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固里淖(组诗)
文/毕俊厚
黄昏中的狼窝沟坝口
星星有些密了。一些挂在天上
另一些落在人间。坝口,仿佛一截奈何桥
被黑黢黢的夜雾笼罩着
迷蒙中,赶远路的人,没有停下的脚步
像两只重重的鼓槌,一左一右地
叩击着岩石的脑盖骨
夜雾从东至西决堤似的漫过来
那个行色匆匆的人,像一只倒扣在锅底的黑蚂蚁
不知所措
一些不易察觉的悲凉,背转了身子
向灯火阑珊的地方靠拢。另一些
由心而生的慈悲,也在慢慢扩散,很快
与星空呼应
坝上矮杨林
枯枝上,一只乌雀背负着远大的使命
另一棵树上,高高架着一轮鹅黄的落日
负重的桠杈,像是托举着整个尘世
沙漠向西逃去。成片的矮杨林,加紧了追剿的脚步
它们背脊弯曲,梭黑的树皮,入木三分
那一年,母亲的老寒腿又犯了
寒风中,左右摇晃的树梢,在不停地撼动着大地
秋风破歌
那时,秋尽了。天空消失了浮云。
苍穹蓝的瘆人。
万里高空,风正在凝集。悲鸣的大雁,仿佛八百年前,
游走的故人。
在一处洼地,几匹枣红马,咀嚼着历史的残枝败叶。
偌大的中都草原,深陷在纸册的脆裂声中。
尘世尚浅,苦难尤深。
一些人注定背负高远寂寥的星空。
一些草注定返复着萧瑟和繁茂的命运。
起风了。西北风加快了寒冷的步伐。
荒野上,草,抱紧身子。像是深埋地下的亲人,
瑟瑟发抖,紧紧抱着一个破碎的瓦罐。
内蒙古高原观落日
十几岁时,去过一次内蒙古
总觉得高原的落日好玩。常常和
一群半大的孩子,不停地
抛出石子,击落日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日出日落,往复交替
太阳始终倔强地升起又落下
扔出去的石块,仿佛旧时光
了无踪迹
老大归来,年少的童伴
一些人头顶一座雪山。另一些人
驾鹤逐日而去
旧地重游,太阳
又一次谦逊地向西落去
内心的石子己扔无可扔
而我已过中年
仿佛晚归的羊群,被岁月的一记长鞭
缓缓撵下山去
日出卧龙图
地平线敞开怀抱。群峰
宛若少女的乳房,在晨曦中凸起
红红的旭日
像撅起的嘴唇,卡在两峰之间
连绵的草原泛出青光。宛若一块通透碧翠的和田玉
从大地的掌心洇散而开
曦光初照,万物蒙上薄薄的白纱
大片大片的光亮,被头顶露珠的花草吸尽
草滩上,围着花格头巾的蒙古族女人
半蹲半跪在黑白花奶牛身旁
在那飘着乳香的奶桶里
一轮硕大的骄阳,正好呼之欲出
安固里淖悲歌
枯竭的淖儿,刷了一圈一圈的盐碱
白汪汪的一片。仿佛
盛大的灵堂,跪满了祷告的孝子
四周干枯的芦苇,像是献祭的童男童女
个个失魂落魄。弱不禁风的
矮杨林,若守灵人,长蹲在那里......
我能回忆的事情,逐渐在消失
我能亲近的人,逐渐远离这个尘世
在安固里淖,沒有了水,就像
一个人丢掉魂灵。在冀北高原
沒有了风,就像一个悲伤的人,撕裂了声带
那是我出生的原乡。在一个
寒风呼号的日子,我目睹一队白色的羊群
沿偌大的安固里淖踽踽而行
我也目睹一个孤绝的人,高举着灵幡
缓缓地送走他的双亲
送别
离开锡林郭勒草原时
天近黄昏。草
连成一片。分不清谁是谁
慢慢地,天和地
像一对老年夫妻,粘合在一起。
我们的车子,被无边的暮色包围成一块黑铁
两束光柱,却不断在向前延伸
连绵的暮色,刚刚被戳开,迅速
又愈合在一起
似乎有神在指引
似乎,扑灯的飞蛾,不是在送别
更像是一场盛大的陪葬
起风了。
夜风渐渐将暮色吹稀吹薄
孤灵灵的车子,仿佛一只萤火虫
越飞越远。风,不像是在送别
更像是把尘世撵向更远的地方
光芒将至
星火慢慢熄灭,
夜色终将褪去。
隐没在黑暗中的村庄,渐渐有了轮廓。
那时,我疲惫的身子,
又一次得到复苏。那时,炊烟窜上屋脊,
仿佛一条勾魂的引信
又一次袅袅冉起。
总有沉寂的月色,
从背后探出半个头顶。
总有赴死的星星,
被黎明一口吃尽。
当雾岚托起众生,
我们总是陷入沉默。
当草木一再轮回,
我们总是摆不脱生死的迷宫。
光芒将至,我看到一滴露珠欠了欠身子。
它微小的举动,让我忽略了,
大海的波涛汹涌。
察汗淖尔的夜晚
空空的草原。毡房,马奶酒,酥油茶
和月亮照耀的草原。那是奔马的世界
那个世界,只有草,和羊群
摇晃不定的夜晚,不问来处,也不问去处。在
那个世界,有月光照拂着屋顶。屋顶有苍穹
那里是星光闪闪的银河
在察汗淖尔,一只雄鹰盘旋在夜空
被无垠的夜色笼罩。长调中站立着马头琴
洁白的哈达放牧着孤独的天空
那是自由的时辰,沁着奶香的蒙古袍
被北风蓄满,仿佛一架架从草原起飞的风筝
夜幕被无限扩大,察汗淖尔又加长了几寸
在安葬先人的地方,月光轻轻地拂过墓碑
一层浅浅的清霜,有清凉的感觉
有不易觉察的,淡淡的,青草的忧伤
覆盖在夜色中察汗淖尔的亡魂上
苍穹之下
从乌兰察布折返时,
天近黄昏。鸟雀们不在高歌。
却有秋末的蛐蛐,掀起轰鸣般的潮声。草原深处
羊群聚拢成一片一片的,洁白的云朵
几匹枣红马,驮着西尽的余晖,
脚步却格外的凝重
缎面似的草原,不断涌动着,
偶而,有几只野鸟从草丛中飞身而起,
仿佛一枚枚锈黑的钉子,射向天空。
在草滩上,我还看到一头老牛
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它老迈的嘴角
来回挫动着苦涩的岁月
呵,恍惚之中,我像看到我那死去多年的父亲,
孤灵灵地端坐在苍穹之下,双颊还是那么塌躄
眼神却还是那么忧郁而慈祥。
油灯拨亮
夕阳下,坝上高原的黄昏,消褪的
要稍微晚一些。这个空点
恰好给晚归的人们,留下一条
足够宽敞的,侧身的门缝
黄昏在一点一点吃掉大地的尾巴
灰白的影子,仿佛安祥的佛光,罩在
游动和不动的静物之上
夜的门扉渐渐开启。油灯在悄然拨亮
整个世界仿佛均匀地镀了一层金釉。
油灯下,我的母亲,身披一袭藏青色老毛衣
透过老花镜片,长一针短一针地
缝补漏洞百出的光阴
暗力
黎明即将现身
两座大山,仿佛缀满铜钉的黑漆大门
它们缓慢移开一条窄窄的豁口
微弱的光线侧身挤了进来
万物隐藏在山后
那时,佝偻着腰身的父亲
没能忍住笨重而迟缓的身子,他稍微欠了欠
让江河之水再一次从容地经过
我不得不承认,在燕山和太行山之间
有一只暗中的手掌在用力
不得不承认,每次,我在进退两难之时
总有一股暗力,推动着我
越过棘荆的丛林,挤身于未知的尘世
灰烬
野外,一个人围在篝火旁
星火慢慢熄灭。灰烬呈现出死骨的白。
柔玄镇古遗址上,流线型的土丘
仿佛大海涌起黑色的浪,将一个王朝
又推远了几寸。
远方,万家灯火渐次泄出光明
灰暗的草滩,闪烁着金钱豹的光泽。
我所能得到的,是垂死的草木,有了献身的勇气
我所失去的,是灰飞烟灭后,空空的两手
又将握住下一个啼血的黎明。
湖水间
一对遗鸥想必是疲倦了,她们依偎在一起。
一对遗鸥,想必陷入爱的旋涡,她们厮守着,不愿分开。
在康巴诺尔湖,爱情随处可见。
在这苍凉的人世,独自醒着的人,终究
会消失于茫茫的地平线。
这平静的湖面,隐藏着不为所知的风暴。
这浓浓的迷雾,有几只遗鸥,反复寻找自我的航线。
遥远的星空
我先是听到有颤动的风,随后
在宝石蓝的天幕上,有珍珠般的
白点,密匝匝滚过来。用不了几分钟
那白色的珍珠,一下子炸开了双翼
轻轻钓起整个湖面
在这个世上,除了我,还有谁
能猜测到一只遺鸥的梦想
在这个世上,蔚蓝色的湖面,托举着会唱歌的河流
在这个世上,我离星空越来越近
离亲人越来越远。我回一次头
隔一重山。再回一次头
迷濛的雨雾中,只有遗鸥闪亮的影子
在康巴诺尔湖听鸥声
初夏的康巴诺尔湖,被轻风
卷起一层层绸缎似的波纹。荡漾的
湖光山色中,先是一只,后是两只。最后
一下子,呼啦啦飞来一群。哦,那是遗鸥
那灰白色的闪电,那闪电拖起的,轰鸣般的
潮声。仿佛一万把带着趐膀的大提琴
弹奏一场旷世的交响乐
甚至,我还隐约看到,隐藏在蔚蓝色幕布
后面的那个指挥。小小的指挥棒
划出优美的孤线。那是一群水上芭蕾的舞者
带着神的旨意,来为这个尘世,唱着颂歌
暮色鸳鸯湖
出去的有些晚了。太阳被懒散的云,遮在身后
其实,刚刚下过雨。但雨量不大。只是
乌云赖着不走。鸳鸯湖也就显现出几分苍老的感觉
恰好没有风。湖面像块玻璃,平放在那里
岸边,水草逶迤。远处的绿,一层撵着一层
爬进水里。有几个垂钓的人
在屏心静气地等鱼上勾,也有
几个拖衣带水的少女,踩着花蕾和露珠在拍照
我似乎不关心这些。远处,几头牛在专心吃草
一群羊在等待暮归
两只石雕鸳鸯,搁浅在岸边
微弱的夕阳,终于透过云层的缝隙
在湖的四周镶了一圈金边
慢慢地,天和地就要结合。
慢慢地,我像个局外人,退出生活本身。
暮晚记
夜幕降临时,我在散步。
夜空宛若浩大的磁场,幽蓝而深隧。
群星密集,
整个宇宙在有序中运行着。
在小城的某个制高点,遥望,
万家灯火渐次点燃。
仿佛是宇宙的某个小小角落,
那么妥贴,
那么遥相呼应。
街道上,霓虹灯闪烁,路灯亮彻如昼。
热爱生活的人们,正在跳舞,
也有三三两两,隐入梧桐树下,谈情说爱。
这个尘世,我不想惊动他们,
我只是随便走走,
随便让美好的东西复刻在生活之上。
夜空有美妙的倒影,
我有孤绝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