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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毕俊厚
草抱紧了身子
那时,秋尽了。天空消失了浮云
万里高空,风正在凝集。悲鸣的大雁,仿佛八百年前
游走的故人
在一处洼地,几匹枣红马,咀嚼着岁月的残枝败叶
偌大的中都草原,深陷在纸册的脆裂声中
尘世尚浅,一些人注定背负高远寂寥的星空
一些草注定返复着萧瑟和繁茂的命运
起风了。西北风加快了寒冷的步伐
荒野上,草抱紧身子。像是深埋地下的亲人,瑟瑟发抖
他们紧紧抱着一个破碎的瓦罐
安固里淖尔真的老了
安固里淖尔真的是有些老了
那些枯树,虫蛀后的牙齿
黢黑,脱落,漏着风
一群羊顺着挖盐古道扎进淖尔底
老远望去,像一群饥荒期的灾民
当往事浮萍样漂出水面
漏洞百出的天空,就会牢牢打上几块补丁
我的亲人已一个个走远
蔚蓝的湖光山色荡漾起人间的烟尘
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在淖尔边
净手,烧上一沓子纸币
但泪眼早已模糊,安卧在生命深处的安固里淖尔
像一枚枯黄的秋叶,隐藏起虚弱的躯体
暮色中,那个一生都在熬盐的人
暮色抢先一步罩住了她
沸腾的黑锅里,白色的盐末
正在结晶
燥热,让她冒出寒颤的蒸汽
虚无的灰烬,有着蝴蝶般的翅膀
偌大的安固里淖尔湖边
有多少这样熬盐的人,他们在
熬着命尘世中的骨头。一锅白色的盐粒
“哧哧”地冒着热气,即像续命,又像夺命
咸涩的泪水滋养着丰沛的水草
一个长久孤独的人,他咽下
多少苦水,自己知道
一片荒芜的原野,它缺失了多久的
雨水,天知道
如果你手中拿起一把锋利的长镰
去割草。哭泣声不止
只有草知道
在中都大草原——安固里淖尔附近,我
遇到一位老妇人。她
早年夭折儿子,中年丧夫,晚年孑然一人
当我谈到人世,她绝口不提苦难
——伸出弯弯曲曲的手指,指向远方
在淖尔的上空,游云止住了悲痛
淖尔里却装满她的泪水。固然咸涩
固然滋养着丰沛的水草和不肯屈服的人
拉骆驼
野骆驼从来没屈服过什么。当它从
你的身旁走过,高傲的头颅,目中无人。但是
只有安固里淖尔的辽阔,让野骆驼
停下了匆匆的脚步
后草地的沙路,一根被人翻卷的肠子
拉骆驼的人,吼开了莲花落子。他的背后
是滚滚的沙尘。阔大的蹄子
捥出一个又一个大坑,然后,被叹息声填满
在这苍凉的后草地,一再续命的人
他头顶一团鹅黄的落日,草顶着一颗露珠
一头野骆驼,孤旅中的亲人
在未知的尘世中,陪他走入墓穴的神灵
拥有灯盏,拥有星空
在这寂静的黄昏,我独自
走进安固里淖尔一一湖的中心
这是一个锅底状的磁场
柔软的细沙,形成不规则起伏的波纹
多少生命曾生存的地方
多少生命曾又消亡的地方
银色的月光漫过无水的湖底
我轻轻地走在上面
身后拖起一道前生的影子
在此消彼长的夜色中
村庄里的灯火,做为指引
渐次明亮起来
而身边凸起的礁石
有着人所不知坚硬的忧伤
水草,鱼群和我的祖先
站在对岸的尘世,相向而望
我们黙黙报以宽慰
在漆黑的夜晚,谁
拥有灯盏,谁就可以照亮星空
谁放下石头、锁链和棍杖
谁就是安固里淖尔慈善的上宾
人之初
一头卸役的老牛遭到肢解,另外一群牛
漠不作声。只有其中的一头,悄然流出眼泪
残醋的现实,常常警醒我,要保持
足够的仁慈和善心
在安固里淖尔湖边,一只断趐的百灵
目光呆滞,羽毛松散。悲鸣声像重重的
鼓槌,敲在我的心口
我那不懂事的小孙女俯身下去,轻柔地抱在怀里
她不住地摩挲,不住地惜护……
不知何时,我的眼角溢出温热的泪水
这是人之初的教育,这是
性本善的必然
我们的贪婪一再被验证
狼毒草再一次撬开干涸的草地时
安固里淖尔瘦小的冰面,蹲着几只不速之客
赤麻鸭和遗鸥如我年少时的模样
灰头土脸,懵懂无知
时间的鱼,已游走大半。水底的杂草
有的腐乱,有的蠢蠢欲动,暴露出
零零星星的绿意
倒影中,我手托下巴,仿佛逆流而上
的泥鳅,回溯生命的原点
生存的法则,变幻莫测。每个人来到世上
总有一小块立锥之地。但,自我消亡的
规律,终究要遵循和诺守
我能留下的,唯有皱纹,骨灰,石碑和白发
而安固里淖尔的沉默,验证着
我们的贪婪,狂傲和自私
秋风绝唱
勒勒车在雨雾中转动着巨大的轮子
车身过后,深深的车辙,很快又被透骨的秋雨灌满
那是五十年前的一个秋夜
我的父亲,赶着马车
刚刚过门的母亲,怀里抱着我那高烧不退的叔叔
秋雨不止。木车轮上的铁钉
在雨水的辉映中闪着逼人的寒光
一路上,父亲闷声不响
母亲神神叨叨地许愿祈祷着什么
在雨幕的尽头,一束闪电松开绷紧的山丘
勒勒车吱吱呀呀地,顺着光源
闯进更深的暗黑
秋风在绝唱,独狼的唳叫,加剧了雨的叙述
雨线像一根根拧紧的麻绳
鞭打着
荒滩上的草,无处躲藏的夜鹰和
车上的人
黎明时分,雨歇脚。曙光初现
在安静的大草原,谁能找到时光的钥匙
谁就能打开命运的枷锁
凝结的寒气,尚未褪尽
绝望中的人,试图抓紧一丝光亮
是多么的不易
哦,时光匆匆流失。时光像是一剂
遗忘的药丸
让痛不欲生的人,暂时得到微弱的喘息
大地暗生恻隐之心
在接近黎明时分,天空忽地又暗了一下
巨大的黑幕,仿佛一条扎紧口子的米袋
暗黑,持续了足足几分钟。突然,在遥远的东方
像是有根铁棍,撬开一道缝隙
柔和的光线,宛若一万条腆着白肚皮的鱼
挤身进来
——撒哈拉还是那么安静。我似乎听到,光
落在细沙上的沙沙声
在黑白分明的抛物线上,一颗红彤彤的火球,呼之欲出
光,迅速占领了整个沙漠
在我站立的身后,一条长长的阴影
仿佛大地暗暗而生的恻隐之心
落日笼罩着草原
深秋的草原,荒芜到了极致。
天和地像一个空空的口袋,
被一行南飞的大雁,扎紧松驰的口子。
暮色将至,拉骆驼的人走在干枯的草地上,
踩出清脆的断裂声。
他的背影,沿起伏的地平线,一直拖到,
西天边,草原的尽头。
落日越缩越小。仿佛含在驼嘴里的一枚野鸭蛋,
慢慢地,被苍茫,
一口吃尽。
天,暗了下来。巨大的空旷笼罩在大草原,
笼罩着下沉的落日,
和远去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