼的本性,可是这大半夜的,你叫一声也就够了,再说这是中秋过节。哦哟,嘶嘶,果然这八月秋凉,我这应该再穿点衣服出来。总之伙计,别叫了,回去睡个好觉吧,乖!”
那狼回过头来,凶狠犀利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
“土地爷爷,我苦啊!我命苦啊!猎户杀狼,将我族群逼上绝路。我已是半个月没吃东西。”
“唉,天道轮回嘛,谁让你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情,这辈子只好做一只饿狼。不过我也着实同情可怜你!”
“唉,这孟婆汤一喝,记忆也就全无。你说我上辈子缺德,这辈子赎罪也是应该,但关键是,我连上辈子我犯了什么错也不记得,我这样子赎罪又有何意义?我既然已经不记得原来的我,那我可又是我吗?我还是同一个我吗?这样子的赎罪又有何意义?现在猎户杀我,下辈子我又成人,猎户成狼,我又杀狼。这样兜兜转转,反反复复,不知天上的神仙作出这样的规定,是否有些脑子?还有,凭什么他们就能做那样的规定?凭什么只有神仙是神仙?难道神仙就可以胡作非为吗?就为了寻欢作乐,往地上倒水,闹得天下的城市发大水;一脚踩在地上,闹得地动山摇,到处地震!”
话音刚落,五雷轰顶,青紫白亮的闪电,劈开一道天穹的裂隙。
“我说伙计,你就别再惹神怒了,快跟我走吧!我在庙里,还有几块香糕没吃。不知道你可愿不愿意吃素啊?”
这断崖的另一头,古地名叫做清风山。古木参天,清涧流石,平日里紫烟升起,五光彩照,佛烟袅袅,一派祥和。深山老林之处,越过天门洞,一座古寺赫然映在眼前。汉白玉雕成的寺门巍峨挺立,大雄宝殿的琉璃顶金碧辉煌。中秋佳节,白日里香客如云,络绎不绝。虔诚居士,三步一拜,以头扣地,或是沉闷,或是清脆,一看便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观音鼓楼,挤满了妇女,摩肩接踵,水泄不通,发髻上的金银头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大慈大悲观音娘娘,弟子别无所求,只求来年生个大胖娃子!”
功德箱边,站着一个胖大和尚,眼神贼溜溜笑眯眯,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铜钱钻进功德箱的钱孔,口水都流到了僧服上:
“多谢施主,多谢施主!菩萨定当保佑施主平平安安!多子多福!”
此时此刻,三更半夜,夜深人静,隐隐约约只有狐仙谰语,蝎虫悲泣。方丈端坐在小平房的床榻上,双目紧闭,口中喃喃念念有词。
“当—当—当。”
钟鸣三下,已过三更。方丈微微一笑,不知不觉竟将《心经》念出了声音: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忽然之间,方丈耳根一颤。方丈患有眼疾,因此从小就练就过人的耳力。大雄宝殿外的门廊上,有一股声音在渐行渐近,轻柔如猫爪底软垫,急促如竹林间乱雨。
方丈双眼猛地一睁,推开房门,直奔大雄宝殿走来。虽说是中秋之夜,明月当空,可欺欺惨惨的皎洁月光却更给山间古庙平添了几分诡异阴森之气。不过方丈毕竟也是高僧,心有底气,鬼魅又有何可惧?僧鞋踏地,双脚匆匆,方丈快步走到大雄宝殿的门口,东瞧西望,啥也没有。“吱啦”一声推开大门,大殿内漆黑一片。几束月光透过窗间的缝隙闯了进来,呼的照亮佛祖的瞳孔。方丈与佛祖四目相对,见那佛祖瞳孔忽然一亮,方丈内心猛地一震,赶紧跪倒在地:
“阿弥陀佛,弟子并非故意冒犯,只是听殿中有音,便过来查看。”
“扑通”一声,一个东西突然从梁上掉了下来。方丈定睛一看,竟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哎呦,哎呀,痛死了,我的屁股!”
“敢问梁上君子从何而来,来做什么,又将到何处去?”
“师......师傅,我不是小偷,我真的不是小偷!”
“呵呵呵呵呵,施主不必客气,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以诚为本,如果施主愿将实情告知于我,本方丈定也不会追究。”
“真的?太......太谢谢了,太谢谢了!”壮汉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且起来,来,到这边来,咱们坐下慢慢聊。”
“长老,我本是清风山下清风城内一家酒店的老板,可是遭人陷害,说是我店伙计在酒里掺水,以次充好,因此店铺被官家查封。衙门之上,我这是有冤没地方说,还被挨了三十大棍。‘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这饭碗没了,可我女儿却生了重病。我根本没有钱请郎中治病抓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没有了她我也活不下去。情急之下,逼上绝路,我就打上了偷寺院佛像的坏主意,听说清风寺的大雄宝殿内有一尊价值连城的金佛......”
“停停,等一下,我说你也真是吃了豹子胆啊,人家就算是强盗到了寺院还得拜菩萨两下,你倒好,不光是偷到寺院里来,还来偷佛像了?”
壮汉突然涨红了脸,站了起来:
“长老,我此话虽说的难听,但我真觉得你们吃斋念经毫无用处。这天地之间,唯有人与万物生灵,哪来什么仙魔神佛?哪来什么姻缘轮回?倘若有佛,佛法力无边,佛言救苦救难,那么尘世间的苦难,早就应该被救尽了!倘若真有菩萨保佑,为何世间还有如此多的苦难冤死之人。倘若真的好人有好报,那哪来那么多的恶人逍遥一世。佛言不杀生,那佛岂不知道,青菜萝卜也是生灵,一花一草皆为生命。您带领众徒弟念经,成日喃喃不能自拔,有口无心,却不去深究佛经中的奥秘。观音菩萨曾说,求人不如求自己,是啊!那泥塑木塑金塑银塑的万人崇拜的偶像,还不如一个真正强大的自我内心,这也许才是“心中有佛”的要旨,而不是建起高墙深院,宫楼大殿,盲目崇拜。佛是悟的人,而佛只是希望有更多的人悟。相比于将其供于一院之内,听着恶人来求卑鄙下流的恶愿,面对孤苦之人却无能为力,我想,佛更想看到的,是更多人能从心底真正的“悟”。我偷一尊佛像又如何?这只不过是一个供人瞻仰的傀儡。”
长老的心头被一根箭猛地扎了一下。他挑拨着有灯上的灯芯:
“施主,你且去吧!”说着取出一块红布,将金佛像轻轻的包好,“这尊佛像你且就拿去吧,毕竟你让贫僧终于明白,何谓心中有佛。”
长老牵着壮汉的手,打开一扇又一扇大殿的门,穿过一条又一条的正廊,终于来到了寺门口:
“施主,贫僧就送到这里了。前途还需施主自行前去。”
“与长老有缘。”
话音刚落,那壮汉竟化为一道仙气,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渺渺如林间之雾,悠悠如鹤鸣禅语。
方丈跪倒在地: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话说那土地公假扮成个壮汉从方丈那里骗来了一尊金佛像,急步走到庙内,看见孤狼正吃的起劲:
“我说伙计,你看这是什么?咱们这几年的饭都有着落了!”
随着红布缓缓打开,灰狼定睛一看,金光闪闪如云破天开,碧波鳞鳞如鱼跃龙门,一尊千手观音赫然出现在眼前。灰狼的眼睛贼溜溜的转个不停,土地公的口水滴到了水门汀上,成了一朵又一朵绽开的水花。
“我明天就打扮成商客,下山把这佛像给卖了!”
“还没经过我的同意呢?”
惊鸿乍起,潭鱼涌蹿,一道白光亮如白昼。等土地公回过神,才发现是观音娘娘手捧净瓶带着红孩儿到来。
“清风山土地和你这只畜牲,好大的胆子,竟敢打我的主意?”
土地公赶紧跪下:
“大慈大悲观音娘娘,此事与灰狼无关。你且饶了他吧!你就重重的罚我好了!”
“但我怎么在千里之外的紫竹林听到,是灰狼先在你的耳边说出这个主意的呢?罢了罢了,我只负责救苦救难,可没有时间来惩罚你们俩。”
话音刚落,观音从净瓶里撒出一行飞露。顿时雷鸣电闪,地动山摇,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天际边有一个又一个的人偶掉了下来,好像还在大吵大叫着。土地公定睛一看,那竟是玉皇大帝、太白金星、还有一个又一个,他说不出名字的神仙。
“观音娘娘,这,这,这各位神仙都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都掉下来了啊?”
“从此世间再无神。”
土地公突然感觉自己的身子僵硬起来,变得越高越大,越高越大,大的超过了庙宇,高过了断崖,超出了清风山的主峰。那孤狼哭着喊着在土地变成的山峰的坡道上奔啊跑啊。不一会儿,孤狼就累得晕眩过去。等他醒来,却听到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
“大辉呀,你哭什么?我这不还是在嘛!”
“土地公公,你在哪呀?”
“我可是变成了土地山,现在我就可以与天地同老,与日月同辉了!”
“对了,观音娘娘不是说世间再无神了吗?那她去哪了呢?”
“佛啊!活在人的心中。”
传说要是看见有一只狼对着山发出温柔的叫声,它们之间准是有什么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