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毕俊厚
天空之问
豆粒充盈于温润的泥土
长出小小的问号
磨亮的铁锄,悬于闲屋一隅
竖立着倾耳伏听的问号
成熟的谷物,醉心于
大地的血脉,羞涩成弯弯的问号
向日葵日复一日,追随光芒的事物
沉思于探索的问号
天地之间,万物的疑问
都有自我解惑的方程——
我们常常陷入谜团
生活的麻绳,在抽丝剥茧中迎刃而解
我们常常惊愕在自我的困顿之中
低垂的头颅,暗通天宇的灵感
捆绑在身的枷锁,必将自行脱落
我们常常在扪心自问中,得到天空的宽慰和谅解
悬而未决的疑惑,关联着天空的措辞
保持了不谋而合的一致
族谱图
晚饭后,闲暇无事,随手抽出一本
落满灰尘的初中《中国地理》。忽然
翻看到一张中国水系图。彩色插页上
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深红、浅红、淡红
浓重不一,蚯蚓样的线条
越是浅的细的,河流越是短小
越是粗的,色彩重的,河脉越长
最后,在中国水系图上形成两条父母河
凝望中国水系图,仿佛一部完整的家族图谱
我的高祖生下我的祖父和二祖父
祖父母生下我的父亲和二叔三叔四叔
我的父亲母亲生下我们姐弟四人
到了我这一代,我和妻子生下两个儿子
作为延续,大儿又生育了我的孙女……
回溯家族血脉,像是一条逆行的河流
越是往后,分支越多。父族像是一条明线
而我的儿媳、妻子、母亲、祖母、曾祖母
她们像是一条暗线
明线与暗线在不断的交融汇合,相互映衬中
完成了一个家族大系的蓝图
现在,我隐隐约约感到
在这个古老而文明的国度,遍及炎黄一脉
正是由一条条如我家族一样的血脉河流
形成延绵不绝的人类长河
而父系与母系,恰如长江与黄河
相互依傍,又各为源头
不断奔腾喷薄在祖国的身体中
一直在
闲来无事,总喜欢与不到两周的小孙女
聊天。每次,她刚刚按下接通键
随即,又按下挂断键。如此往复
一次,小孙女意外地向我发起视频
接通后,屏幕里阳光灿烂,天空湛蓝
一大片杏树开着雪白的花朵
花海里,我的小孙女穿着粉色上衣。她拖着长长的奶音
笑眯眯地喊爷爷
意外的是,这次她竟没有挂断
一边玩土,一边朝我说着鸟语
她说一句,我应一句
究竟她说了些什么,我需要歌德巴来猜想和破译
我们一直聊了四十几分钟
如果我们一直聊下去
她会变成小公主、花季少女
我会变成她无话不谈的铁闺蜜
时光在这一刻流的似乎很慢
但,一直在……
如果我们一直聊下去。我会接受
平庸而幸福的一日
余生
四月中旬,一个周末的午后
懒散的阳光,持续送来古旧的暖意
我在后院修整苗畦。
脑梗三年的母亲,折叠在坐便椅里
嗮太阳。去年收割后的玉米杆
已被邻家的羊做了饲草。几十株
没来得及收割,它们孤灵灵地站在那里
在乡下平庸地过完大半生
这是头一次挖玉米茬
之前一直都是母亲和妻子劳作
意想不到地发现,一锹下去
它的根须丰富发达,牢牢地紧抓着地皮
密匝匝的根须蓄着满满的泥土
那些出世后的根须,短暂的光芒
像闪电的影子,做了自我了结
这让我想到,父亲临终时,攥紧的手里
握着的那一把黄泥炕土
三十多颗玉米茬悉数刨出
堆成一堆
我认真地磕着土,像是
一个灵魂在与另一个灵魂认真的对话
它们曾经吸允着雨露、养分、肥料
攒足够的精力,让一株玉米
成长、抽穗、扬花、结上壮实的苞米
现在,它们已是一堆遗弃之物
青嫩的秸秆,抽干了水分
干瘪的躯干,失去了生机
坐便椅里卷缩的母亲,一直默不作声
呆呆地看着我。像是呆呆地
回想着一株玉米走过的余生
独思
暮色时分,昏昏厄厄的一日
终于得到收场。我独自坐在村口
那株古树下的大青石上,怀想
远山渐渐呈为轮廓。迷雾中,那鸽子般的
白灰色化为浅黛。最终,大马群山的
余脉,如一只乌鸦扎进了浓稠的墨海
夜观阡陌的迷津,和隐秘中虚幻的星群
我像尘世之外的一尊石像,得到片刻的安静
而每个人都是饱受鞭打之苦的陀螺
穷尽一生,都在寻找自我的修为和平衡的道场
半生已过,草木没能走出生死枯荣的轮回
仿佛萎褪之心在每个春日里
被大风唤醒,又在秋尽的暮气中昏昏沉睡
时间的手掌从来是公正的。它
一直在暗中拨动着我们的步履
即便蹒跚,却能掌握着向前的方向
即便身不由己,向上的意义
主宰着我们微不足道的力量
不曾松懈
父亲是一件青铜器
我曾多次在夕阳落尽之时
眺望那一大片麦地。金黄的浪潮
涌动着父亲大汗涔涔的脸
他挥动手臂,优美的曲线
与落日的弧度保持着高度的一致
他从来不认为劳作是一种苦痛
在自我救赎中,弯曲的身体
可能是最好的修行。我知道
渗透在父亲衣衫上的汗渍味
具有象征意义,我甚至并不反感
带有黄铜味的衣物
每一组纤维里隐藏着血脉因子
也隐藏着无数个我。这是
经过无数遍岁月煎熬过后
向内而外开出的白花
就像一个人的生命密码,得到破译
新鲜的谷物也有着青铜般的色泽
它们依附着土地。而那一件件
汗渍斑驳的衣物,全家人的图腾
作为母本,依附在父亲笨重的
身体之上——那件古老的青铜器
小隐
又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太阳
从东山冒出头顶
新鲜的曙光,带着一团团吉祥之气
加持于万物之身
公鸡停止了打鸣
鱼群开始翻腾
树叶挂满晶莹的碧玉,涌向人间
祖母揭开了米缸
母亲为一群调皮的孙儿沐浴
妻子坐在灶前,掏尽旧日的灰尘
锅碗瓢盆的交响,多么像一家人亲切的交谈
这时候,白棉花状的云团开始移动
一根根炊烟像拧紧的毛线,向上攀升
尘世一下子活了起来
我端坐在高高的屋顶,看万千气象
人间太美妙壮观了。我要发声
此时太阳保持了足够的谦逊
它像一位饱经风霜的长者
抚慰万物
而我的父亲赶早从田间归来
浑身粘满亲昵的泥土
头发上缠绕着辟邪的草根
村里那些亲人们,也在忙进忙出
见面相互致意,说话温文尔雅,恭敬而谦逊
他们一个个的日子如细水般长流
小富不起波澜,大贵以善为本
他们仿佛都是放下身段的江河之水
安于淡然,又归于小隐
偶得
一个下午,我在厨房择菜。
突然,一小团青翠的东西擦着我的手掌
滚落到地面
它是一条菜青虫。
它惊慌地向四处逃窜。
其实,我无意揭开它们卑微而隐秘的生活。
它也在无意之间窥见了
我的窘迫和无奈
多么相似的两条菜青虫啊。
在狭路中得到相逢,在绝境中相互宽容了对方。
生存法则
临近午夜,滴答的闹钟声
越来越响。浮躁之心忽然像泄洪之坝
高悬起沉重的闸门
暮色寂寂。尘世犹如巨大的黑网
吞吐着斑斓的灯火。那穿梭不绝的铁虫
仿佛一尾尾过江之鲫
孤绝而奋不顾身地逃往生存的汪洋
人生本来亦如鱼虾的一生
在不断的蚕食、对抗、争夺中
得以生存。在循环中优胜劣汰,求的平衡
人生没有容易的过客
灭则如尘埃。生则如磐石
这让我想到躲在黑暗中的父亲
他一生都在刀尖上舞蹈
经历着艰难、困顿、挫折
他一生都没有放弃小小的执念
那怕双手紧捧着半口金黄的干粮
现在我已习惯了夹缝中夺食
面对茫茫夜色,如水般的寒凉
刮痧
又一次接母亲来家,是半年前的事了
她偶感风寒,却不舍得吃药
非要用多年前的土法子,自己刮痧……
脑梗后,她手脚不太灵便
我强硬着态度,要为她理疗
终究,没有拗过倔强的母亲……
其实,我明白,她是不愿意让我
看到她干瘪的身体……
她吃力地一点一点刮着自己
在一条条明显的肋骨间
挖出对应的红斑,仿佛一匹干瘦的斑马
我带刺的目光,让母亲感到不适
她半披半挂着棉袄,几次脱落
几次匆匆拽起……
她慌张的神色,几次逼红了我的面颊
隐隐约约中,我看到两条空空的乳房
像五十年前,拮据的日子
她常常站在生产队粮仓外排队时
提着那两条空荡荡的粮袋……
岁月匆匆而过,她的子女日渐富足
而母亲的粮袋越来越空
仿佛随时会撤走,随时会托举着她的身子
飞离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