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用水泥墙围起来的假山上,猴子们吱吱呀呀地叫着,跳着,好似和墙外的孩子们针锋相对地吵闹。寸草不生的泥地上,几只褚红色的亚洲象无所事事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长鼻子就像沉甸甸的橡胶管子,不时甩到背上。一只纯白的老虎被关在笼子里,虎目微闭,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在努力追忆它在印度的某片丛林中度过的遥远时光。受到同样礼遇也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显得邋里邋遢、神情疲怠,不紧不慢、来来回回地踱步,偶尔瞪一眼用矿泉水瓶敲打着铁栏杆的几个游人。
这是一家动物园,一家位于市中心的本市规模最大的动物园。
景兰挽着江城的胳膊,谁都看得出这是一对热恋的情侣,事实上不久前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此时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就是如胶似漆。景兰不知道江城为什么要带她来这儿,当然,不论为什么,不论来这儿或者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只要她和他在一起,这就足够了,快乐着他的快乐,幸福着他的幸福,这就足够了。
江城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为景兰讲解各种动物的习性,显得兴致高涨。后来,他带着她走到狼的领地。隔着栏杆,景兰看到十几匹或卧或立的灰狼。“它们看上去,真的挺像狗。”景兰随口说。
“狗?不,如果说狗和狼是从相同的模子里造出来的,但它们的天性却完全相反。狗,随时等待主人的命令、忍受虐待、忘记虐待、没有任何报复的信念,只知道讨人欢心,也只配作人的宠物,它们根本不配与狼相提并论,因为它们身上只有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奴性,永远不可能具有一匹孤独的狼身上那种高贵的气质。”
江城言词激烈,景兰兀自心惊。他一向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她不晓得他今天何以一反常态。她识趣地闭嘴,没有男人喜欢聒噪的女人。
一个黝黑、瘦小、形容猥琐的男人走过来,把手里拎的东西从栏杆外扔进狼区。——动物园喂食的时间到了。景兰看得清楚,那人扔进去的都是活物,有鸡有兔子。一匹半卧着的狼突然以一种令人惊叹的美丽姿态弹跳起来,在空中稍作停留之后,它轻盈落地,并在落地的同时流星一般扑向那只蹒跚几步咕咕叫着想要逃生的鸡,一口将它叼住,几乎在同一时间内用两只锋利的前爪死死地夹住了它。眨眼的工夫,那只鸡已被狼撕扯着狼吞虎咽了,一股血腥味迎风飘来,景兰禁不住心里突突乱跳,仿佛感觉到那匹狼一双大眼睛发出的阴毒的光,仿佛她自己就是那只无辜的、注定要成为晚餐的鸡。
落山的彩霞像是从群狼的领地上飞溅到天空的一缕缕鲜血。一群漆黑的鸟飞过来,是乌鸦吗?它们刺耳地鸣叫着,忽然坠落,斜刺向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梨树上开满了冰清玉洁的梨花,一个穿浅紫色长裙的年轻女子站在树下。女子背对他们站着,景兰觉得那背影十分眼熟,像谁呢?对,像她最好的朋友,方萍。那女子像方萍一样,也有一头浓密的微卷的长发,也有高挑的身材、玲珑的曲线。当然,她不是方萍,方萍不可能在这里出现。想到方萍,景兰心里漫上一种同情,沉浸于幸福中的人对苦苦追寻幸福的人通常都会慷慨给予的那种同情,因为方萍的运气实在差了些,她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她又不喜欢。景兰出嫁的时候,方萍毛遂自荐当伴娘,在抛花球的环节她把花球准确无误地抛给了方萍,真希望新娘的花球像传说中一样带去爱的幸运,让方萍成为下一个成功出嫁的女孩。
江城有力的手臂揽住景兰的腰,“兰,你冷吗?”
“我不冷,只是,有些抖。”暖风拂面,她奇怪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你最近又胖了,知道吗?娶了你,我真是没面子。你胖得简直像卡通片,你的小眼睛笑起来就成了一条缝,简直无可救药,偏偏你还喜欢没心没肺、傻呵呵地笑个不停,你居然长了双下巴,不,准确地说是三下巴或者四下巴,我最讨厌双下巴的女人,从小就讨厌,因为这种女人看上去一脸蠢相。你那些过剩的脂肪如果堆积在屁股上,还好些,偏偏都堆积在你的肚子上,不认识你的人一看你这超级无敌大肚子,以为你至少四十岁以上吧?说不定还要关心一下,问问你孩子多大了吧?”
景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刻薄的话怎么可能出自她新婚的丈夫?她想,他是开玩笑吗?这个玩笑一点不好笑。这时江城摘下墨镜,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睛,曾经让她那么迷恋的眼睛,在她印象中总是荡漾着似水柔情的眼睛现在冷冷地注视她,那目光像刺刀似地刮在她脸上。
江城皱了皱他漂亮的浓眉,继续说:“你吃东西时候那副馋相,真让我觉得你前世是个饿了几天几夜的饿鬼。对了,昨天晚上你吃完香煎小龙虾,居然还意犹未尽地吮了吮你那肥嘟嘟的食指,如果当时我把那个镜头抓拍下来,传到微信朋友圈,点击率肯定超高,分分钟就火了。”
“你……”景兰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她刚要说话,江城立即打断她,“我真服了你,你着装打扮的风格总能挑战我的审美极限,瞧瞧,穿一双蓝色的半跟皮凉鞋,挎包居然是大红色的,裙子呢,又是这么浓烈的草绿色,再说了,本来长个水桶腰,还学人家穿一件修身显腰的连衣裙,得,我还得谢谢你,让我长学问了,东施效颦这四个字,我现在总算明白是啥意思了。”
景兰觉得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像一根通了电的树枝。她不想听下去,一个字都不想听,但江城的话一字一句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耳膜,她觉得肺叶上像扎了无数根针,每一次呼吸都在疼。又怎是一个疼字了得!
“你光是胖,光是蠢就算了,而且还笨得出奇。上次你那么虔诚地翻着烹饪书给我做了一道红烧鲤鱼,我怎么吃来吃去都是土豆味?我琢磨着这条鲤鱼估计是吃土豆长大的吧?胖、蠢、笨,难得你三样都占全了,当之无愧的三好学生嘛,哈哈。”江城干笑两声,煞有介事地扳着手指算。
“我今天才明白,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根本一无是处。那么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难道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非娶我不可吗?”景兰湿漉漉的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光芒,有一把火随时要烧到江城身上似的。——这仇恨是从哪里来呢?若没有爱,又哪来的恨?
江城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温情而残酷,然后凑到她耳边,柔声说:“亲爱的三好学生,你很快会知道答案的。”顿一顿,又说:“现在我可没时间和你费话了,瞧,我的女神来了。”
晚风拂过,梨花飘落,似一阵美轮美奂的梨花雨,几片残花落在树下女子的长发上,女子盈盈转身,款款地迎着江城走过来,是方萍!饱满的额头,水波潋滟的眼睛,线条精致的高挺的鼻梁,丰润的唇,楚楚可怜的尖尖下巴,世界上不会再有相同的一张脸。她化了浓妆,有点俗艳。但是无可否认地,她整个人魅力四射,好似刚从天方夜谭里走出来。景兰想,此前自己怎么会没有认出她来?真是讽刺。难道被江诚言中了,自己的IQ真是接近以愚蠢和肥胖著称于世的某种动物?景兰犹疑不决此时是否应该像电视剧里经常设置的桥段那样,理直气壮地拦住这个第三者,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或者伤心欲绝地扑上去,跟她来个鱼死网破,甚至干脆将一瓶浓硫酸直接泼她那张沉鱼落大雁、闭月羞死花的惹祸的脸上——前提是现在能找到浓硫酸。方萍与她擦肩而过,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一丝歉疚,只是向她挤一下左眼,有点调皮地,好像他们在玩一个新鲜刺激的游戏。景兰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方萍用了什么香水,空气中蓦然飘浮异香,弥漫一种恣意浪漫的妖精氛围。
不知从哪里飘来节奏热烈的舞曲,江城和方萍踏着节拍跳起舞来,景兰此前从未见过的一种舞。他们舞得那么投入,一举手一投足配合那么默契,他的目光像蛛网一样柔软地粘在她身上,她的长发在风中四处翻飞,花瓶颈子一样的细腰摇摆摇摆,嘴角含一丝浅笑,很勾人的那种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景兰看着看着,眼前这一对舞者就像一帧最美丽的景致,她被吸引着,欣赏着,感动着,一时间忘记了心痛,忘记了气愤,忘记了仇恨,忘记了怨怼。
奇迹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江城那双修长的手上骤然长出一层灰色的细毛,细毛见风就长,转眼间他已披上一层茂密的毛发,他的胸骨发出铮铮清脆的响声,筋腱肌肉迅速丰满起来,衣服被膨胀的生命力撕成碎片,一条扫帚似的尾巴飞速成型。方萍的身体似乎也不甘落后,几乎找不到任何汗毛孔的细腻肌肤以惊人的速度被一身油亮亮的毛覆盖了,两只耳朵高高耸立起来。他们嬗变成铁臂钢爪的狼人!
两人,不,两个狼人的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心有灵犀地,两条尾巴缠绵地触碰,好似举杯相庆——干杯,为了今晚的新生!
刚才给狼群喂食的猥琐男又出现了,他不知何时也变与了狼人。他打开栏杆上的铁锁,躁动不安的狼群刹那间安静下来,他在一匹狼的头上摸了一把,好像狼头上装着个拉链似地,丑陋的狼脸倏忽隐去,一张人的脸,准确地说,一张年轻男子的眉目清秀的脸露出来,与此同时它像人一样站了起来,笑着说:“谢谢,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一个接一个,它们排着队,秩序井然地完成了嬗变的过程。江城和方萍以前是人,而它们以前是狼,那又怎么样?殊途同归,如今他们都是狼人。狼性获得空前的胜利,一个生机勃勃的狼人部落即将在地球这个古老的星球上崛起。
缺了一半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慢慢地向中天移动。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今晚的月亮是那么明,那么红,那么美,透着一股腾腾杀气的美。
江城纵身一跃,没有任何间歇地,像旋风、像闪电一样,几个起落他已站在毗邻动物园的八十八层的东方大厦的楼顶。对着那轮红月亮,他发出一声低沉悠长的嚎叫。万里无云,所有的星星都已坠落,幽蓝空寂的夜空下,那声狼嚎远远地荡开去,荡开去,仿佛是这片天地间最原始的声音,唯一的声音。动物园里的狼人像是听到了号令,齐刷刷对着红月亮可怕地长啸。一扇窗,两扇窗,这座城市数不清的窗户被推开了,里面影影绰绰晃动着狼人的身影。商场、超市、酒吧、咖啡厅、火树银花的街道、灯红酒绿的夜总会、四通八达的地铁、乌烟瘴气的地下室,到处都有拖着大尾巴的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的狼人。狼啸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成千上万的狼啸声融汇到一起,变成了浊浪滔天的黑沉沉的海洋。
疯了,疯了,这个世界已经陷入疯狂,景兰惊恐地想。可是,也许恰恰相反,她窥见了生活的真相,生活本来就是一部多幕的荒诞剧。善良而又可亲的爱因斯坦也曾说过“这个世界是一所疯人院”之类的话。
她的肩膀被轻轻揽住,是江城,已经变成狼人的江城。她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喊快跑快跑,但她的两条腿此时疲软得犹如香肠,一步也迈不开。江城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要娶你,当然不是喜欢你这一身肥肉喽。你说在我心目中你一无是处,这话不够全面,也不严谨,其实你身上还真有一件宝贝,一件奇货可居的宝贝,就是——你的心。那么赤红、那么鲜艳、那么饱满、那么明亮、那么完整的心!像这样的人心在现代社会已经非常罕见,几乎绝迹了。我寻找了很久,我找得好苦,找到的人心有的已经变了颜色,黑的、灰的、酱油色的;有的只有一个心形壳子,里面空空如也;有的早已变质,其化学属性接近一块坚硬的石头;有的伤痕累累、千疮百孔、残缺不全,甚至有的只是一堆碎片,怎么拼都拼不成一颗完整的心了,那也叫人心?实在太难吃了!吃那样的人心简直是对狼人的侮辱!听,你的心扑通扑通跳动得多么有力,我已经嗅到它散发出来的独特香味,有肉的香,有灵芝的香,有兰花的香,有沉香的香,总之,天上人间种种香味的混合,太诱人了!兰,你说过要把心给我的,我得成全你呀,你老公不能让你说话不算话”,江城的眼睛闪烁幽幽的绿光,咕咚咽一口馋涎,尖利的狼爪迫不及待地刺向景兰的胸膛。千钧一发之机,景兰终于下意识地跑了起来。
她跑、跑、跑,她的世界已经沦陷,她不知道在这狼人的世界她究竟跑到哪里才安全,她只是拼命地跑,本能地跑,慌不择路地跑。
“兰,你跑什么呀,快回来”,方萍亲昵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兰,到我这儿来,让我保护你”,江城温柔的声音时远时近地追着她。
景兰忽然发现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没有心跳。一片空白。
她不由自主地回头。
她看到一男一女两张无比狰狞的脸。
锋利的狼爪刺破她的胸膛,鲜血淋漓,钻心疼痛,她惨叫一声:“啊——”
在马尔代夫的一家旅店,景兰惊醒。她猛然睁眼,一张英俊的脸印入她眼帘,此时这张脸上写满柔情和关切。
“兰,你怎么样?做噩梦了吗?”江城问。
“是啊,我好像做噩梦了”,景兰惊魂甫定,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你呀,昨天玩得太疯了吧?不然怎么会做噩梦。明天是咱们蜜月旅行的第七天,你得悠着点,别玩得太累,知道吗?”江城用食指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头,像哄一个婴孩一样宠溺地拍着她的背。
春悄悄,夜迢迢,静谧像轻柔的纱幔一样包裹着他们。忽然,景兰问:“我最近是不是又胖了?眼睛显得更小了?”
“是啊,你的小眼睛笑起来就成了一条缝,简直无可救药,偏偏你还喜欢没心没肺、傻呵呵地笑个不停。”
景兰紧紧阖眼,她似乎睡熟了。她没有看见江城的眼神渐渐变冷。
黑暗中,江城的眼睛闪烁幽幽的绿光。
景兰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