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这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诗人孟浩然抒写《与诸子登岘山》时,发出的感慨。而对于万里长这处江山胜迹,我却一直没有复登临的感叹。古老的长城,对于我来说,只是家园北山上的老边。
老边上有一道关口,我们口里人和口外的人,都把这道关口叫四十二口。老边的南面是我们村的山,老边的北面,就是另一个县的管辖之地了。经常有口外的人赶着一头黑毛驴,驮着柴禾去很远的小镇上赶集。亦有穿着对襟棉袄、肩上搭个褡裢的口外人,从关外到关里来办事或走亲戚。那时,我去采野菜或挖草药,也走在边关的路上,却没有行走在古道上的感觉。仿佛,那就是村庄的路,就是我应该走的路。我亦没有追问过,这样的路,是什么人踩出来的,为什么延续到了现在,我依然还在走。
出生在长城边的山村里,很多年,我怀揣的是一个远行的梦。被大山围起来的日月,多梦的年华,经曾向往过远方的名胜古迹,还有一个自己也勾勒不出轮廓的大世界。走出了大山围拢的村庄,很多年,我不仅绝少登临名胜古迹,亦没有抵达梦里的世界。而且,平常的日子里,经常有一种沉重而无奈的被困感。于是,闲暇的日子,回到家园,走上北山,站在古老的长城上眺望远方,竟然会获得某种生存的解脱感。站在长城上,心灵的翅膀,好像比所有的小鸟都飞得更远;我的梦,亦像比漂泊在蓝空的云朵更白净。于是,寻觅片刻的自由和解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便成了我去登长城的最隐秘的理由。
每一次重登长城,都会经历一种魔幻般的生命还原。最早出现的情景,就是长城边的春天。我挎一只小篮子,和几个小伙伴走向北山,去折杏花和采野菜。不知不觉地就走上了边墙,像站在村庄的墙头上。我和伙伴们钻进残破的敌楼,沿着台阶来到敌楼顶上,还不知道这就是万里长城。就那样,长城自然地走进了我的心里。那时,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悦和异样的感觉。就像站在蓝天下的村庄里,自然而简单。仿佛,长城本来就不是村庄之外的事物,它和北山是一体的,亦和村庄是一体的。某种时刻,我天生就该站在老边之上。
这样的情景,我曾经在过去的诗歌或散文里多次复述过。此刻,在我忆念长城的时,它依然如日出的早晨般出现了。
仿佛,长城总是在我最美好的心灵光阴里出现。因为此,我曾经胡乱想过,是否,人的生命里,有某种从来也不显形的神奇功能,有一个无形而隐秘的摄像机,直接把它摄取到的时光,贮存在生命的磁盘里。这种磁盘,只有心灵和爱,才可以开启。无论经历多少年,无论轮回多少世,那种原始的信息和数据都不会丢失。人,无论是清醒还是在睡梦里,心都有可能去默默阅读那些世界的图像或密码。或许,正因为此,有时,生命的深处,好像有今生和今世无法穿越的风景,有一生也走不完的道路,看不尽的天空。亦像有累世的夙愿,累世的梦想,需要在今生实现,需要在来世延续……
我想,幼小的年龄,虽然没有智慧去阅读长城,但是,我的心,一定依照它自己的天性,拍摄下了蕴涵着一切要义的长城画面,留给一生一世去阅读和品味。
真的,我早就知道了,在长城边折杏花的春天,就是最美好的时光。如果,不是山里的闭塞和贫穷,如果,山里像人类的伊甸园,我会渴望并努力走出大山吗?
直到今天,我才确信,走在山外的世界里,是我的心灵,独自完成了一种转身。我甚至弄不懂,它为什么不会迷失家园的方向。好像有一面旗,无论是置身南风或北风,东风或西风,它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命的家园。于是,我记忆或想象的目光,便时常在那个叫红峪口地方巡视。时间久了,那里的四季,便被一种情感的风云,吹揉得没了时序,被一种思维的习惯力量,无声地调和成了一种心灵的季节。熟悉的房屋、山野、长城、道路、果园、溪流、野花、青草、松林、飞鸟,甚至雨水或雪花,都会在某种时间里,一起出现。他们集体出现在我的心灵里,丰富而美好,繁茂而灿烂。
后来,知道了从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就开始修建了长城。我家北山上的长城,则是明朝修建的。它东连渤海,西接大漠,在我们的国土上绵延万里,并且连接着历史那根隐形的轴线。我还明白了,除去时间和历史老人,古往今来,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肉体凡胎的人,都无法看到长城完整的真身。
虽然,驻守在北山上的长城,只是万里长城很短的一段。但是,它仍然是长城本身。它先于我五百多年,就站在北山的最高峰了。在它之后,我和所有的人,登上的北山,都消失了自然的高度。苍天之下,长城,已经成了我们家园的高度。
我想,家园有北山上的长城,足够了。
长城,亦是离我最近的古迹。有时,我和它,近得仿佛消失了距离感。正因为此,只在闭塞山村长大的我,也受到了上天的格外照顾。虽然出生在最偏僻的村庄,却每天都能阅读世界上最大古迹——万里长城。
记得,有一位红山文化古玉的收藏家,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收藏红山玉,只是为了阅读和感受。这是挚爱者的心音。面对天地、时间老人和我们的国土共同收藏护佑的万里长城,我亦只想阅读和感受。真的,除去我的心灵里,端正安放着长城的图腾,我连滚落在地上的半块长城残砖,都不曾收藏过。我知道,世上的每一种事物,在它应该存在的地方存在,才会更有价值啊!
如今,每一次面对长城时,我都不过多地去想,它曾经是古老的沙场。更愿把它看成是古人在大自然里留下的杰作——伟大的建筑艺术,并静默地阅读它。当我的心,去追逐它残缺的壮美,而不是去还原和评判它曾经的烽烟和阴霾、血腥和丑陋的时候,亦充满和风与阳光。
是否,时间老人亦像造物主一样恩慈。在不同的时空里,她会以母性的情怀,让古老事物生长出更可贵的品质。长城,已经在战乱岁月的烽火里,定格了原有的生命形象。如今,在和平的年月里,在自然的山野里,在古老的大地上,就该更多地显示来自大自然和它本身最美好的意义。就像佛陀所说的那样,一个人,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
我想,孟浩然生长在一千多年以后的现世,面对长城,依然会高歌:“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而我,一定是在长城边的花草坡上,默默倾听诗人心声的那个人。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那该是回响在家园的一种声音,那是我们正在怀念的一种诗意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