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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芯雪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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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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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那树

写下这个题目时,心情很沉重。说真的,我实在很不情愿提到那些——不论那人还是那树。然而,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那份痛又难以独自承载。所幸这些天在人们对父亲节的吵嚷中,心里、脑里,那人、那树交替出现,他们犹如轮番战术,才在眉头又到心头。

那人———我的祖父、父亲、兄长;

 那树——我故乡祖居院里的一棵老槐树

那树现在已经不在了,听说是被老家堂叔盖新房时所锯,理由是那树影响新房的整体美观。

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那树,是在2006年夏天。那是祖母去世十周年忌日。从墓地回来之后,我独自一人悄悄回了老宅。我想看看个曾经给过我快乐和辛酸的故居。

也许是久无人住的缘故,祖屋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院里荒草过膝,狼藉不堪。唯有那棵长在院门外茅厕旁的老槐树,依旧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很多年没有见过它,但它的面貌却一点没有改变,仍是我记忆中的高大、壮阔,充满生机和活力。

这是一棵很普通的槐树,有人叫它“刺槐”,也有人称作“洋槐”。在我故乡洪洞这个被称作“槐乡大地”的热土上,到处都有这种树。早年曾听父亲说,“槐树”一名源自“晦暗”。因“槐”字与“晦”字读音相近,“槐树”就是“晦树”,表示树冠晦暗的一类树。正因为槐树的这个特点,人们喜欢在槐荫下乘凉聚会。汉代有人因此认为“槐,就是“望怀”的意思,是说人们站在槐树下怀念远方来人,想与来人共谋事情。不过,我知道, 这其实只是因为仅仅注意到人们喜欢在槐荫乘凉的现象而对槐树得名的一种人文解释。又加之槐乡大地的父老乃至全国各地古槐后裔对根祖文化的传承和弘扬,还有耳熟能详的乡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故乡的人们对槐树情有独钟。

我们家祖居院里的那棵槐树,听奶奶讲,她婆婆告诉她,是我爷爷小时候栽种的。如果从爷爷的童年开始算起,那棵槐树的一生经历了我们家三代人,它曾见证了我们家祖孙三代人的成长史。

爷爷的童年什么样的,我不得而知,就连想象也很困难。只是曾经听奶奶说起过,爷爷的父亲是个破落的地主,从外地迁徙于此,在选择了槐乡这块肥沃的土地落脚后,便由幼小的我的爷爷栽种了那棵槐树。

我想,大概爷爷小时候每天都会给那棵亲手栽种的树苗浇水吧,也许那树的根部还有爷爷的童子尿也是说不准的事呢。

父亲的童年大概要比爷爷的童年幸福一些,因为他起码免受了爷爷的背井离乡之苦,能够在那棵槐树下过居有定所的日子。尽管,战争和饥荒使那个年代的父辈们饱受了艰难困苦,但是,那棵槐树,曾经给过父亲很多安慰和希望。父亲曾经告诉我们,由于槐树下适宜人们乘荫纳凉,槐树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周礼.秋官》记载:周代宫廷外种有三棵槐树,三公(是周代太师、太傅、太保三种最高官职的合称)朝见天子时,站在槐树下面,后人因此用三槐比喻三公,成为三公宰辅官位的象征,槐树因此成为我国著名的文化树种。也因此,父亲曾于儿时受到爷爷严格的管教,走上了读书教书的道路,改写了在他之前世代农耕的家史。 父亲讲过,他小时候曾见过在那棵槐树上吊过的两口大钟。第一口大钟,

是抗日战争时期,爷爷是村长,每逢有事,钟声就是命令,钟声就是信号。第二口钟,是解放之后,爷爷仍旧是村里的父母官,那钟声依然是翻身农民的主心骨。

记得父亲有一次讲到那棵槐树时,面带泪容地叙述说:树下,曾经是他们的教室,树枝曾经是他们写字的工具,槐花曾经是他们借以度日的口粮,树叶曾经是养育家畜的主要饲料。父亲他们几个小伙伴的整个小学时期,竟然多半时间就是在那棵槐树下。父亲也硬是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战争年代,凭借爷爷的监督,凭借他自己的顽强毅力考上了当时的临汾师范学校,并在极度艰难的情况下圆满完成学业被分配到太原钢铁公司教育处,成了一名教育工作者。

兄长的童年里,苦多于乐,也是不堪回首。父亲在世时,常愧疚地说,此生最对不起的人之一就是我大哥。哥哥的童年正赶上文革,疯狂的年代,疯狂的社会,造成了那一代人的悲剧。哥哥生在一九五九年,婴儿时期差一点被饿死。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活过来了,却又遇上“文革”,学校被迫停课,老师被强制游斗,哥哥他们就在大槐树下背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那时唯一的老师,就是半文盲的爷爷,唯一的教材,就是毛主席的红宝书。我不知道什么是“文攻武卫”,也没经历过“斗私批修”,更无法想象不学习不去学校的孩子整天会做什么。后来有一次问到哥哥的时候,他说:“多亏了那棵槐树啊”。原来,树上树下,就是他们那帮猴小子的乐园,爬树折枝便是他们童年最大的乐趣。

喜欢那树,钟爱那树,不仅因为它曾经是父辈们艰苦生活的见证,还因为它丰富了我的童年生活。

我的童年相比而言就幸福多了。那棵槐树,从我记事时就已经参天蔽日,郁郁葱葱。因为它在每年春季会开出一种白色香甜的花,那时生活困难的人家常常以此为食,有的甚至把新采摘的槐花晒干储存,到冬天作为蔬菜食用。记得我小时,像个跟屁虫似的,常提着个小竹篮跟着哥哥采槐花。哥哥爬树下河无所不能,尤其爬树,敏捷如猴。哥哥爬到树的最高处,探到一枝别人够不到的含苞待放的嫩嫩的槐花,就折断扔给我。我则坐在树下喜滋滋的将那些小花苞一个个从枝上摘下放进蓝里。在我慢慢地一朵一朵采摘的过程中,哥哥则与其他的男孩子在树上淘气玩耍,不时地由树梢传来一句“静儿,蓝里满了吗?还要不要?”

现在想来,其实槐花并不好吃,我们家那时也不多吃那东西,采摘回来的槐花多半被妈妈送人了,而我乐此不疲地忙碌其实很多乐趣只在采摘的过程中。

夏天的槐树,没有了春天的花香,却多了许多荫凉。它那笼罩大地的浓荫,那吞没白云的树冠,那企图饮尽地下全部水分的根系,无不蕴含着一种浓郁而强烈的生活气息,摇动着我童年的光阴。

依稀记得荡秋千是我那时最美的享受。

放暑假回到老家,整个院里三户人家中我是唯一的女孩,被爷爷奶奶等长辈们娇惯溺爱自然成了习惯。爷爷是个能工巧匠,他在老槐树的粗枝上,用两根绳子一块木板,打个结就是一个简易秋千。我便可以悠哉悠哉地悠荡开来。有时候坐在秋千上看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而爷爷则躺在他那嘎吱作响的竹椅里,用他的拐棍帮我把秋千荡起老高,我的歌声和笑声也会飘得很远。那笑声,震撼得爷爷的胡子微微发颤,震撼得奶奶眉头舒展。那秋千,悠荡着我童年的快乐,飞翔着我儿时的梦想。

少年时,喜欢那棵槐树,喜欢那种绿色的平静和安详,喜欢它沉默得像大山一样,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处境都能岿然不动,都能顽强地迎接暴风骤雨。

青年时,站在庞大的老树下,时常感觉自己很渺小,总觉得自己的生命被另一种强大的生命所庇护,所征服,总觉得自己完全被这强大的生命所俘虏,并且完全被摒弃了身上的卑微、颓唐和消沉。风华正茂的我,面对老槐树,常常感觉灵魂在升腾,仿佛顷刻间变作了一只煽动着翅膀的绿蝴蝶,在那个充满生机的葱茏世界中快乐地翔舞。

现在,那树已经不在了,祖父和父亲也离我而去。然而,那人、那树却时常出现在梦里,那浓烈得有些清苦味道的芬芳简直使我的整个人生沉浸在微醉之中。我知道,我的生命里积淀了更多大槐树的汁液,积淀了更多父辈们的苦涩和辛酸。

善于思辩的哲学家说,美就是充满生命的人和物。 我确信———因为大槐树我才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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