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事物镀上厚厚一层神韵(组诗)
文/毕俊厚
暗黑处一尊弯曲的身子渺小而自卑
散落在安固里淖尔四周的村子,得到
天然的恩赐。水草丰美,牛肥羊壮
生活在安固里淖尔四周的人们
他们守着祖传的秘诀,谦逊、倔犟而憨实
他们世代以牛粪暖炕、煮饭
他们世代没能走出同村联姻、婚配
傍晚时分,带着草香的烟雾,一再交织在一起
生龙活虎的图景,总会令一些人热泪盈眶
让另一些人忘乎所以
夜空高远而宁静,暗黑中
我的父亲背转弯曲的身子
捧起一垞风干牛粪,彻底陷入渺小的自卑之中
大雁南飞
马头琴又一次奏响的时候,天空
又高出了一寸
安固里淖尔的深秋,有着深不见底
的忧伤
当大雁一排排向南飞过
一丛芨芨草,它
紧紧抓住地皮。在死不瞑目的梦想中
一根根枯干又老去
恍惚之中,我听到走南闯北的中都人
那一声声咳嗽,震醒我
秋风中的冷霜
刷白了漂泊的骨头
安固里淖尔:风
所有的征兆都在消失
饿疯了的风,猛烈地揪扯着母亲
一绺绺的白发
那地皮上的荒草,屈从于风的淫威
那矮小的杨林,被拦腰斩断
扬起的沙尘,反反复复地堆积着
形成连绵的坟包
是什么原因,让裸着脊背的父辈们
种下密匝匝的荆棘、窜天杨、牛不吃
又是什么原因,让我一次次饱含热泪
望着空旷的中都,陷入内疚
孤独的牧羊人
寒风中,安固里淖尔像一柄巨大的口琴
演奏着人世间的《二泉映月》
红柳已脱光了身子,等待风的抚摸
一棵歪脖子树下,瑟瑟发抖的田鼠
喊不出一句完整的求偶信号
启明星在晨曦中隐去,必将
在下一个夜晚中升起。孤独的头羊
像是最后的王者,它要送走牧羊人
领回祖先们高傲的骨头
时光催促着我的父亲渐渐老去
枯萎了的安固里淖尔,内心的纠结,仿佛
泛滥的波涛,涌入我的心头
忽而渗透,忽而结盐
明亮的事物镀上厚厚一层神韵
谁能把高悬的明月揉碎
谁,就能把满天的星斗拼接成
理想中的王国一一安固里淖尔
附属在精神之上的疆域
不知在何时一寸寸滑落
似乎是悬念,就像那年寿寝的尊者
长久地闭上疑惑的眼睑
一张薄薄的麻纸,遮挡它的呼吸、音容、笑貌,和
断断续续的半声干咳
有多少苦涩,就有多少悲呛
古朴的草滩,失去了明汪汪的眼睛
仿佛久远的阿炳,在逆光处
寻找明亮的事物
在安固里淖尔
那是一个即将傍晚的时分。西尽
的夕阳,挥动着红色的纱巾
旷野里没有人。粗冽的风
和齐刷刷倾倒的野草,在相互撕扯着
我不能不提到那一群羊,它们在顶风吃草
我不能不提到那个牧羊人,在举目无亲的草原上
头,深深地扎进草中
大雪中的安固里淖尔
雪后,安固里淖尔彻底安静下来
一群羊披着纷乱的经书,踏过冰面
淖尔上,凝固着一层层原始的时间
那时,我的父亲拄着神秘的羊铲
打探着未知的尘世
少年的我,仿佛一根瘦弱的麻杆
缓慢地跟在羊群的后面
这地广人稀的原野,一次次
让我停下迟疑的脚步。但
很多次,父亲用羊铲抛出一连串的石子
毫不留情地击中我人生的软肋
最后的安固里淖尔
当淖里的水波一天天减少
母亲的抬头纹就一天天多了起来
圈圈碱渍,仿佛在伤口上
裹了一道道白色布条
那时,母亲已经很垂老了。佝偻的
腰身,还在为熬制一把盐巴耗着热血
那时,遥远的山坡上,一棵孤独的坟树
撑开虚张声势的绿荫
我痛彻地知道,或许,那就是天堂里的祖父
在对他的子孙们,发出一遍又一遍
祈祷的信号
安固里淖尔的雾
大雾中,安固里淖尔的样子彻底模糊起来
雾气和水衔接的部分更为密切
更为令人陶醉
现在,我的父亲要做三件事:
套上马车拉着我们到五里外的小学校读书
返程中,顺脚拉回马匹的夜草
路过淖尔,他要停下来,从宽大的腰间
抽出磨亮的烟袋
——父亲最为美好的念想,寻常又朴素
蹲在大雾中,看湖上的风景
看鸟群渐渐消失在沿湖的两岸
看远方影影绰绰的村庄,罩上一层层
迷人的白纱
看的久了,有时,他会稍微眯一个盹
生活的艰辛就会在飘动的雾岚中渐渐消失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急迫地赶回家
像一团雾,有了聚集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