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理想
一
出生的时候我并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狼狗。我记得很清楚,妈妈一次性就生出了我们姊妹六个。
我常常在想,人类能做到吗?
妈妈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肥胖子,大脑袋,粗脖子。走起路来像一个滚动的肉球,他的脑袋上没有长毛,光亮光亮的。每次来到狗窝前看我们的时候,眼睛就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大胖子非常爱吃肉,我们都跟着沾了光,每次都能吃的肚儿鼓鼓圆。
过了不久,我们当中的一个开始拉稀,屁股上糊的到处都是粑粑,毛发干枯,瘦的不成狗样,浑身发臭。大胖子开始嫌弃它。后来就把它从狗笼子里扔了出去。
我长得越来越壮实,毛发油亮,体格健壮,毛绒绒的。人人见了都夸我漂亮,肥胖子经常喂我肉肉吃,也喜欢抱着我,用他那肥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身体。
有一天,院子里开进来一辆陌生的车子,我看见肥胖子从客厅里走了出来,我对着车子卖力的狂吠着。车子的门打开了,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后面还有个孩子。
我呲着牙冲着他们做进攻状,他们立马吓得往车后面躲,胖子笑呵呵的抱起我,一边用手抚摸我一边对躲在车后的人说:“王总啊,你瞧瞧我这条狗多猛,我可真舍不得给你呀。”那个叫王总的的人笑了,他说:“一条狗都舍不得,难怪别人叫你不拔毛。”肥胖子说:“别听他们胡说,谁说我不拔毛了,你瞧瞧这还能叫不拔毛吗?早就拔光了。”说着话他用手摸了摸自己那光亮亮的大脑袋。
大家都笑了起来。
车上下来那个女人走了过来,我在胖子的怀里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吠声,一双眼睛凶狠地盯着走近的女人。胖子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冲我喊道:“别叫了。”
女人走到我跟前,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轻轻地说:“我能摸摸吗?”胖子哈哈哈大笑:“那是它的荣幸。”
我看见一只纤纤玉手伸了过来,那只手太美了,手指纤细修长,晶莹剔透,就像刚刚剥去皮的白葱。当那只手在我身体上轻轻抚摸时,我只感觉有一股电流瞬间穿透全身,麻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我嗷嗷地叫出了声。女人吓了一跳,急忙缩回了手。
这怂不是条好狗,胖子一把将我扔在了地上。
一帮人笑着被胖子招呼进了客厅,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落荒而逃。
我跑进了狗笼子,里面只剩下妈妈一个,她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微闭着眼睛,动也没动一下。我看她没有搭理我的意思,便趴在她边上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阵子,客厅的门打开了,肥胖子领着那三个人出来了。那个叫王总的手里不知拿个什么东西按了一下,车子的屁股盖盖升了起来,他走过去从车上拿下一个东西放在院子里。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狗笼子。
我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肥胖子冲我召唤,我也来不及多想,就点头摇尾的跑了出来,对于胖子我从来都是如此。胖子抱起我,嘿嘿的笑着,用手抚摸着我的身体,我使劲的摇着尾巴,伸出舌头去舔胖子的手。
“真是舍不得呀。”胖子对着王总微笑着。
“帮我放到狗笼子里吧。”王总说:“这狗看起来很凶猛,万一被咬一口,就麻烦了。”
“狗这东西,只要你给它吃的,它就不会咬你。而且会对你百依百顺。”胖子边说边把我放进了那个狗笼子里。
“狗叫啥名字?”王总问。
肥胖子说:“还没有给取名字,王总肯定有好名字,来一个吧。”
女人微微笑着说:“这狗胖嘟嘟毛绒绒的很是可爱,就叫嘟嘟吧。”
肥胖子哈哈哈大笑说:“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
王总说:“不好,狼狗怎么能叫这种名字呢。”
肥胖子笑呵呵地说:“也是,也是。”
狗笼子的门被关上后,我在里面焦急地团团转,并不停狂吠。我知道胖子抛弃了我。一想到我再也吃不上肉肉了,我对着胖子不停地狂吠,可他只顾着和王总说笑,根本听不到我的叫唤。
我把目光看向墙角的狗笼,妈妈抬起头看着我,它的眼神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要冲出来救我回去的样子。不远处的墙角边,我的几个兄弟姊妹正玩闹的起劲。
我突然想起了爸爸,我的爸爸是谁?它在哪里?他会不会救我?
胖子把装着我的狗笼子搬上了车的后箱,随着砰地一声响,车门子被关上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子驶离了胖子的家,我也慢慢安静下来。我爬在狗笼子里这才想起,我是没有爸爸的,自从我一出生我就没有看见过爸爸。我曾经问过妈妈,爸爸是谁,它在那里,妈妈说你没有爸爸,每一条狗都是没有爸爸的,所有的狗都是野种。
听不见我叫唤了,坐在后排的孩子转身趴在座椅靠背上,瞅着我看,我也看着它,这个孩子是有爸爸的,开着车的王总就是他爸爸,而我却不知道爸爸是谁。想到这里,我难过地嗷嗷叫了几声。
“这狗不吉利,学狼叫呢。”王总对女人说。
“养养就好了。”女人说。
一路上谁也不再说话,车子里播放着若有若无的音乐。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家庭。我趴在那里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二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王总让人把我从车里搬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周围围满了很多全身穿红色衣服的人,有的人衣服油污不堪,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他们都笑呵呵地看着我,对我评头论足。大致意思都是在夸赞王总有眼光,弄来了一条好狗。
“这狗叫什么名字?”有人问王总。
“还没有名字。”王总说。
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为我取名字,有人说叫赛虎,有人说叫猛虎,有人说叫野狼,有人说叫旺财,还有人说叫战狼吧。
王总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包华子,自己叼了一根,其他的让人分发给大家,立马有人上前给王总点上火。
王总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对着我吐了一个很圆很圆的烟圈,他吐烟圈的动作十分的潇洒,烟圈轻飘飘地向我飞来,撞在狗笼子上就碎了。
“你们想的名字都很好,但是现在千万不要乱叫。”王总说:“你们不知道,这条狗非常的机灵,我非常的喜欢,完了以后我要找一个专业取名的人来取,并且我要把它训练成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狗。”
大家说还是王总想的周到。
接下来王总开始询问工作的进展情况,完了以后开始安排工作计划。当大家都要散去的时候,王总叫住了一个人并对他说,让做饭的大师傅把狗喂好,要是有什么闪失拿你是问。那个人连连点头答应。
我被安置在靠近大门处的一颗白杨树下。
这是一座很大的院子,四周砌有围墙,中间靠南边留有大门,院子里栽了两排白杨树,这些树长得又高又大,树叶子被风吹的哗啦啦地响。
傍晚的时候,一个矮小干瘦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小心翼翼的将狗笼子的门半开,然后将一个不锈钢脸盆放了进来,一股饭菜味飘进了我的鼻腔里。男人关好门,站在外面看了我一会,我趴在那里没动。
当男人离开的时候,我走过去看了看,脸盆里是工人们吃剩下的残羹剩汤,没有一个肉丝,烟头到有几个。
想起王总说的话,我有些失望。
天黑了,我失落地趴在狗笼子里,想着他们一帮人给我取的名字,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
其实,在我生下以后不久,我就开始想着给自己取一个好名字,我不知道爸爸是谁,姓啥不要紧,我们狗都是没有姓的。
我想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盘瓠。
我是一条有理想的狗。我天生就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可是我却说不了人话。当王总说要好好训练我的时候,我高兴极了。我使劲冲着王总汪汪汪地叫,又是点头,又是摇尾。王总似乎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相信,只要王总好好训练我,我必将象盘瓠那样神勇无敌,名扬天下。当然娶一个美少女做驸马爷我不敢想,迎娶一个漂亮的狗妹妹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我一定会让什么看门狗、落水狗、哈巴狗、丧家犬、狗东西等等之类的词汇从人类的词典中消失。
我还想到了一个名字叫祸斗,这个名字虽然好,但里面有个祸字,似乎不太吉利,到时候主人可能也不喜欢。当然了叫哮天犬也不错,三个字的名字感觉就有了姓,有名有姓才够完整。
这个院子坐落在一座山峁峁上,周围除了山峁峁还是山峁峁,一眼望过去,一个山峁峁连着一个山峁峁向远方延伸着。一年四季很少见到绿草和红花。满眼只是风儿追着沙跑,沙儿跳着舞蹈。
三
关我的笼子已经太小了,我被放了出来,我是一个喜欢自由奔跑的狗,总被关在笼子里显然是不行的。
有一天,一个高瘦的男人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条铁链子,王总交代他用铁链子把我拴起来,笼子已经太小了。
这个男人走过来的时候,他用怯怯的眼神看着我,我牙一呲,嘴一咧,男人吓得不敢靠近。几次三番之后,男人终于还是没有能完成往我脖子上套链子。
而且我也从来不会乱咬人,主人在我跟前的时候,我最多做做样子。
我就这样过了一段还算潇洒的日子。
每天,我在山峁峁上撒欢狂奔,追着被风儿刮起的黄土奔跑,在满是污泥的水滩里打滚,迎着黄土漫天的车辆狂吠。玩累了,我就趴在沟边上吹着凉凉的山风,看着远处一个连着一个的山峁峁发呆。
天黑了,我也不想回家,看着黑黝黝的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星星出神,我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最后又会去哪里,它们是否也象我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星星看久了,它们也会眨眼。这时,我就会突然高兴起来,站起身子像狼一样仰头对着他们狂吠,山沟里就会传回它们的回应。
这时候,山上的野兔就开始出来觅食了。我在沟边趴久了,感觉也不累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便开始抓野兔玩,当然了,晚饭也该解决了。
山上的野兔并不多,偶尔能碰见也要看运气的。如果那一次运气好碰上了,我并不急于咬死它们,我会追着它们满山狂奔,一般我都是想着吓死它们,或者累死它们,然后在美食一顿。有时候碰上我不太饿,我还会放它们一条生路的,我会在它们快累死的时候,停止追击,看着它们趴在地上累的半死的样子,我会突然莫名地可怜起它们来,于是,我就不再抓它们了,我用爪子拨弄着它们,它们也会装死来忽悠我,我知道它们忽悠我,我假装不知道它们忽悠我,蹲在它们身边看着它们,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会突然一跃而起,撒腿狂奔而去。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我为什么会放走它们,我怕把它们都猎杀完了,这大山沟的深夜里只剩下我一个。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早已经累的精疲力尽了。我趴在沟边仰头看着天上那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出神。
哮天犬这时候在哪里?它是否正跟着二郎神大战妖魔鬼怪,或者正依偎在主人的脚下,静听二郎神在月宫里和嫦娥对饮。
盘瓠呢?一想到盘瓠我就立刻兴奋起来。盘瓠是我的榜样,是我的追求目标,我这一生就是要做一条象盘瓠那样的狗。我每天拼命地追着风沙奔跑,迎着狂风舞蹈,都是为了锻炼我的体格,我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王总的召唤,等待着他的安排和训练。可是,我明显感觉到我见王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王总难道已经忘记了他曾经说过的话吗?
大山的夜晚,月亮特别圆特别亮,繁星闪烁,夜色茫茫。
四
所有的烦恼都是从青春期开始的。
我终于长成了一条健壮俊美的男狗。可是,王总对我的训练计划还没有实施,我是一条有理想的狗,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该怎么办?
我焦急万分。
这时候,我发现我的烦恼也接踵而来。
慢慢地,我发现我已经不喜欢趴在沟边上看月亮了,我的脑子里开始出现狗妹妹的影子。我无数次想象着将来有一个什么样的狗妹妹会陪伴在我的身旁。盘瓠是当了驸马爷的,我不敢想象着象盘瓠一样荣光。我渴望有一条像我一样出色的狗妹妹一生陪伴在我身旁就足够了。然而,这山大沟深的地方哪里有什么狗妹妹,除了我,狗毛也不见一根。
每当有这种想法,我就暗暗的告诫自己,你是一条有理想的狗,你现在坚决不能想这些东西。训练,只有把自己训练的足够强大,使自己具有一身本领,象盘瓠那样英勇善战,成就一生功名何愁没有狗妹妹呢。
为了引起王总的注意,我每天不再外出乱跑,我趴在院子里那一排白杨树下,痴痴的盯着对面山上那一条白光光土路,那是王总来这里必经之路。
每天有好多不同种类的车子从那条土路上经过,扬起的尘土像龙卷风经过一样壮观。即使这样,我也能一眼分辨出是不是王总的车子。
等呀等,盼呀盼,始终不见王总的身影,难道他已经不会再来这里,难道他已经把我忘记了,十万个疑问在我的脑海里来回飞荡。如果王总不来这里,如果王总早已把我忘记,我该何去何从?离开这里,还是坚持等待。离开这里我该去往何处?等待无果怎么办?我的理想怎么实现,我的狗妹妹去哪里寻找?
一个夏天的中午,大地流火,闷热难耐。我正趴在大杨树下午休,迷糊中感觉有熟悉的声音和味道传进我的耳朵和鼻腔里,睁眼一看,王总正笑眯眯地站在我的不远处。
我一下就兴奋起来,从地上一跃而起飞奔到王总身边,我卖力的摇着尾巴,围着他的身体转圈圈,王总笑眯眯地抚摸着我的头,我抬起两只前腿,像人一样站立起来。王总伸出两只手抓住我的两只前腿,上下摇晃,他在和我握手。我高兴的嗷嗷直叫。
这些日子我日思夜想的盼着王总的到来,盼望着他对我的训练,我是一条有理想的狗,我不能虚度这大好的年华,盘瓠的英勇事迹一直激励着我。
人们听到了响动,都陆续从房子里走出来,他们围在王总的周围,不断地夸赞着王总眼光好,他们说王总的眼光真是太好了,王总选择的这条狗不但高大威猛,健壮俊美,而且特别的通人性,机灵无比。如果多加训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呀。
王总听了非常高兴,不断发出爽朗的大笑。有人建议把我送到消防大队训练,也有人说将我送到警犬训练基地,哪里的训练更加专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给王总提着建议。有人说这条狗要是训练出来,王总您都不用雇保镖了,坐着路虎,拉着猛虎,有这二虎为您保驾护航,保证您的事业一帆风顺,日进斗金,八方来财呀。
王总听了哈哈大笑,吩咐司机从车上拿下华子分发给大家抽,王总自己也点了一根,很优雅地吐了个烟圈。然后,他告诉众人说,现在有一种专业宠物训练机构,专门针对有钱人养的宠物分门别类进行专业化训练。他已经考察了一家藏獒训练中心,准备将我送去训练,由于近期项目多,太忙了,还没顾得上此事。
大家纷纷夸赞还是王总更有远见。
这时候,有人问王总说,狗都这么大了还没名字吗?王总嘿嘿一笑,他转身让司机从车上取下一个黑色皮包,呲的一声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张红纸展开给大家看,他告诉众人名字已经取好了,是他专门去省城找一个大师取得此名。这位大师可了不得,他本人不但精通周易八卦而且擅长奇门遁甲之术,有帮人改天换命之能。此人的祖师爷便是大名鼎鼎的王闿运。王总接着问大家是否知道这位湘绮先生,众人皆摇头表示不认识。
王总就有些遗憾。
他接着告诉大家说,省城这位大师普通人根本见不上,能见上他的人非富即贵,都是些大人物级别的,他这次也是通过多方努力经人搭桥引线才见到大师的。大师只给人取名,从来不给狗取名。大家纷纷称奇,有人问王总这狗到底给取了个啥名字,王总得意一笑。他告诉众人,大师给狗总共取了六个名字,经过不断地反复推算演绎最终确定了一个三字名。
我竖起耳朵仔细的听着,生怕漏掉王总说的每一个字,盘瓠的名字是两个字,我的名字是三个字,为啥没有取个两字名呢,我微微感觉有些遗憾。
这时,就听王总说最终确定的名字就叫做“旺财虎”。
“旺财虎”众人反复念叨着。
王总见众人只是嘴里念叨,并没有说好的。他微微一笑告诉大家说:“这名字听起来普通,就是在‘旺财’的名字上多加了一个虎字,别小看这一个虎字,一字之差,十万八千里。”
见大家都是一副茫然的样子,王总接着说:“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叫王虎。根据大师的金玉良言,这个‘旺财虎’倒过来就是‘虎财旺’,也就是寓意着我王虎的财运亨通,兴旺发达,而且这三个字不管怎么组合搭配都是寓意大好,这叫左右逢源,顺风顺水呀!大家说怎么样?”
众人齐声叫好。有人问王总取名花了多少米?王总:“说不多,不多,就四个达不溜而已。”
哇!众人皆面露惊讶之色。
日盼夜盼,今天终于有名字了。我心里一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旺财虎这三个字。从今以后,我有名字了,别人再也不会叫我狗了,我是千千万万狗中有名字的一员了。当初,孙大圣初得恩师赐名,满心欢喜,我今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不知道将来恩师是谁,虽然旺财虎此名俗气了些,但乃是大师所取,我也是相当欢喜的。想到这里,我眼眶一热,不禁落下泪来。
马上有人发现我落泪了,就对王总说:“老板快看,旺财虎哭了。”
哎呀,这狗神了,它听懂人话了。众人都惊讶不已。
王总也发现了我的异常,他目光里满是疑问和不解,我扑到王总身边,用自己特有的动作表达着我对他的感激之情。王总呵呵呵笑着,用手不断抚摸着我的头。
五
所有的悲剧都是从一根铁链开始的。人一旦被铁链拴上,一生就完了,狗也一样。
王总让人找来一根铁链把我拴起来,说旺财虎长大了,再不能让到处乱跑了,万一咬了人或者让偷狗贼给弄走就前功尽弃了。他们把我栓在了那一排大杨树底下。
我又一次回到了刚刚来到这个地方时的状态。
这个地方的人走马灯似的变换着,差不多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老面孔离开,新面孔进来。有的人匆匆忙忙,有的人优哉游哉。有人为工作琐事骂的声嘶力竭,有人为争风吃醋拳脚相加的头破血流,有人大中午太阳底下挥汗如雨,有人半夜里坐在大杨树下偷偷的哭泣。夜深了,他们都不想睡,一部手机陪伴着他们在漫漫长夜里等待黎明。天亮了,他们不得不带着一身疲惫,走向重复的一天。
我日日夜夜见证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有时候会为他们的快乐而高兴,有时候也会因他们的哀伤而难过。我无法去祝贺他们,也不能去安慰他们,我虽然有了名字,但我任然是一条狗。拖着一条沉重的铁链,我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王总的召唤,等待着王总的诺言,等待着训练的那一刻。
我每天就这样在期待中煎熬,日子真是奇怪的东西,度日如年也好,白驹过隙也罢,对日子来说,它就在那里。有时候你感觉它很慢很慢,有时候你感觉它快的措手不及,不论怎么样,它就像流水一样越流越远永不回头。
这些天,我总感觉怪怪的,大热天,人们一个个全都戴起了口罩。我隐隐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王总来的比以前频繁多了,每次看到他的车子进来,我都兴奋地无与伦比,喊破喉咙使劲地狂吠,希望能够引起他的的注意。或许,他早已经忘记了对我的承诺,早已经忘记了训练的事情。他每次都是来去匆忙,很少来大杨树底下看我,即使偶尔过来,也只是拍拍我的头,然后急匆匆地离开。
六月的一天,院里来了一帮人,他们将院子里的那一排排大杨树全部砍伐殆尽,然后用车拉走了。
王总让人在靠近大门的地方竖了一根铁桩,然后将我拴在铁桩上。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没了大杨树的庇荫,我完全暴露在烈日炙烤之下。每天,我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焦躁不安,地面就像火炕一滚烫,我无法趴在地上休息,连接铁链的项圈紧紧地套在我的脖子上,我越使劲挣扎项圈就越紧,就像戴在大圣头上的紧箍咒一样。
有时候,大门附近会停有没出的车辆,我还可以躲到车底下纳凉,由于长时间和铁链作斗争,我的脖子被项圈勒出了一道血印子,不计其数的苍蝇争先恐后的和我的脖子做着亲密接触。我的饭碗和茶杯分别是一个不锈钢脸盆和一个塑料水桶,现在饭碗早已经看不出材质,表面有一层厚厚的黑色污垢,茶杯也已经滚落一边。
傍晚的时候,一个肥胖的女人会将工人们吃剩的饭菜倒进我的饭碗里,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给我的茶杯里盛点水。虽然水很浑浊,但是我也挺感激的,我的嗓子都已经冒烟了,我迫不及待地用舌头将水卷进嗓子里,虽然满嘴泥腥味,可是喉咙舒服多了。饭菜我却怎么也吃不进去。
只有到了晚上我才会慢慢平静下来,晚上没有了白天的燥热,也没有了成群结队的苍蝇的骚扰,这样才能使我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我回想着没有被栓的时候,我在山上抓野兔的情景,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现在我被一根铁链拴在这里,每天忍饥挨饿,风吹日晒连一个像样的狗窝都没有,眼看王总的训练计划遥遥无期,我的理想日渐渺茫,不觉悲上心头。
那时候,我也可以一走了之,如果选择离开,不再回到这个地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或许我会遇到另一个更好的主人,或许我会被偷狗贼杀掉。
房间里走出来一名工人,他站在我的边上,对着我的茶杯尿了一泡,尿液撞击着茶杯里的水发出很响的哗啦哗啦声,空气里飘过来一股尿骚味。尿完以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屋睡觉,而是在我旁边的一个小土堆上坐了下来。他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也许是打给他的父母,也许是打给他的妻儿,打着打着他就轻轻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我非常生气。他打断了我的思考我就已经很不高兴了,那么大的院子,到处都可以尿尿,他却偏偏要尿到我的茶杯里,这让我以后怎么喝水,我准备伺机咬他一口出出心里头的闷气。
打完电话,他又开始哭了起来,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抽泣,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直接嚎起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是心里的闷气却慢慢消散了,他点了一根烟站起身向我走过来。看见我蹲在地上瞅他,他突然一把抱住我连哭带嚎地说:“旺财虎,旺财虎你能体会到我的苦吗?”。
好久没有人拥抱过我了,被他抱住的一刻,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小时候除了肥胖子拥抱过我,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抱过我了。我使劲地摇着尾巴,一腔闷气早已烟消云散。我嗷嗷地叫着,伸出舌头去舔他脸上的泪水。
我的动作可能吓到他了,他本能地躲了一下,见我并无恶意,索性就不再躲闪,任我去舔他脸上的泪水。“旺财虎啊旺财虎,大家都说你通人性,你果真体会到我的苦楚了。”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我抱的更紧了。
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相信,那天晚上,在西北高原的一个山峁峁上,一个即将崩溃的男人将满腔心事吐露给一条狗听。
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喃喃自语地说:“旺财虎,你知道吗?做人真的有时候还不如做条狗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就像你一样多好啊。”
这个可怜的男人,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呢。
六月熬过之后,七月如期而至。
开学季来临了。当年轻的你拿着录取通知书,怀揣着梦想走向人生的又一个起点的时候,我还是没有等来王总的承诺,我依然被一根铁链拴在那个铁桩上。饭碗里的残羹剩饭早已经发馊变质,成群的苍蝇把我的饭碗当成舞台,它们忽而飞起忽而落下,扇动着翅膀跳跃着曼妙的舞蹈表达着它们的快乐。
我实在饿的扛不住了就吞两口馊饭来充饥。只有当那个向我吐露心事的崩溃男没有出工的时候,我才能吃顿饱饭。崩溃男会给我的茶杯里续上干净的水,有时候也会将我的饭碗清洗干净,给我添上没有发馊变质的剩饭。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相信我和崩溃男成了朋友。
一天晚上,当我正梦见和狗妹妹卿卿我我的时候,一声炸雷将我从美梦中惊醒,紧接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我发现大门附近的车辆都出工了,并没有躲雨的地方,我着急的蹦来跳去,然而那一根铁链死死地将我拖住,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多少年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雨滴冰凉有力,就像鞭子抽在身上一样。一眨眼,我浑身就湿透了。雨又快又急,击得我无法呼吸,我在暴雨的洗礼中挣扎了一会,就完全失去了力气。
没有人知道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条有理想的狗经历了什么。
天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院里的积水都向大门口这边涌来,瘫软在泥水里的我身体已完全泡在了积水里。
做饭的胖女人第一个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提着尿壶向厕所方向急急走过来,半院子的积水挡住了她的来路,她随手将一壶黄亮的尿液泼进了积水里,水面泛起一片白花。
汪-汪-汪,我有气无力地冲她叫了几声。
“哎呀!妈妈吆,旺财虎啊,可怜的旺财虎啊。”胖女人大呼小叫了几声,提着尿壶返回了房间。
工人们找来抽水泵,陆续将院子里的积水抽到大门外面的水沟里,他们看见我的样子都开心的大笑起来,有人说:“瞧瞧,旺财虎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水狗。”
尽管我非常的生气,但我并没有和他们计较,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水被抽走了,地面任然是一片泥泞,我在泥泞里躺下来以便使自己恢复点体力。
干活的人群里我并没有发现崩溃男,他一定是出工去了。
过了几天,王总让人拉了几车石子,将大门口附近垫了了垫,并安排匠人在靠近大门口的角落里给我盖起了一个狗窝。狗窝落成的时候,王总让人放了一挂鞭炮。
当初我得到王总取的名字时满心欢喜,高兴地落泪。狗窝落成的时候,我的心平静如水,并没有觉得兴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狗窝虽然不大,里面也没有任何设施,但好歹可以避开太阳的炙烤和暴雨的洗礼了。
王总再也没有提起训练的事情,他的生意每况愈下。我每天重复着日子,理想似乎越来越淡了。崩溃男只要不出工,都会来看我,他是一个勤快的人,常常会把我的饭碗和茶杯清洗干净,并为我续满干净的水。
自从上次被暴雨浇过后,我的身体似乎出了点状况,有时候会莫名的头疼,尤其天热的时候更厉害,我会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安,我不知道狗是不是也会抑郁或者是焦虑。我的耳朵不知为何痒的难受,我便用爪子去挠,多次的抓挠,耳朵就被抓破了,成群的苍蝇爬在我的耳朵上吸血,一开始我使劲摇一下头,它们还会飞走,后来,任凭我怎么摇头它们都不肯飞开。我只好不断地用爪子去抓挠耳朵。
崩溃男回来了,他看到我稀烂的耳朵心疼不已,随后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敷在我的耳朵上,一会儿血就渗出来了,他又抓起一把土继续敷在我的耳朵上。耳朵上的苍蝇少了,但脖子上、身上、饭碗里的苍蝇任然成群结队。崩溃男将我的饭碗和茶杯拿去清洗干净,然后又给我的茶杯里续满水。他找来一盘蚊香点燃放在了我的狗窝旁。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我的心也不再热烈。我迫切希望能够离开这个地方。我不知道人的理想会不会改变,狗的理想是会变的,至少我已经改变了。现在,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只想找一个能管我吃饱饭的主人。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被饿死在这里。我早已经尝够了夏天发馊变质,冬天冰冷如刀的残羹剩饭。
如今,我感觉到自己的体质已大不如前,长期吃不饱的我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高大威猛,瘦自然不必说了,长期缺少运动,我感觉自己的好多功能似乎都在丧失。如果继续在这里等王总的训练计划,芭比Q恐怕是迟早的事。
可是,脖子上那一根铁链牢牢地拴着我,任凭我怎么折腾都无法摆脱它。没人的时候,我拼命地撕咬着铁链,希望能搞断它,尽管我撕咬的满嘴流血,甚至牙都磕掉一颗,铁链任然完好无损。我曾经几次示意崩溃男帮我解开铁链,崩溃男都无动于衷,我不知道他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别的原因。崩溃男是一个好人,尽管他全身刺青,咋咋呼呼甚至有时满嘴粗言秽语。可他心底特别善良。
一天午夜,一台施工车开了进来,司机停放车辆倒车时,后杠碰到了那根铁桩,铁桩被碰弯了,司机找来一把大锤,用力将铁桩来来回回砸了一阵,然后进屋睡觉了。
我心里一阵窃喜,我感觉铁桩被他砸的有些松动了,离开这里的念头撞击的我兴奋无比,我立刻起身使劲挣扎,我向东面挣扎一阵,又向西面挣扎一会,来来回回的冲击着。我的脖子被项圈勒出的那道血印子开始流血。
当我折腾的精疲力尽趴在地上呼呼喘气的时候,天亮了。
一个年轻的女人扭着屁股一摇一摆地向我这面走过来,她是新换的做饭厨师,前面的胖女人早已不知去向。女人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一股异性荷尔蒙的味道飘进了我的鼻腔里。我立即又兴奋起来,摇头摆尾地冲着女人身上蹭。
“走开,走开,你这讨厌的旺财虎。”女人用脚踢开我。然后用钥匙开锁将大门大开。
我感觉此时的大门就是专门为我打开的,门外一个声音高叫着,出来吧给你自由。
成功总是留给不愿放弃的狗的。当我再一次冲击的时候,铁桩子终于被拔了出来。
六
秋天的早晨空气微凉,我拖着一条三米左右长的铁链从山路上跑过,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尘土从睡梦中被铁链惊醒,它们飞起来在空中跳起了优美的舞蹈。
我不知道往哪里去,一路小跑一路走。我只有一个想法,离王总的院子越远越好,我担心天大亮后,王总的人发现我不见了,会追出来找我。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我不敢走小路,害怕铁链子被挂住。过了一个山峁峁又一个山峁峁。中午的时候,我来到了黑虎梁,黑虎梁沟底有一个水坝,水坝边上住有一户人家,他们以卖水为生,并在沟底开了一家饭馆专门为路过和前来拉水的司机们提供方便。小时候我常来他们家混饭吃。
我蹲在黑虎梁的山头喘着粗气,秋天的太阳依然毒辣,阳光刺的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嗓子就像着了火一样难受,周围也没有树荫,山风吹过来带着一阵阵热浪,四周静悄悄的。我原地缓了一会,便顺着那条白花花的土路向沟底走去。
下到沟底,我在水坝边的浅水处一阵狂饮,冒火的嗓子舒服了好多,我将整个身体泡进水里,一阵清凉袭遍全身。我闭上眼睛想起了那个雨夜。
从水里出来,我向那家饭店走去。说是饭店,其实就是一个小卖部。饭店灶房的门大开着,半桶的残羹剩饭里肉骨头散发着奇特的香味,我顾不了那么多,一个箭步冲过去,贪婪地狼吞虎咽起来。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可口的食物了。转眼间,半桶残羹剩饭被我一扫而光,我伸出长长的舌头将嘴巴舔干净。意犹未尽的向餐厅走去。
餐厅里听不见有人说话,我将头伸了进去,一把老风扇正嗡嗡地来回转着头,土炕上横躺着两个人睡得正香,满地都是瓜子皮、烟头和纸屑。沙发上躺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我进到餐厅里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栓我的铁链和门框摩擦发出的哗啦声惊醒了沙发上正在睡觉的女人。她一起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随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喊叫声。
我吓了一跳,转身就往门外跑,炕上的两个男人也被惊醒了,他们一骨碌坐了起来。
等他们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跑远了。我听见他们在后面说那不是狼,是谁家的狗没拴好跑出来了。
我顺着大路继续跑着,突然感觉浑身一轻,铁桩子甩掉了,我兴奋无比,这该死的铁桩子一路磕磕绊绊,害的我吃了不少苦头,如今铁桩子掉了,我就可以走小路了,要是项圈断了就更完美了,那样就可以完全摆脱铁链子的束缚了。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反正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看见对面半山腰有一棵榆树,树冠如伞,枝叶繁茂。便打算过去歇歇脚。这个地方的山是石头山,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秃的,能碰到这么一棵大树,运气实在不错。
趴在树荫下,连山风吹过来都感觉凉了许多。一阵困意袭来,我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一条浑身雪白的狗妹妹迈着婀娜多姿的步伐向我走过来,她柔顺的秀发在微风里轻轻摆动,乌黑发亮的眼睛里满是妩媚和柔情,走到我身边,她轻轻地用头蹭着我的身体,柔软的小舌头滑过我的鼻尖和脸颊,我浑身象被电流击了一下麻酥酥的非常舒坦。我想起了小时候和王总一起去把我接走的那个女人,她曾经也用手轻轻的抚摸过我,那种感觉至今难以忘记。
盘瓠的影子已经开始在我脑子里慢慢淡化,没有了王总的安排训练,我的理想已经变得越来越遥远,我只想着能走出铁链的束缚,找一个狗妹妹体验一下,真正做一次男狗。青春的荷尔蒙烧的我烦躁不安。如今出现这样一条漂亮的狗妹妹,我也是兴奋异常。我开足马力准备大干一场。
轰隆隆一声炸雷将我从美梦中惊醒,我睁眼一看,乌云遍布,天都已经黑了,暴风雨似乎马上就要来了。我就有些惊慌失措,我现在对雷雨天气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感。我必须找一个能够躲避风雨的地方。
我立即起身从半山腰向沟底走去,沟底的那条大路往北走就能到黑虎梁沟底开饭店的那户人家,我中午曾在那里偷吃过东西,不敢回去了。我顺着大路往南走去。
夜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偶尔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才能看见我行色匆匆慌慌张张的在路上急行的模样。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和难过,想起我曾经暗下决心要让落水狗、丧家之犬等词汇从人类的字典中消失。一个夏天就回复了我,我先是被暴雨泡在水里变成了落水狗,如今我累累若丧家之犬。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在路边发现了一排平房,房子早已经没人居住,有的房间也已经垮坍,但好歹能够遮风挡雨了。我选了相对较好的一间房子住了下来。
我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昨夜虽然乌云压顶电闪雷鸣,但并没有下雨。走出房间,我向四周观望了一下,这一排房子位于川道里,应该是修路或者做什么工程时临时搭建的。房子两面环山,一条公路从川道里向远方起起伏伏的延伸着。
我沿着公路不紧不慢的走着,前面靠右出现了一条岔道,岔道环山而上,我站在路边犹豫了好久,最终选择了上山的路,山上肯定会有人家,有人的地方才会有吃的。我需要吃东西。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发现对面山坳里有一群羊,群羊在这草木稀浅的山坳里非常显眼,他们就像天上跌落的白云在山坳里轻轻移动。
我在路边转弯的地方蹲下来,强烈的饥饿感让我产生了猎杀一只羊的想法。羊群里肯定有羔羊,羔羊年龄小跑不快应该容易得手。想到这里我就兴奋起来,我站起身准备去对面山坳里偷猎一只羔羊。可就在此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一只野兔直直地冲到我的面前,由于是在山路的转弯处,当野兔发现我的时候已经跑到了我身边,我甚至能感觉到野兔急刹车时发出的刺耳声。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和野兔都愣住了。我们愣了几秒后,野兔转身就跑,我起身就追。
追了几个弯,眼看离野兔越来越近的时候,野兔改变了方向,它不再顺着大路跑,而是纵身跳到山洼洼里,顺着山坳里跑,我追了过去,追了几步我就停了下来,脖子上的那一条铁链子差点让我坠到山沟里。看着扬长而去的野兔,我灰溜溜地回到大路上。
猎杀羔羊的心情也没有了,我顺着山路继续向山上走去。
转过了好几道弯,眼前豁然开朗。我终于到达山顶了。此时腹中早已经饥渴难耐,浑身没了一丝力气。我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大片厂房。我想有厂房的地方一定有人,我便一晃一晃地向那片厂房走过去。
这是油田公司建在山顶的一个集油站。我走过去的时候,有五六个穿红衣服的人正在大门口拔草。铁链和水泥路面的摩擦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向我这面张望着。
我停下脚步,使劲的摇着尾巴不敢再往前走,我怕他们打我赶我走。
一个男人拿起铁锹冲我晃了晃,一个女生急忙制止了他,女生说:“别打别打,这狗好像并无恶意。”另一个女生说:“是呀是呀,你们看,它一直不停的向我们摇尾巴呢,狗的这种动作是一种示好,寻求帮助的信号”。
我顺势趴在地上,将头埋于两前腿之间,不停地摇着尾巴,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
果然,后面说话的那个女生向我走过来了。
“玲玲,小心。”他们在后面提醒。
“没事,我们家养了一条哈士奇,我知道狗的习性,它这是在向我们寻求帮助。”说着话的时候,那个叫玲玲的女生已经走到了我身边。
她在我身边蹲下来,伸出手试探性的想要抚摸我,我温顺地趴在地上,不停地摇着尾巴。
“你们过来看,这狗不会攻击我们,它的脖子烂了。”玲玲转过头冲他们招手。
剩余的人都向我靠拢过来,他们蹲在我身边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并发出啧啧的赞叹。好漂亮的狗,好俊美的狗,好健壮的狗,好可怜的狗。
我的颜值让我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和爱护。玲玲找来一瓶矿泉水往我的嘴巴上慢慢浇下来,我贪婪的吮吸着。好甘甜的水呀,我敢说我今生从未喝过如此美味的水,就像小时候母亲的奶一样甘甜爽口。
“我们把它脖子上套的项圈给取下来吧。这狗太可怜了,脖子都被项圈勒烂了。”玲玲对其他人说道。
大家都表示同意,可是手头没有工具,他们也是束手无策。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小伙说:“玲姐,我们站上每天有那么多剩饭剩菜,不如我们把它带回站里给养起来吧”。
“不行的,站上是不允许养小动物的,况且这狗这么大,更不行了,万一让站长发现,我们就死定了。”玲玲说:“这狗显然是跑丢了,此刻主人一定在找它呢。”
玲玲吩咐黑框眼镜去办公室的急救药箱里找来一瓶药粉,然后小心翼翼地洒在我的脖子上,轻轻拍拍我的脑袋说:“去吧,去找你的主人去吧。”
我鼻子发酸,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如此善良的好心人却不肯收留我,我该何去何从呢?
“你们看,这狗哭了。”黑框眼镜指着我说。
众人皆面露惊讶之色。我趴在地上不肯离开。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了大门口的边上,车门打开后,我看见满脸微笑的王总从车子里走了出来。
七
我又一次被王总带回到了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大院子里。
他让人将我的项圈和铁链取掉,买来药粉涂抹在我的脖子上,将我关进一个狗笼子里面。
多少年来,我日思夜想着能将项圈和铁链取掉,今天终于取掉了,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关进狗笼子里面,我就完全失去了自由。我的伙食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我是一条有理想的狗,现在却过上了猪的生活。每天重复的日子让我变得无精打采,有人喊旺财虎的时候,我头也懒得抬一下。
日子就这样煎熬着,一年,两年。我看不见四季的变化,只有用身体感受着冷暖的交替。奔溃男也已经不知去向,再也不会有人给我诉说心事了。我每天静静地趴在狗笼子里等待着。
有人告诉王总说我病了,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王总来到狗笼边看我,我并没有抬头看他,他冲着我大喊:“旺财虎,旺财虎!”我本来不愿意抬头看他,可是,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想看看王总是不是真的关心我。我抬起头看向王总,见我抬头看他,王总焦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心里一热,这个口口声声说要训练我的人,这个能实现我理想的人,除了给我一根铁链外,就是这个狗笼子了。王总让人从厨房里找了一块肉。他将肉隔着狗笼子送到我的嘴边轻声的说:“来,旺财虎吃一口,吃一口。”
尽管美味的肉香刺激着我的神经,但我并没有张口。王总努力了好久,见我无动于衷便一把将肉块丢在我的饭盆里,回头开始训斥工人,骂他们没有早早向他汇报。骂完了他安排人进城去请兽医。
兽医是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他搬开我的嘴看看,又翻起我的耳朵瞧瞧,接下来用手反复揉捏我的肚子。折腾了半天,他开始开药了。王总问他情况怎么样,他笑嘻嘻地说王老板放心,保证药到病除。
兽医将药开好并配齐后,王总让人搬开我的嘴巴强行给我灌了进来。我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吞咽,任凭药水顺着嘴巴流淌。有老员工看见我这样,轻轻地叹气。唉,可惜了这条狗。
八
天终于黑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我静静地趴在狗笼子里回想着我这一事无成的一生。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月光铺洒在院子里面,四周朦朦胧胧的,一切都像幻觉一样不够真实。我的眼皮开始犯困,我极力想睁开它,但它却越来越沉。我终于知道我在等待什么了。是啊!等待总会有结果的,只要有足够的坚持。
慢慢的,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像萤火虫一样带着微弱的光。我看见一个狗笼子里趴着一条狗,狗头深深埋在两腿之间,狗的前半身毛发细密光亮,后半身毛发枯黄干燥,显然是冬天的毛发尚未完全褪去,它一定是很怕冷的,不然为何舍不得褪去冬天的毛发呢?
我想看的更清楚一点,我感觉这条狗我一定在哪里见过,我向着狗笼子飞过去。狗笼子钢筋之间的孔隙看起来很大,可是我怎么也飞不进去,我只好煽动着着翅膀围着狗笼仔细端详。
我看不清狗的嘴巴狗的脸,看不清狗的眼睛狗的悲欢。只看见狗的耳朵伤过的很明显。我越看越惊奇,这狗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感觉到非常熟悉。它是谁?它为何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而我又是谁?为何还能生出一对翅膀?
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模样,狗的眼睛永远是看不到自己的。自小到大,我都是在别人的赞美声里感受自己那绝世容颜的。
盘瓠、祸斗还有哮天犬,它们都是没有翅膀的,为何我有翅膀,有翅膀的狗还是狗吗?
黑夜虽然漫长,但最终还是熬不过白日的灿烂。
天亮了,有人发现“旺财虎”死在了狗笼子里。
王总得到我归天的消息后,急急地走过来。他让人把我从狗笼子里弄出来,发现我已经硬了。我生前有些怂软,死后就得硬点。王总表情有些凄然,他呆呆地看了我半天,然后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几个把旺财虎拉到外面,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
工人们答应着,就抓起旺财虎的四条腿,将他抬到了一辆皮卡车上。他们抓住旺财虎腿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四条腿也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有两个工人找来铁锹和䦆头。王总反复叮嘱他们说:“坑要挖大一点,深一点,最少两米长,一米五宽,一米五深”。工人连连答应着。
我煽动着翅膀一路跟着拉送旺财虎的车子。车子在山路上颠簸着,我看见旺财虎在车厢里来回摇晃着,飞在空中的我也随着旺财虎一起摇晃着。
车子停在了一处大沟边上,两个工人打开车门,他们将旺财虎从车上抬下来,一声吆喝,旺财虎被扔下了山沟。我看见旺财虎的身躯在陡坡上翻滚了几圈,被一根树枝挂住了后腿,就那样头朝下尾朝上斜挂在半山腰上。
就在旺财虎的身躯在陡坡上翻滚的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身体也受到一种强烈的撞击,我使劲的煽动翅膀来保持平衡。我慢慢地飞到旺财虎的身边。旺财虎深埋的头已经从前腿中间露了出来。那一刻,我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和亲切的脸。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毫无吝啬地照在旺财虎的身躯上,它身上的毛发随着微风轻轻地摆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