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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毕俊厚
静物
山巅下,囫囵村像一头累瘫的瘦牛
黑乎乎的部分,是矮屋,牛舍,鸡笼和猪圈
白的部分,格外显眼。影影绰绰中
透着朦胧之美
隐身在村里的人,都是帝王。一日三餐
吃素食,饮甘泉,食五谷。荷锄下地,暮晚归乡
年少者,身魁体壮。年老者,鹤发童颜
独门,独院,半爿柴扉。邻邻相连,又互为帝国
邻有界,而心无疆。静物里
有一样东西,格外扎眼,摄人魂魄
偏厢房,空悠悠地透着孤独和寂寞
神圣肃穆的素棺,心平气和地躺着
仿佛一幅虚无的镇纸,让神鬼不敢靠近
每一片黑陶都是一处老年斑
一个村子夹在两山之间,生成严密的隐敝性
两座山,仿佛是它的手臂,有合拢之意
也有伸缩之力。我喜欢站在村子的
外缘,看升腾的炊烟,和来来往往
不断走动的亲人。这样,多少让我空乏的内心
充满安全感
如果往前数,囫囵村属屯兵之地
沿河两岸,墓群裸露出历史的斑点
像一个百岁老人一片一片的黑痣。我
不理解为病灶,把它们看成活着的陶片
我的出走,并非背弃村庄
我的回归,却是叶落归根
这些年,每每在我身体某一部位
隐隐作疼之时,我都会捧出一片黑陶
捂在胸口。像是把一个胆怯懦弱的人
重新安放在子宫里
大寒词
寒冷无序。草身发出断裂之音
在大雪下,背光的人,抱紧身子
鸟的叫声,清脆而易折
比起山顶一棵孤傲的古槐,他们
同样在等待援军
这是大寒的日子。群山,仿佛身披重孝之人
前来哭灵的风,怀里藏着凄泯
怀揣马蹄铁的异乡客,正日夜兼程
他要赶在寒气旺盛之时,点亮几万盏小桔灯
融化凝固的季节
巴黎圣母院
现在,这个女人已熟睡了。
如果没有镇静剂,她可能会疯死的。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的小儿子,
仿佛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鸟,被撞飞。
肇事者,没有留下活口,更没有留下死口。
不提也罢。
一个失去孩子的女人,如何让她像圣母一样,
慈祥。你不妨去巴黎看看,去,
圣母院看看。
她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从圣母画像上,
走下来的那个女人
微烟散尽
微烟。
小,瘦。细若游丝,不易察觉的
烟岚
我的祖母,比一缕焑,还要瘦,还要小
她吃斋,念佛,点香炉,供祭
熬到八十八,乘一缕云烟
到了天堂
母亲偏偏不信那一套。她敬灶台,信火神
奉承五谷杂粮。微小的火苗
常常让一口黑锅,沸腾出十里香气。微烟下
母亲泪眼婆娑,昏暗的矮屋里,洋溢出
幸福的甜蜜
父亲却是谨小慎微之人。一生
惧火,惧烟。像个吉祥物
那一年,父亲离开。火化工
从炼炉里端出一捧骨灰,热气尚存,余温尤在
轻轻的一缕烟,莲花样
倾刻四散
我伸出双手,想接住,聚拢在一起
生怕缘份散尽,从此不会再来。可,掌心里空无一物
只有微妙的温度,留到至今
幽闭
我在说出幽闭。是的,幽闭的幽
幽闭的闭。就像突然关上的一扇门
黑漆漆的。光,透过门缝,挤进来
那个夜晚,光忽然散了。仿佛父亲
松开的手指。光,在他紧攥的手指间
慢慢脱落。我意识到,死神的
光临。死神从我面前走过,侧着身
紧贴我沮丧的表情。我微微感到,有一阵风
挤出门框。我甚至责怪母亲
门,是不能敞着的。一个虚脱的灵魂
很可能会夺门而出。六年了,我总是
习惯将父亲幽闭在一间黑屋子里。密封的
百毒不侵的,任何微小生物,都不会打扰
他的宁静。每逢清明,我会带上足够的盘缠
鲜花,带上幽闭之心,给坟头培土。我是想
储存光,让颤栗的身子,得到短暂的安宁
给坟头拨掉荒草,我是想
让幽闭的心,在这个阴冷的日子
打开一条通往尘世的路径
星星一直住在天上
夜晚,我带着孩子们数星星。一颗,二颗
三颗。数着,数着,一颗星星,忽然
拖着长长的尾巴,滑出天外
孩子瞪大星星般的眼晴,切切地问
那颗星星,为什么要离开天空?
“她可能要去妈妈呀“
"那,她的妈妈不在天上吗?”我无言以对
月色如练。梦中,我飞到天上。那么多星星
那么多星星的妈妈,她们依偎着,辉映着
我看到,其中的一颗,那么亮,那么像我的父亲
我刚想伸手,梦醒了。瞅瞅窗外深遂的夜空
星星一直住在天上
青蛙也有着赞美者的天赋
在寂静的早晨,青蛙叫出了声
她破喉的歌唱,让所有低吟者陷入尴尬之境
一个丑陋者,她无视同类和异类的冷眼相观
蹲在背黑的一面,以独我的高度,发出宣言
我何尝不是这样,穷尽卑微,弱小,与人世间
所有赞美者,站在一起,形成宏大的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