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毕俊厚
光芒
枯树。
老鸦。
黄狗。
衰败的村庄。
一家挨一家,一户挨一户。仿佛挨肩的弟兄
并排站立着。
缺劳力。缺技术。缺资金。
因病。因残。因灾。
一项项表格,写满黑洞。
每一张登记表,对应着一堵破风的墙。
包村干部。第一书记。扶贫队员。
真金,对应着火焰。
打铁,对应着自身硬。
政策兜底。产业扶贫。亲民。惠民。
灰暗的窑洞里,“五证一册”发出
熠熠亮光。
我一脚迈出贫困户低低的门槛时
破败的矮窑,仿佛一下子
直起了腰身
愚公
月光再一次泻下来。孤独
仿佛一根坚硬的骨头,长在月色中。
隔壁孙大爷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将
夜色中,黑暗的部分,一层层压紧
忽明忽暗的烟火中,他扳着指头
像是在搬动一座五指山。
扶贫的号角,吹响了。他要像愚公一样
带领他的儿孙们,描绘锦绣山村。
当夜色再暗些的时候,孙大爷手指间的火光
忽然变的异常明亮,似乎成了一盏
指路明灯。
白纸书
整个上午,我都在重复着一件事
电脑上输人名,输籍贯,输贫困程度
输脱贫出列时间
好像我是叱咤原野的羊倌,把一群有着欲望之草的羊
撵向一片想象中的草地
每填完
一户,都会如释重负。
比起白纸上的黑字,我算得了什么
比起羞涩感,我又算得了什么
比起我一连串写下的名字,内疚之心
远远大于我的疼痛
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太阳的光泽逐渐有了层次感
先是在村口的树梢上,做了停顿
然后,像一位慈善的老人,用内心的温热
呵尽铁钟上积蓄的霜气
当阳光一步跨到屋顶的时候
整个山村,一下子镀了一层金光闪闪的铜釉
村东的李老奶奶,失明多年。一块块光伏板
仿佛种植在心底的晶太阳,彻底打开幽闭多年的黑暗
那么多贫困户,都在种太阳。他们都成了
离太阳最近的人
搬迁户
他们多像一根藤蔓上,结下的几颗
苦瓜。他们,多像在皱褶里生活的人。
一水的黑。
一水的,佝偻着腰脊。
一水的,用盐巴熬煮着日子。
如果春风不来,他们宁肯荒死山头
如果,雨露不来,他们宁肯为自己掘下深深的坟墓。
从大山里走出来,他们贴上鲜亮的标签
——搬迁户。
我在走访的时候
路边,一棵歪歪扭扭的大柳树下
正开着几十朵幸福的小花
下乡日记
三月一日。晴。天空吐着金子。
街道上,几个抱着长长扫把的人
像是刚刚从清朝归来的故人
尘土在飞扬。落下去,依然是清朝的尘土。
村庄是安静的。墙角下的老人和瘫卧的牛羊
他们都在反刍。岁月被他们破碎的牙齿
嚼的粉碎。他们慢慢吞咽着。
温暖的阳光,像一张巨大的筛子
一遍遍在过滤
在坍塌的老房前,一只猫从容地穿过
它不留足痕的脚步,让我想到
这个村子里先行故去的人,脚步也是那么从容
但是。我却惊慌于抬高头颅
一抬头,就有一把绣迹斑斑的铁锁
压在眉间。再抬头
就有一部破乱的村史,压在心头
风都吹不开
贫困户
多像一只蛹。依附在树林
丛叶之间。多像是正在化茧啊!
自行咬开一条生路
蜕掉一层又一层的皮。
明明知道,蛹衣里包裹着乡愁
还要撕裂。明明知道
无论进化论,还是退化论
都要在无休止的疼痛中
忍受腌渍,分裂,变异。在
暗黑的蛹衣里,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着
倔强地生,也倔强地死。
明明死都死过了
还要紧咬住一根稻草不松口
你瞧啊。蛹衣在破裂
正经历千万次的磨难
破茧成蝶。它们的进化
多像一个个贫困户
在经历着史无前例的进化过程
与聋哑贫困户交谈
怎么与他们交谈呢?他们沉默不语
如同陌路。他们像一只只敲不出声音的
牛皮鼓。
如果在午后,一条黑影偷偷爬上他们的肩头
在他们成年累月压弯的脊梁上,猛拍一下
往往,他们会情不自禁地,扭过头
冲西斜的夕阳憨笑,或者,冲一只,来路不明的
蝴蝶,伸出关爱之手。
我站在一旁,曾经目睹过,这样的场景。
因为失语,聋哑,结结巴巴,在无声的世界里
任凭花开花谢。任凭岁月的沟壑
轻易地夺走他们的珍藏。
有那么一刻,我却发现,那些心存恩赐的聋哑人
他们不再像空谷里的回声,他们不再失去阳光
在他们的手势里,充满温暖的金子
造访十三号
夕阳闪现,十三号村提前暗了暗
其实,日头不过是被高高的青山阻挡
本来我几次闪出出山的念头
面对一群坦诚,真挚,温厚,善良的贫困户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年轻的村支书,在滔滔不绝,尽数村庄创业史
几位贫困户端来吊蔓西瓜,草莓,
油桃。脸上堆着灿烂的笑意
他们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们
“这是自家地里结出的金蛋蛋”。
座谈似乎很顺畅。一群“泥腿子”
竟然满嘴都是高科技的新名词
无土栽培,转基因嫁接,膜下滴灌,生态链
零度以下经济——
鲜活的词汇,听着竟然如此妥帖。
日暮西山。
向窗外望去,远山,薄薄的一层雾霞,缭绕其间
松涛暗绿如黛,夕阳灿若佛光。
这个时候,窑洞宾馆灯火通明
又一批造访的游客,远道而来
其时。夕阳落尽。
浩大的天幕上,群星璀璨
与闪烁着人间灯火的十三号村,形成
严密而完整的呼应
访二道背
走了很多的路,才到了二道背
磕了很多的头,才上了大青山
第一次,我随驻村工作队进村
黑漆漆的一根道,打了无数个死结
那些贫困户,都像栓在绳子上的蚂蚱
他们被折叠在山的皱折里
翻过一面,又一面。仿佛一部
破旧衰败的古书,透着沉重
挥之不去的暮气
几年后,我还是随驻村工作队进村入户
车子飞在半空。仿佛一只只幸福的铁甲虫
在攀岩走壁中,抵达世外的桃源。
折叠的山脉,依次打开
花团锦簇般迎来飘动的春风
画轴里的那些人,满面祥光
我所能看到的,几乎都是从心底盛开的笑容
尘世记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就会
去想一些往事。就会
在发黄的日历中叹息
在七甲山,我的帮扶户,王老奶奶
一个几近失明的人,她用枯瘦的手
送走她的老头。又送走
她工地上,失事的儿子。在她蓬乱的白发里
隐藏了多少不愿提及的忧伤
我该帮她些什么呢?
破败的窑洞,压迫着她佝偻的腰身
无助而混浊的目光
推送着一个个暮色中的黄昏
连续几十个上午或午后,驻村小史书记一直和我去走访
一直和我修整时间带来的创伤
己是初春,蛰伏的昆虫,慢慢在苏醒
深埋在泥土中的人啊,我需要
一点一点抠开尘封的岁月
凿出小小的孔,透进无穷的,温热的光明
下乡记
那天,偏午后,我们一干子人下乡。
田野泛着一层油光,薄薄的雾岚,
均匀地浮在半空。
村子的街道又宽了几寸
几只鸣叫的公鸡,头顶一团篝火,
在悠闲地踱步。懒散的羊,不停地咀嚼着
树缝中漏出的光阴。
几头牛,几条驴,几圈猪。柴爿,栅栏
雕花木门下,村东头的贫困户大娘,正拉琴似的,纳着鞋帮。
轰鸣的交响乐,仿佛一群鸽子,从屋顶跳到树上
然后,扑楞椤飞向上空。
入户完毕。夕阳迈着沉沉的脚步
缓慢向西山蠕动。
而我们如释重负的心,宛若一颗颗夜星
渐渐布满天空
风车赋
走在坝上高原,目光随时会被
那些白色的大鸟惊到。它们站成一排。不,
它们站成一排排,在风中,
抖动着翅膀。
如果,我们的车子停下。风车会
转动的更快,更从容。
如果,我们的车子,极速行驶,
身后,会有无数只,白鸟样的风车,紧紧追赶。
偌大的高原,空旷,寂辽。
湖蓝色的天空和碧绿的大地,被白鸟高高撑起。
而我忽略的部分
恰恰是,风车背向的那一面,
淡绿色的水墨中,涂着红砖,黛瓦,小桥,流水
和人家,一幅和谐的画面。
帮扶记
不知是第几次进村了。
不知是第几次盘腿坐在帮扶户张桂的炕头上。
每次,我前脚踏进家门,
张桂的媳妇就撩腿下地生火烧水。
还把几个罐头瓶子,里里外外清洗一遍。
这让我很难为情。多次,
我对她说:我是来帮扶的,不是来添乱的。
可,他们就是不听。
张家媳妇,一边往灶间添柴,一边扳着指头,
给我数:村西的三老拐闺女,
到现在还坐在亮堂的大教室,
要不是你们帮扶,早回家喂猪了
村南的瞎大婶,祸不单行,
死了男人,自己还切掉半块乳,
要不是你们帮扶,她的日子该咋过呢?
数着数着,张大嫂落下两串清泪。
他们两口子也是因病致贫,
从县服装厂对接来料加工,一家人
才从一层秋霜一层雪的日子里熬出来。
我一边填帮扶手册,一边应和着,
脑子里却在暗暗使劲:
替他们找项目,上产业,早脱贫,快致富。
沉闷的气息,其实仅仅持续了几秒钟,
却是隔秋般难捱。时光,
流到这里,注定会有圆满的注脚,
伟大的场景,我想:都是从这样的一个个小镜头,
剪辑而成的。
纳岭新村简史
一百年前建村,先人们总是选择
依山,傍水,避风的地方。
泥土夯墙,柴草搭顶,麻纸糊窗,
石筑围墙,栅栏,小门,小院。
几只鸡,一头猪,院中央高高的柴草垛上,
卧着一条“汪汪”叫唤的大黄狗。
六十年前,纳岭村上游建水库,移民,
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
青砖红瓦,里软外硬,
张王李赵百家姓井然有序,
小小的村庄,至此有了轴心。
三年前,纳岭村划入易地搬迁,
破败的院子成为乡愁的标本。
高高的山岗上,轻风如徐,白云滚动,
仿古结构的二层小楼,鳞次栉比,
一排排,一层层,错落有序,
那些贫困户们,神仙似得住在云端,
时不时地,朝着京都的方向感恩。
变身记
我去的时候,一家人正围着电视
观看十九届四中全会现场实况。
说是一家人,其实,只有老俩口,
儿子在天津打工,女儿嫁到邻村。
这个憨厚的,见面只知道傻笑的贫困户王社明,
我实在猜不到,他咽下过多少苦和泪,伤和痛。
四处漏风的破窑洞拆了,
患精神障碍的妻子在村里广场舞大赛上,
终于舒展了难得的笑容,
堆的高高的梁仓,成为他们引以为豪的原因。
“小康”日子一场梦似得扑面而来,
日渐富裕的王社明,揣在心底的
那杆秤,似乎小小的秤砣压不住秤杆
而冒起老高。
拨钉记
骆驼沟拆迁时,贫困户孙启还坚持住在
两间破窑里。他有几十只羊要放
乡村干部磨破嘴皮,死活不肯搬迁
可是,这又是上边政策所不允许的。
怎么办呢?包扶的人一筹莫展
总不能摁倒牛头强喝水。
思来想去,大伙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
"钉子户"也有软肋。
断荒期,老孙启当生产队保管员,他娃多
为了家中不被断炊,隔三差五
悄悄揣生产队粮仓的苞米
当年,我的父亲还是生产队长
一来二去,发现了这个秘密,跟踪几回
果然逮了条 “大魚”。
接下来,戴纸糊高帽,游行,大小字报
老孙启从此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事隔几十年,耻辱像是无数根毛毛虫
爬在脊背,刺痒难捱。
那天,我陪乡村包扶干部劝迁
老孙启眼神躲躲闪闪,黝黑的脸
一阵红一阵白,汗珠子顺着沟沟渠渠的面颊
啪啪往地上掉。
一朝遭蛇药,十年怕井绳。
穷怕了的庄稼人啊,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们讲了“脱贫不脱政策”
我们讲了产业帮扶,入股
草莓分红,光伏分红,养殖分红,公益岗位……
事情出奇的顺畅,第二天
老孙启赶羊下山,搬迁,摘掉“钉子户”的帽子。
有几次,我在幸福安置小区
和他偶遇。
老头儿面带容光,言语之间透出底气。那时
他一手牵着宠物狗,一手提着MP4。
我仔细听,正是诸葛亮在城门楼
上演的一出《空城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