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亩三分地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贺知章
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在豆田里的田鸡叫唤的夏天,外公牵着我的小手,走在碎石铺的乡路上。晚风轻拂过脸颊,外婆给我扇着凉扇。天上的星星运动翻滚。
“外公在海黄山和海湾间有一亩三分地。”
“那是什么样的地?”
“西瓜绿得滚圆,棉花白得如雪,外公撑着一条小舟,在海河里悠闲自在地划。”
“有棒棒糖吗?”
“没有棒棒糖,但天上的云白得像棉花糖!”
“那为什么不去种呢?”
外公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因为现在要看着你平平安安的长大呀!”
听妈妈说,外公也给她和阿姨提过这一亩三分地。
妈妈问外公:
“爸爸,既然这个地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去种呀?”
“因为要攒钱给你和妹妹上学啊!”
那个时候外公开着小作坊,冲床嗝吱嗝吱地响,外公手上是一道又一道的铜皮划开的伤痕,脸上是一痕又一痕机油的污渍。
后来在一个冬天,下着雪子,江南的湿冷让人浑身无力。乡村要改造了,外公的作坊遇到拆迁。本以为牛脾气的外公会不肯,殊不知他在一个寂静的早城签了字。
那个春节,爆竹烟花响起的除夕,外公一个人来到河边,借着一丝柔柔的月光,从工具箱中取出原来用过的一个又一个模具,用毛巾反复擦试着。岸边灯笼的亮点成了一个又一个扑朔迷离的影子。河上有几只鸭子,鸭妈妈带着几只小鸭子从河中心游过来,我鸭子随着鸭妈妈一级一级地踏上青石板。我悄悄从小院跑到了河边:
“外公在海边有一亩三分地......”
“我知道知道,种着西瓜,棉花的地!”
“那个时候外公一个人在太阳下钓鱼。”
“外公我想买金鱼!”
第二天早上,外公推门而入,手里攥着一个塑料的养鱼袋,身上沾满了雪花。鱼在外公发红颤抖的手抓着的塑料袋里安然无恙地游着。
长大了,原先是一个月去一次外婆家,后来是半年去一次,再后来到了年终才去或是不去。
好不容易团圆了,外公兴奋得像一个吃了棒棒糖的孩子,忙上忙下地,从厨房里走进走出。午后闲遐,我在刷着手机,外公在一旁看。我抬起头,外公欲言又止。
“外公您有事吗?”
“没......没事,我就是想起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在那一亩三分地上采棉花。”
“噢噢,知道了,外公你这说很多遍了。”
后来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父亲开车带外公外婆一起去了海黄山和海湾之间。沧海桑田,海水往北边退去,留下大片大片的滩涂。我们开车兜风兜了很久,并没有看到什么绿色的西瓜,白色的棉花,只有天上有几朵淡淡的云,但那天刚好不是多云,云也不像棉花糖。
回来的路上,外公睡着了,打起了呼噜。外婆说他一定是在做梦:梦见了那一亩三分地,地上的西瓜、绵花,还有天上棉花糖一般的白云。
我却看到:外公撑着一条小舟,在海河里悠闲自在地划。
二
外公家的后排是小表舅的家。小表舅家在海边也有一亩三分地。
小表舅小的时候不喜欢读书,其他同学都是安安分分的,在课堂里拿出书、拿出笔,做着笔记,而小表舅却像患了多动症的患者一样在座位上抓耳挠腮。一天过去了,小表舅的课本上,笔记本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三外婆因此非常着急,她每天亲自送小表舅去学校,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是,小表舅会自己一个人从学校逃回来。
后来小表舅就辍学了。小表舅喜欢去烧烤摊前的游戏厅,一玩就是一整天。小表舅没有读过多久的书,因此他识不得几个大字,但是对于游戏,他却玩得十分得娴熟。大家都说小表舅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小表舅却把这些话当成耳旁风,继续随心所欲地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
小表舅有的时候却还像个孩子。一次电视里面放某个国家发生了战争,小表舅看着电视里逃难的难民,竟然一个人跑到了二楼,窝在被窝里啜泣。
油菜花泛黄的春天,田里的白鹤自由漫步的季节,春雷轰隆隆的响。三外婆的身体却突然拖垮了。
她生了一场大病,她成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痛乏力,浑身不适。
那天在医院,小表舅看着病床上的母亲,一言不发。然后他又呆呆地望着日历本,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家里顿时没有人烧饭了。小表舅第一次生火开灶,手忙脚乱,烧出来的饭要不是盐放多了,要不就是醋放少了。
他把饭菜捎到医院里,三外婆却吃得异常的开心。
小表舅渐渐学会了干家务活,他不再去游戏厅了,他和那些在游戏厅的伙伴告别。他成天在家钻研着冲床的图纸,自学着如何刻模具。他也常常会拜访村里的师傅,一问就是一整天。小表舅烧的饭也越来越香了,当三外公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吃着小表舅烧的饭,总是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整个村庄都沉醉在一种朦胧的美中。晚风轻轻送着归巢的鸟儿。小表舅开始点了一盏灯,在微弱的灯光下钻研着泛黄的图纸。夜深人静,蝈蝈谱曲,当家里的人都睡了的时候,小表舅依旧在灯光下,拿着铅笔涂涂画画。
后来小表舅在模具城开了一家冲床作坊,机床轰隆隆地鸣叫,汗水一滴一滴地从背心流下来。在七月的盛夏,知了无休止地叫唤的时候,是客户最繁忙的季节。
小表舅忙得中暑了,但他舍不得买空调,宁愿一个人在背上刮痧。他说他得攒够足够的钱,他得赚出一家人的口粮,给妈妈治病的钱,姐姐的嫁妆,还有自己的婚房。
小表舅一年又一年地努力着,识不得几个大字的他后来竟然考出了驾照,他买了一辆崭新的轿车,但这不是他自己开的,而是把它作为了姐姐出嫁的嫁妆。三外婆的病一年比一年好了起来,家里不再是成天吃粗茶淡饭,偶尔也可以吃上些丰盛的鱼肉。
镇中心一个新的楼盘开售了,在三外婆的鼓励下,小表舅贷款买下了一套房子。小表舅深切地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又重了一倍,但它常常自信的说:“人生嘛,怎么能没有压力呢?”
小表舅在空的时候喜欢去海边的一亩三分地走走,当年三外公就是靠着这一亩三分地养活了整个家。小表舅也喜欢看海,他喜欢海的另一边未知的世界,他当然梦想像一个年轻人一样去未知的世界看看走走。但当他踩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自己的肩上扛着责任。
小表舅喜欢去看海,但他更喜欢去看海边的一亩三分地。
三
在外公家的对面,住着一个极其吝啬的人,他家在海边也有着一亩三分地。
他吝啬到了极致,一日三餐花费的钱,不超过五元,去菜场买菜总是要挑最便宜的,逢年过节自己从来不喝一口好酒,从来不抽一口香烟。
他的工资并不低到要过这种拮据的生活,连老伴也开始抱怨他这种极其吝啬的态度。
“你就不能稍微大方一点,给自己吃一顿好的?”
“不是我不肯吃好的,你算算看,儿子上大学要钱,买房子要钱,将来娶媳妇还要彩礼,现在能省一点是一点!”
他在有空的时候,从工厂下班回来,会去家后面的空地上打理一些蔬菜,蔬菜基本都不从菜场买,光靠自己种的就吃得足够了。
爆竹噼里啪啦的响,红色的灯笼,高高的挂起的时候,他的儿子就从城里赶回来了,他平日里严肃的脸绽开了一朵花。这个时候他不是在去后院里拔几株菜,而是一个人匆匆赶往菜市场,买上上好的鱼和肉,回到家里和老伴一起忙着烧。他们的儿子回来的时候,烟囱里会传出久违的香气,弥漫着温馨的气息。
他的儿子在一所大学里面当讲师,回家的时候,他总会向我说起父亲和他小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站在玩具摊前欣赏玩具,父亲就让我随便挑,但我知道父亲那个时候赚不了多少钱,所以我总是往便宜的挑,父亲却硬把最贵的塞给我,他总是说:‘这个好玩,爸爸也喜欢玩,回去可以和你一起玩。’”
说罢,他儿子的眼角闪着晶莹的泪花。
他的儿子在这个村庄里是挺有出息的,的村庄里唯一的研究生,也是唯一一个在大学当讲师的人。他说他上学的钱,是父亲一个产品一个产品做出来的。他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父亲辛勤的汗水。
“您有什么梦想吗?”
“我的梦想是先教书育人,培养出一批优秀的学生,培养出一批具有优秀品质的学生。我还有另外一个梦想,等我有了一些积蓄,去海边给父亲和母亲买一套乡间别墅,别墅里面有一个菜园,可以给父亲种菜。父亲曾经在海边种着一亩三分地,田园的生活,是父亲最大的梦想,作为儿子,父亲实现了我的梦想,而现在,我要去努力帮父亲实现他的梦想!”
我仿佛看到了那海边的一亩三分地,地上有一个老人在欣慰的看着自己种的绿油油的菜。而在海的另一边,在一所大学的教室里,一个年轻的戴着眼镜的青年讲师,正在和学生激烈地讨论着学术上的问题。
吝啬的人对于梦想却从来不会吝啬。
四
外婆喜欢带我去看老石桥。
老石桥在外婆的家乡,那是一个美丽的古镇,小船从桥洞里穿进穿出,鱼儿在清澈的河流里来回嬉戏。
老石桥上有很多青石板,青苔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桥护栏上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几个古时的刻字。外婆说,她们小时候就在这座桥上嬉戏,她们看着小船从桥洞里穿进穿出,看着水里的鱼儿在清澈的河流里来回游泳。
“外婆,你觉得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哪里?”我看着优美的景色,忽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对外婆来说,当然是我的家乡,这个小镇。外婆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老了也不会从这里离开。”
外公和外婆的年纪逐渐变大了,外公的背驼了,外婆的视力变差了。爸爸妈妈提议把外公外婆接到城里来。
外婆不同意了: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到老了也不会从这里离开。”
外公也不同意了:
“我在海边还有一亩三分地,我老了,可以去那里种地。”
“您都一把岁数了,还种得动吗?再说上次不是已经去看过了嘛,地早就已经转给人家种了,不再是你以前想象的样子了。”
“无论你怎么说,我在老家都有这一亩三分地。”
外公还说,他喜欢邻里互相碰得到互相照应的生活,喜欢去老年活动室下象棋的生活,喜欢一个人去菜场买菜烧菜的生活,喜欢饭后在豆田里散步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像一首诗,这样的故乡像一首诗。
“我在海边还有一亩三分地,我老了,可以去那里种地。”
我又看到了:外公和外婆撑着一条小舟,在海河里悠闲自在地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