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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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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
2023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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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1503

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儿,白亮得晃眼睛,长胡须从下巴一直蔓延到地上,仿佛和泥土肆意生长在一起,幻化为一片混沌的苍白。

他突然皱了皱眉,停顿片刻,挤出一丝奸笑,咧开嘴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我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突然在心里默问,然后逐渐狂躁起来,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和质问:

“我是谁?我到底有没有名字?”

一时之间,我竟然忘却了自己的姓名,脑海中剩下的残影,只是几个软弱无力的字符:

1503

“1503,立即到指挥中心B206集合!”

我猛然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双手已经抠破了床单。四周充斥着警报声。我看向室友,老潇在急急忙忙地整东西。

“我说慢斌,你怎么才起来?赶紧整东西呀!来活了,来活了!”

“宿舍57208,编号1502、编号1503,3分钟内到指挥中心B206集合!”

“1502,1503,1503,1503……”

我是一个彻底被抹去姓名的人。

我知道的并没有太多。我知道我的编号是403051503;我知道我有一个妹妹,她也在这个基地服役,她的编号是403051804。

我的父母和亲戚,都以为我和妹妹在18岁那年11月份的一次校外活动中出车祸死亡了,毕竟他们都看到了我们的死亡报告,也已经知晓在汽车发生爆炸后我们尸骨无存。

我不知道,他们凝视报告单那苍白纸张的一瞬,心情又会有怎样的波动,虽然说事后揣测这种想法已经毫无意义。

18岁,我和妹妹考上了火山域联防军校的信息情报技术专业。那是我们对人生满怀憧憬和希望的一年。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和妹妹都觉得我们是燃星上最幸福的人。

报到的前一天,我和妹妹一大早就从乡下赶到舒城西交通枢纽站等车,比检票的时间足足早了三个半钟头。那是我们生平第一次乘坐真空轨道列车。我记得,妹妹那天带了很多行李,有一半都是她平时爱看的物理学著作和科幻小说。给我们搬运行李的ai机器人Lucky一路抱怨,他说要是妹妹能够少带一些对于生存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回去的时候就不用因为耗费过多体力,而多充三个小时的电。

那天妹妹特别兴奋。她有极强的理科天赋,物理和数学都学得比我好很多。在月台上,她指着列车轨道上的诸多传感器,和我讲述如何让轨道上一段范围内的空间产生真空环境。等到悬浮在轨道上的列车缓缓驶进车站,妹妹又示意我仔细观察列车底部的动力装置。

“慢斌,你是在神游吗?你好了没?你真对得起你这个名字哈!你要是不走,我先走了,你知道迟到的后果的。”老潇大声喊着。

我当然知道迟到的后果,那可不是做几十个俯卧撑或者绕着基地跑几圈之类。迟到半分钟以内,两天内不准吃饭;迟到半分钟以上但在一分钟以内,关十天禁闭;迟到一分钟以上但在两分钟以内,关二十天禁闭并施加电击惩处;迟到两分钟以上但在三分钟以内,无期限关禁闭;迟到三分钟以上,执行药物注射死刑。

“来了老潇,我只是突然有一些想家了。”

“你疯了吗?你小子不会想着要逃吧?早知道就不跟你说那些事了。”

老潇会一些网络安全技术,他曾经黑进过基地的系统,查阅了一些保密文件。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了我“那些事”。

在我和妹妹考进大学之后,11月初,我们参加了一次名为“试验课程储备学员选拔”的考试。参加测试的最初目的,我们只是想多获得一些学分。11月中旬,学院通知我们通过了考试,之后就要转班,要进入试验课程储备学员班学习。但就在11月底,学院告知我们,我们老家那一带的化工厂发生了爆炸,我们的父母还有所有的亲戚在这场爆炸中无一人幸存。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是妹妹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

最初听到这个噩耗,除了陷入到极度的悲痛之中,其实我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甚至出于我的直觉,我对此抱有极大的怀疑。在听到噩耗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和妹妹成天浑浑噩噩,仿佛被掏空了精神和灵魂一般,但同时也没有放弃去寻找事件的真相。

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军事化管理的学校,校规非常严格,进入学校之前需要签订保密协议,平时也不能使用自己的手机,我们使用的是学校提供的带有监视监听功能的特制通讯设备。只有在年底才能够回家探亲,好不容易快到了回家的日子,竟然传来了这个噩耗,我们的探亲休假也被学院以“无必要”的理由取消,我和妹妹绝对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即使我们向学院申请,是否可以离校,去参加父母和亲戚的葬礼,学院给我们的回复是,他们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不需要我们再去操心。

“操心?这算什么话?难不成学院院长的父母死了,他也可以不用操心去参加自己父母的葬礼吗?难道他就不用去看父母最后一眼吗?”妹妹大声质问。

十分反常的是,就在我们花尽心思,想要偷偷破解学校公用电脑的网络限制,连上外网查询事件真相的时候,学院主动联系我和妹妹,让我们去学院院长的办公室一趟。

走进学院楼,踏上楼梯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无比的忐忑。但我望向妹妹,她昂着头迈着阶梯,眼神充满了无比的坚定,我甚至还从她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一丝愤怒。

院长的办公室,在学院楼四楼的408。我们在院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院长竟然主动给我们倒了两杯茶水:

“喝吧,这可是上好的地卫一土茶。”

“院长,我们可没有心情喝什么茶。请你告诉我们,我们的父母是不是真的走了?还有就是,如果他们真的走了,学院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参加自己父母的葬礼?”

“我这里有一些资料,我打印成了两份,你们仔细看,有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院长给我和妹妹一人一份厚厚的文件。翻开这一沓文件,我的脑子在一刹那突然停机。文件中包含了我们父母还有所有亲戚的死亡报告,死亡原因写得非常详细,甚至还有遗体,或者说是面目全非的遗骸的黑白照片。除此之外,还有工厂爆炸事故的各种新闻报道的截图等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精神几近崩溃,我几乎快看不下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学院不让你们回去参加葬礼的原因,就是怕你们精神上受不了刺激。虽然这样有点不近人情,但毕竟这也是对于你们心灵的保护。你们父母和亲戚葬礼的事情,学院都会全力安排好的。你们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先调整好心态,然后安心学习,什么都不要多想。学院会给你们一个月的休息时间,在这一个月内,你们不需要参加任何课程的学习,就用来调整好心态,迎接新的未来吧。”

从学院楼出来以后,那一个月里面,妹妹的话一下子少了很多,除了必要的社交沟通,她几乎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想多说一句废话,不想多说一个字。

但我知道,她依旧没有放弃查找这个事件背后的真相。自从我上次看到那些资料以后,其实我的内心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动摇,我当时更倾向于相信,这已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但妹妹并不认同我的观点,她很执着,甚至说有一些执拗。她依旧不断在尝试破解学校公用电脑的外网连接方式,直到她为此付出了代价,那就是被督导老师发现,全校通报批评,记过处分。

“这样看来,你的父母和亲戚都好好的,他们都没有死,不过就是,他们可能已经忘记你和你的妹妹了。”老潇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天,老潇又带我偷偷溜进基地的资料档案室。老潇在C103分室卫生间的天花板上面,藏了一个轻质手提电脑,每次取用电脑的时候,老潇都要带上手套,这样就不会留下指纹印记,即使电脑被发现,也不会查出是属于谁的严重违禁物品。我之前问老潇为什么要把电脑藏在资料档案室,这样还要刷假门禁卡偷偷溜进来又偷偷溜出去,不是更加麻烦嘛,老潇嘿嘿一笑,说这里闲杂人等来得少,东西不容易被发现呀。

电脑开机之后,老潇直接开始干起他的老本行,径直黑入基地的系统,嘴里还不停地念叨: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今天要看看哪个板块呢?哪个板块有令人心动的秘密呢哈哈哈哈……”

然后他敲了几下键盘,好像是破解了档案中的一份保密文件,然后又敲着键盘操作了好多下,突然之间,他的目光停滞住了,猛然回过头看着我。

“咋了,老潇,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哈?”

“你自己好好看,这可是关于你的故事。”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得知我的父母还有亲戚并没有死,工厂爆炸事故这些都是无稽之谈,那都是编造出来的谎言。而我的父母,还有亲戚朋友们,却以为我和妹妹,在意外的车祸中身亡了,这当然也是编造出来的谎言。这一切的一切,在18岁那,我和妹妹考入域联防军校的那一刻,在我们参加那场选拔考试的那一刻,在我们的考试成绩最终确定的那一刻,似乎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一只无形的手,或者说是由千万只有形的手构成的手,他抹去了我和妹妹存在于世间的意义,抹去我们的名字;驱使着我们来到这个基地,来到这个深渊,来到这个所谓的:用生命制造光明、驱散无边黑暗的囚笼。

“1502!”

“到!”

“1503!……1503!”

“到……到!”

“你别想家了,就当他们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不也熬过来了嘛,赶紧清醒过来。”

老潇推搡了一下我,小声嘀咕。

老潇他并不知道,自从他告诉我真相以后,我就再也熬不住了。的的确确,人有的时候就不应该知道真相。

“本次行动,我们将前往地星界的冥海域执行任务,下面由蓝思中将讲述本次行动的主要内容……”

“地星……”

我的思绪突然回到许多年以前,那应该还是人类历史上的旧历史时代。根据史书记载,那时的地星,还是一颗蔚蓝而充满生机的星球,也是人类唯一赖以生存的星球。史书上说,那时的人类充斥着尔虞我诈,地星上有一个又一个的区域,被称为国家,这些区域之间,总是因为一些利益的矛盾引发战争,或是抢夺资源,或是抢夺地盘等等。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那时地星上的文明并不完美,甚至还充满了不堪的丑陋,但我依旧觉得,它比现在由燃星、地星、地卫一这三个星球构成的文明更加纯粹。

而划分人类旧历史时代和新历史时代的重大历史事件,那便是“地阴战争”。也是从那个历史时期开始,大约是公元3064年,人类开始意识到,原来人类文明自始至终被一个来自猎手座的外星文明掌控着。那个时候的地星只有一颗卫星,人类称它为阴星,它便是地卫一的前身。

而这个控制人类文明的外星文明一直藏在阴星的地表之下,人类称他们为阴人。他们在阴星的地心世界建立了他们的基地,以便于他们随时随地监视与控制地星上人类文明的进程。

不过话说回来,人类文明的确是由阴人创造的,而他们在地星上创造人类文明的目的,类似于人类畜养一些生物用于生物实验。因此,在阴人眼中,人类生物个体只不过是他们用于模拟研究文明演化进程的小白鼠而已。为了实验结果的可靠性与准确性,阴人不会随意干预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只有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因为一些不可控因素,即将突破阴人预设的掌控时,他们才会出手调整。

而在公元3082年左右,阴人文明的三个母星—猎手座的Y-312、Y-313、Y-314—爆发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核战争,引发的核冬天摧毁了这个高度发达的外星文明。这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因为这意味着阴人文明只剩下留守在阴星基地的少数军队。

人类最终选择在公元3083年的夏季进攻阴星,这场战争最终以人类文明的胜利告终。在这场战争中,由于核武器的大规模使用,地星和阴星作为主战场,只剩下一片狼藉。地星三分之二以上的区域不再适宜生物生存,而阴星则被炸成了一个大碎块和许多小碎块,大碎块逐渐演变成为地卫一,诸多小碎块逐渐演变成为地星的其他众多小卫星。

史书上说,“地阴战争”之后,自从人类逃脱了外星文明魔掌的掌控,人类文明也就进入了新历史时期。在新历史时期,人类文明的物质创造能力达到空前的大发展大繁荣,以至于每个人类个体的物质需求和物质欲望都能够得到极大程度的满足。

由于经历了战争的浩劫,地星的生存环境愈来愈差,人类选择了距离地星最近的一颗行星—燃星,开辟出全新的家园;与此同时,人类也重新改造了地卫一,使其成为人类的又一个新家园;当然,人类也依托科技,使得地星生存环境的恶化趋势得到了有效遏制。自此开始,人类文明便拥有了燃星、地星、地卫一这三个家园。

史书又说,在物质世界的欲望得到极大满足之后,人类文明开始趋向于对精神世界进行探索。从公元41世纪60年代开始,人类文明之中的“国家”概念在逐步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被称作“域”的用于标记地区的概念。也就是从那个年代开始,人类文明对于精神世界的终极追求,逐渐演化成为三大派系:物理派系、社科派系、综合派系。

由于对精神世界终极追求理念的不同,追随三大派系思想的不同人群,也就分道扬镳,分别各自选择居住在这三个不同的星球之上。由于核心思想理念的不同,久而久之,文明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差异化,这种文明的差异化被称为“界”。根据燃星、地星、地卫一上三个文明的差异化进行分别命名,也就出现了现在的“燃星界”文明、“地星界”文明、“地卫一界”文明,它们分别代表了物理派系、综合派系和社科派系。

“来吧!燃星上的勇士们!让我们为物理的真理而战!让我们为宇宙的真理而战!不要问什么才是‘大统一’理论,因为那是我们毕生的追求!因为那是宇宙的真相!因为那是我们矢志不渝奋斗的信念……”

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歌词,基地指挥中心B206会堂里的人们都唱起了这首庄严雄浑的歌。这首歌的名字叫做《燃星界歌》,也被称作是《物理大统一理论进行曲》。

“真的有大统一理论吗?物理学的尽头难道真的就是宇宙的真相吗?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燃星界人对于大统一理论的研究,还是处在原地徘徊呢?”我在心里问自己。

恍恍惚惚之中,飘飘渺渺之时,透过歌词,我竟然抓不到一丝冰冷而庄严的誓言,剩下的只是内心的无限柔软,那仿佛是一种对于家在何方的渴望探寻,那仿佛是一种对于自己是谁的深刻凝视。

“我到底是谁!”

我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但等我恢复平静,环顾四周,大家还是一样的紧闭双眸,认真唱诵着高亢嘹亮的进行曲。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从我心底发出的声音;亦或许,我刚刚的呐喊,只是我心底发出的一个幻听而已。真正的我,或许早已失去了呐喊的能力。

“1503,你是在神游吗?立即认真唱诵!亵渎最高精神追求,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应该是知道的!”

我的耳机里传来马树上校的咆哮,那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此时此刻,他就站在会堂的讲台上,蓝思中将的右侧。

“来吧!燃星上的勇士们……”

我在浑浑噩噩里唱诵起来。

圆盘状的飞行器开始启动。

一阵又一阵令人脑袋微微发晕的声波,肆意荡漾在飞船的船舱里。透过舷窗,我看见飞船起落架附近的地面上,几株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小草,已经被飞船散发的电磁波烧成了焦黑和枯黄的残骸。

我们正式出发了,没有大幅度的抖动,没有失重的眩晕,只是在十秒钟左右,周围的一切亮光都渐渐散去,飞船已经置身在茫茫的黑色宇宙空间当中,极速奔向地星的方向。

飞船内部的座位沿着飞船躯壳的形状,形成一个环形分布。老潇坐在我的左边,他已经睡着了,每次执行任务之前补充睡眠,是他雷打不动的定律。而我的妹妹,坐在我的正对面,我们两个人的位置连起来的一条线,就是这个飞行器内舱的直径。

但我不能跟我的妹妹讲话,这是军规,现在我同样也不能和老潇或者任何人闲聊。

即使我和妹妹身处同一个基地,我们见面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每次见面之前都需要申请。一年至多只有三次申请机会,申请被批准之后,我们会被安排到一个指定的地方见面,而且一切对话的内容都会被监听和视频监控。

但是我和妹妹能够用眼神交流。我们有固定的暗号,她告诉我她最近一切都好,我也对她说,我最近一切也好。我让她先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到了地星以后,马上就需要执行任务了。她说不用,她一点都不困。

我们要去的这个地方,在地星界冥海域的百林城,那是一个繁华的星际大都市,各种各样的人在那里聚集,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来往往。

地星界人恪守的最高精神追求是“综合派系”,简单来说,他们融合了我们燃星界的“物理派系”和地卫一界的“社科派系”的部分思想理论,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思想理论体系。

他们认为,我们燃星界人执着于追求物理学的大统一理论,将大统一理论当作宇宙的终极奥义的观点是偏执和幼稚的;他们又认为,地卫一界人的思想派系太过繁杂,大派系下又分为很多小派系,比如成天追求主观唯心的哲学思辨,将个体的意识当成宇宙的来源本体的小派系思想理论,地星界人对此嗤之以鼻。

于是他们试着用他们自己的逻辑,来解释对宇宙最高精神的追求。我只是粗浅地了解到,他们认为宇宙不是纯物理物质的,也不是纯唯心意识的,而是两个东西杂糅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沌一体。虽然我这么说,不知道是否会亵渎他们最高精神追求的奥义,但以我的能力,只能理解到这一个层次。

地星界人虽然嘴上说着瞧不起我们燃星界的核心理念和取得的科技成果,但却也自始至终羡慕和忌惮我们的科技实力。这次救援行动的起因,就是因为我们燃星界火山域南坡物理研究院的一位“因果律调换概念机”特级工程师和一位应用物理学院士,带领专家团队来到地星界冥海域的百林城考察,结果整个专家团队的学者都被当地的管理集团软禁起来。我们此次行动的目的,便是去解救这些专家学者。

眼前逐渐出现亮光,透过舷窗,可以看见飞船下方是一片焦黑的海域,那黝黑的怒浪愈来愈近,仿佛就要扑面而来。我知道我们应该要到目的地了。

如我所料,飞船缓缓降落在海面。恍惚之时,舱内的警报声突然响起:

“隐形系统意外解除,目标位置有暴露风险,有遭遇敌方武器袭击风险;隐形系统意外……”

“所有人,立即穿好防护服,装配好轻武器装备,舍弃所有重武器装备,立即到底舱集合,乘坐救生艇撤离!”马树中校大声命令。

半分钟之内,我们全部到达飞船的底舱并集合完毕,等待马树中校和其余几个指挥官下到底舱给我们下一步的命令指示。大约又过了半分钟,底舱广播隐隐约约传来马树中校的声音:

“快……快,所有……有人,弃船……船,登……登艇……有……有,叛……叛军……”

紧接着传来几声刺耳的电磁枪响。枪响过后,广播里再也没有传出一丝响动,那是死一样的恐怖寂静。正当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五个持枪的战友从通往底舱的楼梯上下来,他们忽然齐刷刷地抬枪瞄准着我们:

“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们是飞船顶舱的驾驶人员,我们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并不是那个男人所说的什么叛军。我们只是觉得,我们的人生被他们给利用了,我们想要挣脱这个囚笼,因此我们驾驶舱的几个兄弟整了这么一出。现在摆在你们眼前的,或者说摆在我们眼前的,是逃离这个囚笼的最好机会。飞船内舱和顶舱的指挥官都已经被我们几个解决了,三分半钟以后飞船将启动自毁程序,这个程序无法被撤销。你们当然可以留下来,就在这里和我们几个同归于尽,但我觉得我们更应该选择乘坐逃生艇撤离,去追逐唾手可得的自由。”

一时之间,大家都突然乱成了一锅粥,底舱逃生艇的放出阀门不知被谁全部打开。慌乱之中,老潇紧紧攥着我的手,挤开人群,拼命往救生艇的方向跑;或许幸运的是,我在挤开人群的时候,找到了妹妹,我赶紧拉着她的手,和老潇一起踏上其中一艘空救生艇。

我们三个人赶紧系好安全带。“咚!”,老潇拉起控制杆,我们面前的一扇底舱逃生门迅速开启。老潇又一拉逃生艇马达,我们就随着逃生艇飞也似的从底舱弹射出去,降落在海面上,紧接着飞驰起来。

“我们该往哪个方向……”

老潇话音未落,猝不及防之时,在离我们约30米左右的海面上,一艘巡逻艇飞驰着追赶过来,船头冥海域的旗帜狰狞狂舞。紧接着是一连串刺耳的电磁枪响。

“趴下!趴下!”

我们躺在船底一动也不敢动。等到巡逻艇的马达声和枪声远去,我和老潇这才缓缓爬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船底一片鲜红的血。我望向妹妹,大脑一片空白。

妹妹中弹了,子弹正中她心脏的位置。妹妹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的手颤抖着,拼命捂住妹妹的伤口,想要止住那不断往外流淌的鲜血。我的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要死”这三个字,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伤口的血依旧在往外流淌,妹妹的手已经变得冰凉,没有了一丝温度。

在一瞬间,我回想起诸多童年时期的画面,那些画面就像一张张幻灯片,在我眼前飞快地呈现,又悄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小时候,妹妹和我住在姥姥家。姥爷每次从集市上回来,都会给我们带一些好吃的糕点和好玩的玩具。那时的妹妹,头发没有养长,还是一个小屁孩。她什么都不懂,对什么都好奇,吃什么玩什么都是无忧无虑,都是自由自在。后来长大一些了,妹妹非常聪明,又非常懂事,有什么好吃的,反而都会先让我吃……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了。

我的妹妹死了。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呆滞在原地,额头又忽然间青筋暴起,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为什么?谁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别悲伤了,干咱们这活的,生死本来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和我换一下防护服。你看见没有,你的防护服有好几个破洞了。”

“不用换了,老潇,不用换了,妹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老潇,我已经是不想活的人了,你跟我换了衣服,你就会死了,等一下他们的毒气一来,你会死的……不,不你不能死,不能再死了,老潇,老潇……”

老潇突然变得一声不吭,我只感觉他轻轻帮我卸下了防护服,然后又把他的防护服给我轻轻穿上。

“傻斌呀,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家呢,你不能死,我不管你以后死不死,至少你要得给我见到你父母了,见到你亲戚朋友了以后再说。我就是个孤儿,我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东西了,不许给我死,听见没有?别给我犯傻了!再说了,以我的驾船技术,那毒气根本追赶不上我,我怎么会死呢?”

老潇说话的声音很淡,仿佛就是从很远的天际边传过来的。我依旧目光空洞地呆滞在原地,依旧紧紧攥着妹妹冰冷的手。

“他们来了,慢斌你可看好了,看我怎么甩掉这些臭东西!”

老潇一拉马达,逃生艇加快速度飞驰出去。我忽然感觉到身后一艘巡逻艇的马达声愈来愈近,就在这时,老潇大声喊道:

“趴下,趴下……”

可能是出于本能,我猛地趴了下去。这次没有刺耳的电磁枪响,只有巡逻艇高速运转的马达声从我们的耳边飞过。

马达声越来越远,最终又回归到死一般的寂静。我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睛,只见周围的空气里充斥着黄绿色的有毒气体,他们在我防护服的表面不断萦绕旋转。

我猛地想到什么。我开始在一片黄绿色的迷雾中寻找老潇。终于,我看到了老潇的脸。老潇的躯体,静静躺在救生艇的甲板上。不断有鲜血,从他的嘴里、鼻孔里,甚至眼眸里流淌出来……

大约五个小时之后,我终于随着救生艇冲上一处沙滩。或许是高度的紧张和绝望的悲痛,此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体力不支。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头顶上闪烁着微弱柔和的光。我的眼睛慢慢聚焦,发现那是天花板上一盏昏黄的古式电灯。

我忽然感觉到一阵口渴,缓缓直起身,想要找水喝,这时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床旁边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姑娘。她蜷着身子,脑袋侧靠在床垫的边缘,双眸紧闭,应该是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忍心叫醒她。我看着她,我忽然感到一阵触电的感觉,这有点类似之前在基地禁闭室里受到的电击惩处的感受,我不知道这样形容到底准不准确。

现在想来,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被称为“爱”。我就当这是“爱”吧,但这似乎并不来源于我直觉所感觉到的—她救了我的命,也并不是她的外貌有多么的美丽。我只是出于直觉的感觉到,她就好像是我的另外一个生命,甚至她的生命比我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

我并没有经历过爱情,我似乎并不知道,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上高中的时候,我并没有偷偷谈恋爱,因为我觉得这是“早恋”,这似乎是不被大家所接受的东西。而之后,当我的姓名不再拥有任何意义,当我变成一串编号的时候,我就被要求,不能再去爱任何一个人。

“你是要喝水吗?我帮你拿。”

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声响,那个姑娘忽然抬起头。我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双眸,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如此明亮而澄澈的眼睛,仿佛不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好……好的,谢谢,不过我自己倒水也可以的。”

“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我叫什么名字?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就在我要脱口而出“1503”的瞬间,我的本能忽然制止了我:

“我叫王慢斌,你呢?”

“我其实是一个孤儿,不过我给我自己取了一个名字,没有姓,只有名,我叫风澜。”

听到她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我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猛然想起了老潇。

“你……你有看见过我的……”

“我看见了,那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不过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在我们这里,这种天气,遗体很容易腐烂,所以我已经把他们埋葬好了,就在我家后面的竹林里,我给他们分别竖了一块墓碑。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想你一定知道,你再休息几天,等你能够走动了,我们去给他们的墓碑刻上名字。”

那天傍晚下起了雷雨。风的声音,雨的声音,仿佛都糅杂在一起,幻化成为无边无际的呜咽与哀吼……

第二天一早,天气放晴,我和风澜来到竹林里,分别给我妹妹和老潇的墓碑镌刻上名字。我本来还想再在墓碑上刻一些碑文,但头脑中一片空白。最终除了妹妹和老潇的名字,我没有再刻写任何文字。

黄昏时分,我和风澜来到海边,她指了指搁浅在沙滩上的一艘小艇,说那天就是在这里发现了我。

“你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报答你。”

“不用报答。不过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说到打算,我真的不知道,我之后该去哪里,到底应该去干什么。老潇在把防护服给我的时候,曾经让我回到家乡去找到自己的父母和亲戚朋友。但我知道,现在的自己就是一个通缉犯,是一个最无耻的逃兵,我又如何回的去燃星界;即使我回去了,如果真的见到了我的父母,我的逃兵身份只会连累他们,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暂时想不到任何打算,我不知道我该去往哪里。”

“那你就陪在我身边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头猛然一颤。但仔细思虑过后,心头又变成了一团乱麻。我的本能告诉,我想留在风澜的身边。但是我又放不下对父母亲人的牵挂,我想回去,但又怕回去只会连累他们。我不想妹妹就这样毫无意义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想至少得让父母知道,妹妹和我曾经是如何活着、现在又是否活着的真相。我又怕对不起老潇,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我的生命,我应该兑现回去寻找父母和亲人的承诺。但我又不忍心离开风澜,她和老潇一样,是一个孤儿,需要有人陪伴。而且我发现,我的内心告诉我,我根本无法离开风澜。

我感觉天旋地转。好多事情,就在一瞬间突然发生了、爆炸了;但比爆炸更可怖的,仿佛是爆炸过后的遗留症……

“那天你救起我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我身上的防护服和身边的武器吗?”

我不敢抬起头,我不敢看向风澜的眼睛。

“我看见了,你放心,我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储物间里,等一下回家了带你去看。”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说你难道不在意我的身份吗?万一我是……”

“我不在意。对我来说,身份只是一张粘在人们身上的标签纸,留着或者撕掉它,我们还是我们,标签纸还是标签纸。”

风澜轻轻拾起躺在沙滩上的一个贝壳。夕阳映照在贝壳的棱角上,闪烁着一点一点亮晶晶的璀璨光芒。

“我想你的心应该和我一样,时而感到寻找不出方向的迷茫,时而感到繁冗无边的困顿。我从小就是孤儿,难免感到孤单,我从6岁开始就一直想有一个伙伴。为了这个目标,我去过很多地方,寻找过各种各样的方法。”

风澜抬起她的左手,轻轻触碰手腕上的手表,一个全息投影渐渐显现出来,仿佛是一个人的形象。

“看,这就是我曾经的‘伙伴’。我10岁的时候去过燃星界,在火山域,我学会了用程序代码模拟人类的意识,我用程序制造了我的第一个ai机器人‘伙伴’。但随着时间流逝,我发现这个所谓的‘伙伴’,它只是一串冰冷的程序,它的‘意识’,仅仅只是程序模拟的假意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伙伴。”

“后来,我又回到了地星界,在冥海域,我了解到一种全新的理论观点。这种理论观点认为,人类的意识是一种非物质纬度的能量,只要找出这种能量,并将其同物质维度的ai程序相结合,就能够创造出一个具有意识的人造智慧生命体。但在我深入研究这种理论数个月之后,我发现这种理论只是一种臆想,根本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实现。”

“18岁的时候,我去了地卫一界,拜访了林凇域泉淌城的一位隐士。当时的我告诉她,我的心时而很空虚,时而又很繁杂。我问她,我该如何从这样的困顿中挣脱出来。她微微一笑,说我的心就像一根麻绳,空洞的时候笔直见底,繁杂的时候缠绕成团。她说我渴望的只是一双无形的手,那是可以将麻绳编织成美丽的手工艺品,亦可以在麻绳缠成一团时将其解开的手。她劝我其实不必从外界寻找这样的一双手,审视自己的内心就可以获得……”

“可是我觉得,人只要活着,怎么可能完全屏蔽同外界世界的沟通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

“所以,我说了这么多,你愿意当我心灵的那双无形的手吗?”

那天,我们坐在沙滩上,风澜的头轻轻靠着我的肩膀。我们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消失在海的尽头,直到天边的晚霞都褪去了光的颜色。

在黑暗中,风澜和我升起了一堆篝火。火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跳动着初生生命欢腾的能量。地卫一幽静的光,悄然映照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似乎审视着整个宇宙的万千变化。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来陪伴风澜。更确切的说,我选择了当下,我选择了此时此刻的自己。

或许在做那个决定的一瞬间,我有一点参悟了宇宙的终极奥义;亦或许,我根本没有参悟到什么,不过幸运的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当下的选择,可以使我拥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参悟这终极的哲理。

亦或许,我根本不必再去参悟什么宇宙的终极奥义。我的当下,风澜和我,或许就已经是生命的全部。

在那个晚上,我在沙滩上写下“1503”。

而当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沙滩上早已是一片雪白,剩下的只有潮水涨落过后的,淡淡的印痕。

亲爱的读者朋友,到这里,这个故事就讲完了。那其实是一个星期天,大约是上午九点半左右,我拨通了电话通讯公司的客服热线,本来想查询一下这个月的话费使用明细。然后如我所料的是,电话很快就打通了:

“您好先生,工号1503为您服务,请问……”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男的?”

然后电话那边的客服工作人员竟然开始自顾自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说他是一个时空旅行者,然后要告诉我一些他的经历……

其实我听到这里就想挂断电话的,在如今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大家都很忙,每个人都没有时间去听别人讲述一些无聊的废话。我甚至还想投诉这个“不务正业”的客服工作人员。于是我按下了电话通话的录音键。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想在不知不觉中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通话已经结束,手机锁屏界面提示,有一条刚刚录制完成的通话录音。

奇怪的是,我刚刚想投诉客服的怒气荡然无存。可能是出于好奇,我打开那段通话录音,点击了播放键。

我竟然认认真真地听完了那段录音。

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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