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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继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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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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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的故事

一九五六年暑假,江建军随父亲回乡下老家探望年迈的奶奶。

八岁的建军从小在城里长大,忽然置身于一片青山绿水间,瞧什么都觉得稀奇。

这会儿他正在奶奶家的院墙外满头大汗地训练一头肥猪,他爬上猪背,想象自己像军人出身的父亲一样骑着一匹白马驰骋疆场、英勇善战。可惜肥猪对于由卑贱的猪升格为高贵的马并且是战马的诱惑却完全不为所动,它毫不犹豫地一甩小蒲扇似的大耳朵,让建军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一个背着破背篓的小女孩从山里的小路跑过来,背篓里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想必是她的弟弟吧,女孩被对着她冲过来的肥猪吓了一跳,慌乱中被路边的茅草绊倒了。“哇!”小男孩象征性地哭了一嗓子,即止,女孩马上爬起来,小心地拍拍膝盖上的土。建军明明看见她的手磕破了,掌缘处有细小的殷红的血珠渗出来,她好像一点不在意,只是心疼那条补丁摞补丁的裤子。建军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和这个不知名姓的女孩说点什么。女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浅浅一笑,跑了。跑出去不远,又回头看他——这一次,他发现瘦瘦的她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嗨!你叫什么名字?”建军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建军和女孩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温暖的时光。女孩叫赵兰花,比建军小一岁。他们跑到村后的南山脚下,那里有属于他们的“百草园”。他们一起抓蝴蝶,一起玩泥巴,也玩家家酒,建军当爸爸,兰花当妈妈,兰花的弟弟自然当儿子。兰花把树叶撕成细条,捡一堆小石子,收集红色白色黄色蓝色的野花,都用土里挖出来的破瓷片盛着,建军找到一个破铁罐装满山泉水,三个人便郑重其事地围成一圈“吃”酒宴。他们还爬上高高的山顶,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路,兰花每次跌倒都很快爬起来,她不让建军扶,也不让建军看她胳膊上新鲜的伤痕。她喜欢笑,山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乱的,她的眼睛漆黑明亮,小脸蛋上一边一个深深的小酒窝,他看着她笑得烂漫无邪。

建军要回城了,他慷慨地把一副小弹弓送给兰花。弹弓是父亲亲手为他做的,也是建军最心爱的宝贝。

兰花问:“你还会回来看俺吗?”

建军哄她:“一定回来看你!”男子气十足地拍胸脯,“骗你是小狗。”

建军走出去很远了,回头看见兰花还站在原地。黄昏,天边流动的火烧云,苍郁的南山,孤单的小身影从此在建军脑海中凝固成一幅温柔的图画。

一九七一年,江建军以知识青年的身份在父亲的原籍呆了三年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日复一日他却越来越感到前路迷茫,迷茫前路。三年前,村支书和兰花赶着牛车到长途汽车站接来他们这批知青。乍一见兰花,建军简直无法将眼前这个梳一根粗粗的长辫子、活泼、美丽、水灵灵的姑娘和记忆中那个瘦小的女孩重叠在一起。

兰花一把抢过他简单的行李,说:“等了你十二年,总算把你等来了”,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该说的话,脸腾地一红,笑了。她的眼睛漆黑明亮,脸颊上一边一个深深的小酒窝,这是他看到过的和他一起玩泥巴一起爬山的女孩的笑容。兰花长大变样了,只有笑容还在,这笑容让他没来由地觉得踏实。

兰花的美丽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来提亲的人把她家门槛都磨低了几寸。郑爱国(邻村村支书的二儿子)相中了兰花,请媒婆崔巧巧来说过几次媒了,谁不知道媒婆崔巧巧天生一张八哥儿似的巧嘴,死人都能让她给说活了,郑家也真大方,礼钱涨到八十块,另外还许诺六条线提软缎被面、六套件条绒衣裳(六件褂子六条裤子),这在村里也算史无前例了(用新世纪的语言说,堪称“土豪”)。奇怪的是兰花至今不点头。

北京知青刘卫国一脸的大惑不解,问江建军:“你说,兰花咋想的?”

江建军没好气:“你操哪门子闲心?”

刘卫国便苦着脸扛起一把锄头下地干活去了。建军担着给庄稼施肥的粪桶,走在长满野草的田埂上,扯开嗓子吼:“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其实他懂兰花的心思,兰花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是不一样的,好几次兰花来找他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兰花乘四下无人时偷偷塞给他的带着她的体温的煮鸡蛋,那味道是他一辈子也难以忘怀的,还有,在生产队食堂里帮厨的兰花给他盛菜时暗中加的份量,那微不足道的份量给他的辘辘饥肠带来多么宝贵的安慰,他怎么敢说他不懂?

秋风渐起,建军看着梧桐的黄色树叶在风中大片大片地飘落,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片,从此就算归根了。他去找了村支书,说他要和赵兰花同志结成革命伴侣,扎根小田村。

老支书一拍桌子,说:“好事儿呀。你小子眼光不错,兰花是个好姑娘。这事包在我身上”。

隔天老支书去兰花家找她爹赵大壮。赵大壮对郑爱国是一百个愿意的,偏偏兰花太有主意,当爹的也拗不过她,谁料到半路又杀出来一个江建军。不等老支书说完,赵大壮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姓江那小子细皮嫩肉的,枉长了一副好身架,他是会种地还是会养猪,会干木匠活儿还是会做泥瓦工?兰花跟了他,日子怎么过?难不成去喝西北风?”

老支书在他的鞋底上使劲磕了磕烟袋,慢条斯理地说:“你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咱爷儿俩关起门来说句封建迷信的话,我家祖传的麻衣神相,据我看,建军这孩子面相不俗,将来要成气候哩,兰花跟了他,指定能享福,错不了。”

赵大壮对老支书的话将信将疑,但是支书大小是个官,说到底老百姓在骨子里还是怕官敬官的,架不住老支书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撮合,江建军和赵兰花的婚事就基本定下来。

过了秋收农忙时节,兰花的四个弟弟一起出力,把江建军奶奶过世时留下的两间土坯房重新修葺了。1971年10月12日,小田村鸣放了一阵鞭炮,村里的大喇叭连续播放了《毛主席的兵最听党的话》、《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江建军就与赵兰花结婚了。小院儿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兰花的大弟(一九五六年兰花背的背篓里那个小男孩)在乡里当饲养员,将特意带回来的猪蹄褪得净净的,炖得烂烂的,酱得红红的,每桌上一盘酱猪蹄,着实为酒席增色不少;赵大壮好面子,咬牙买了一百五十斤地瓜烧,让大家放开肚皮喝。

一片欢声笑语中,建军却感到身后怨毒的目光,像一把利刃刺得他背心一片斑斓。他知道,那目光来自陈丹。陈丹是北京知青,比建军晚一年来小田村插队,不知从何时起陈丹对建军生出一种明显超越了革命友谊的青涩情愫,她把从家里偷偷带来的一本劫后余生的《呼啸山庄》借给建军看,在当时那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建军要结婚的消息传到知青点后,陈丹一脸鄙夷地问建军:“你看上兰花哪一点了?兰花长得好看,不错,可再好看她也就是一村姑。她不就是盛菜的时候多给你盛点吗?你的感情就值那小半勺萝卜炖白菜?”

建军暗叹: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果然。兰花“假公济私”的小动作终于还是被一针见血地揭穿了,像一只可怜的蚯蚓被扔在太阳下暴晒。

简陋的洞房里,兰花穿一件红彤彤的碎花棉布褂子,秀丽的脸被窗户上大红的双喜字映得红彤彤的,脸上挂一抹羞涩的笑,那深深的酒窝里盛得满满的是幸福,是快乐,是陶醉。建军坐到她身边,她紧紧依偎着他。“你和兰花能有什么共同语言?也许你可以试试和她探讨《呼啸山庄》。江建军,有你后悔的一天!”陈丹冰冷的话在这时猝不及防地在建军的耳边响起。

兰花钻到他怀里,柔声说:“俺自打七岁时见到你,就想有一天能做你的新娘。”

隔了一会儿,又说:“这辈子能嫁给你,俺知足了。”

一九八O年冬天,江建军从城里回小田村的家。五年前,他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作为工农兵大学生分配到市钢铁厂做了一名技术员,这两年全国上下提倡干部知识化,他凭着读过高中的文化底子,又下苦功复习了一阵子,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代职研究生,再过半年研究生毕业,他的前途就有了一层重要的保障。建军感觉自己的人生有了亮光,虽然时值万木萧瑟的冬季,他却有一种青春作伴好还乡的轻快心境。

刚进院门,兰花领着石头笑盈盈地迎出来。石头是他们婚后第二年出生的,大名叫江怀远,是江建军的父亲给取的。石头有点认生,躲在妈妈身后,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睛(这双眼睛活像兰花)好奇地打量这个似乎是从天而降的“爸爸”。

建军笑:“儿子,快看,爸爸给你买了新书包。”石头毕竟无法抵抗新书包的强大诱惑,走过去,被建军一把逮住,高高地举起来,转个圈,“好儿子,又长高了。”石头咯咯咯地乐了。又过一会儿,石头已经像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地缠着建军了。

父子俩又笑又闹的时候,兰花已经麻利地包好了芹菜猪肉馅儿的包子。

岁月催人老,兰花已不再美丽,细密的皱纹爬上她的额头眼角,由于常年风里雨里地下田劳作,皮肤变得粗糙,简直像老南瓜皮,腰身失去了昔日玲珑的曲线,此时穿着厚重的棉衣更显臃肿,只是脸上还时常洋溢着建军所熟悉的温暖的笑容。

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上炕桌,兰花说:“今天爸爸回来,咱家改善伙食。”说着,给建军碗里夹一个大包子,“建军,你多吃点,你天天看书,费脑子,得好好补补——俺在笼屉上铺了一层松针,这包子有森林的味道呢”。

“森林的味道”,建军在心里默念一遍,他的心竟柔柔地一颤,这几个简单的字里流露出的质朴无华的诗意让他感动。这些年来,他其实常常惊诧于兰花身上与生俱来的灵性。比如兰花给他写的信,兰花认字不多,遇到不会写的字,就随手画图来代替,她想告诉他家里的老母猪下崽了,“猪”字不会写,就画个憨态可掬的小猪;她想告诉他家门前的苹果树结果了,“苹果”不会写,就画一棵粗壮的树,大大的树冠,累累的果实,果子她用儿子的蜡笔涂成黄色,看上去像一树灿烂的金苹果。兰花的信他总是看了又看,看一遍笑一回,事实上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沟通的障碍,有时他想其实兰花的天赋很高的,如果她有机会读书肯定会成为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或者是诗人。

很晚了,石头已经入睡还紧紧抓着建军的手指,他害怕爸爸像上次一样在他睡梦中消失,等他一觉醒来再也找不到。建军任儿子抓着,直到儿子睡熟了,才轻轻把手抽出来。他感到心疼,又感到愧疚,是的,他总是忙于工作忙于学习,陪伴他们娘儿俩的日子实在屈指可数。

兰花靠在炕沿边的一摞旧衣服上,轻声说:“咱村的小学教学质量太差,石头上学快半年了,啥也没学会,倒打了几次架。”

建军说:“我正想跟你商量呢,你看,让咱石头到城里上学好吗?”

兰花眼睛一亮,说:“好啊”,顿一下,又说:“可孩子的户口在小田村,行吗?”

建军说:“咱俩可以办离婚——不是真离,是假离。按照政策,离婚了,孩子的户口就能随我进城,进了城,就能在城里上学了。”

兰花一怔,半晌没吱声,轻轻说:“先睡吧,容俺想想”。

这一夜,两人各想各的心事,都是辗转无眠。公鸡叫头遍,建军轻轻搂一搂兰花,说:“昨晚那事你不同意就算了,算我没说。”

兰花却问:“那事……俺爸俺妈是啥意见?”

建军差点冲口而出,假离婚其实是母亲给他出的“锦囊妙计”,话到了嗓子眼儿又自动转变为:“这事儿我还没跟爸妈提过,不过我想他们百分百赞成的,你也知道,文革时期爸妈受过冲击,吃了不少苦,现在他们都老了,就盼着早点把孙子接回身边。”

两天后,江建军和赵兰花提交了离婚申请。

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上,石头背着新书包(书包里除了书本还有一副小弹弓,对,就是一九五六年建军送给兰花的小弹弓),兴冲冲地走在爸爸妈妈前面,他那一颗幼小的心仿佛插上翅膀,早已飞到城里的新学校,新学校里有明亮的教室,有平整的操场,有亲切的老师,有友爱的同学,还有常青的树木和漂亮的花坛,这些他已经缠着爸爸讲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在他听来都是那么新鲜,那么令人神往。

到了车站,石头才知道妈妈是来送行的,只有爸爸和他一起进城。石头的一团欢喜好像突然遭遇了霜冻,他大声抗议:“不,妈妈跟我们一起上车,妈妈快走啊!”他像头小蛮牛一样使出蛮力拽住妈妈的一只胳膊,小脸儿涨得通红,徒劳地想把兰花拉上车。

形势突变,建军一时失措,只好哄儿子:“过几天爸爸就回来接妈妈,好不好?爸爸说话算话。”

石头寸步不让:“过几天是几天?两天、三天、五天?不!不行,妈妈今天就和我们一起走。”这是建军第一次发现石头性格中倔强的一面,如果从基因遗传的角度解释,这恐怕要该归因于兰花。

兰花恋恋不舍地摸摸石头的脸蛋儿,温柔的语气中透着少有的严厉:“石头,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娃娃了,记住妈妈的话:要勇敢,要坚强,要好好学习,要听爸爸的话。放心,妈妈会来找你的。”

石头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像泄了气的皮球,不闹了。

兰花又说:“建军,你不会变心吧?要是江建军变成了江世美,赵兰花就成赵香莲了。”兰花看过京剧《秦香莲》,对陈世美的故事如数家珍。她用的是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脸上也确实笑着,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的,却有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兰花,你怎么哭了?”建军一愣,问。石头也问:“妈妈,你咋哭了?”

“没事,风大,沙子迷了眼”。兰花低声说,带着掩饰不住的哭腔。

这些年来无论日子过得多么穷多么苦多么累,兰花从没掉过半滴泪,这是建军第一次看着兰花哭泣,无声地哭泣,他忽然感到一阵慌乱。那温热的液体从此在他的心上留下无痕的烙印。多年后他一次次回想临别那一幕,他确信兰花当时对事情后来的发展和等待她的运命已经有了清晰的预感,只是,她没有说。

建军顾不得周围有没有人看(其实也没人看),紧紧握住兰花微凉的手,赌咒发誓:“兰花,你怎么能不信我呢?我要是变了心,让天打我,让雷劈我。这都是为了孩子呀!”

大巴车绝尘而去,带走了建军和石头。

夕阳把兰花孤单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小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渐渐变成鹅毛般的大雪。地面、屋顶、梧桐树的枝桠上都像堆了一层厚厚的白砂糖,举目皆白,雪花飞舞,这个世界在转眼间有了一种童话般善意的气息,即使是错觉也是温暖的。

一个月后,江建军和赵兰花的离婚申请才被正式批复,两人领到了离婚证。石头的户口在年底以前终于转到了城里。

一九八五年,时任市钢铁厂副厂长的江建军无奈地看着江怀远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收拾自己的碗筷,然后旁若无人地钻进自己的小房间,那“砰”的关门声仿佛宣布了他这个爸爸被无情地隔绝在儿子的世界之外。

建军不禁悄然长叹,那个像小尾巴一样缠着他问东问西对他无限信赖无比亲昵的石头再也找不回来了。当然他可以自我安慰:儿子提前进入了青春叛逆期,这很正常。事实上,自从建军组织了这个新的家庭,怀远对他的态度就越来越疏远。建军甚至有点怕他——怕自己的儿子?这一点是建军绝对不愿承认的,可是每当怀远用那双酷似兰花的眼睛冷冷地甚至带着敌意地和他对视,建军总是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对怀远有愧,更对兰花有愧。

建军的现任妻子夏梦馨没有留意丈夫的情绪变化,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三岁的小宝牵动着,因为她正锲而不舍地打一场“吃鸡蛋”的攻坚战。

“小宝,来,张嘴,妈妈喂,很好吃的,很有营养的”,她举着小勺儿,注视小宝的目光中满是宠溺。胖嘟嘟的小宝犹犹豫豫地吞药似地吞下一口妈妈煞费苦心做的蛋黄泥,这一口让梦馨大受鼓舞,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小宝撇一撇小嘴,奶声奶气地扔下一句:“不好吃,我要去玩儿了,小汽车都想我了。”

调皮的小宝便跑到客厅那一片专为他开辟的玩具领地找他最心爱的玩具汽车了。梦馨不急不恼,又端着小碗追过去,“小宝乖,小宝乖,再吃一口,就一口!”小宝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歪着小脑袋和妈妈讨价还价:“你先喂小汽车,小汽车也饿了。” 梦馨对儿子百依百顺,“好,好,听小宝的,小汽车张大嘴,吃蛋黄喽。”

建军眼前触电般闪过一幅残破的画面:一个瘦瘦的一脸菜色的青年小心地捧着一个煮鸡蛋,这只剥了壳的鸡蛋不老不嫩,富有弹性,弧线优美,洁白,温润,细腻,完美,闪着柔和的光泽,还有种特殊的神秘香气(那香气来自送鸡蛋的美丽的姑娘),在这个即将享用还未享用的美好时刻,他愿意用他学过的所有美妙的词汇来赞美它。终于,青年开始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鸡蛋,让那种鲜、那种暖、那种香缓缓地渗入他贫乏的味蕾、敏感的神经细胞、正在闹革命的肠胃。那个青年就是一九七一年的自己。

建军就在这个瞬间突然暴怒,他重重地将碗往餐桌上一蹾,汤水四溅,洁白的桌布上顿时留下了斑斑点点的污渍,像被人们的脚步肆意践踏过的一片雪原。“喂什么喂?不爱吃就别吃!饿他三天三夜看他吃不吃?”他冲妻子和小儿子吼。

小宝从出娘胎以来何尝见过这样凶神恶煞般的架势?他被吓愣住了,愣了足足有三秒钟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梦馨心疼地抱起儿子又是哄又是拍,忙乱中不忘用她尖细的嗓音回骂过去:“江建军,你吃饱了撑的,发什么神经?”

一时间建军觉得这个家简直无法忍受,好像置身于严重缺氧的高原地带。他出门,下楼,走出钢铁厂的家属区,到路口处一家小商店买了一包烟,又慢慢往回走,走几步,颓然靠在路边一棵柳树上。

建军点上烟,深深地吸两口,再缓缓吐出。看着幽蓝的烟圈在头项缭绕,终至消散,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厂里举办的那次文艺汇演,又看见舞台中央正朗诵诗歌的她,又听见她悦耳动情的声音:“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那一刻的她,纯洁,高傲,亭亭玉立,像降落凡尘的小仙女。后来他才知道她叫夏梦馨,是新分配到厂里的大学生。那时厂里追求她的小伙子毫不夸张地说足以组成一个加强连,可她偏偏一个也看不上。工作之余她喜欢看书,经常找厂里的藏书大户建军借书,借了必然要还,一借一还,一来二去,两个人的距离不自觉地拉近了。

那一天,梦馨去建军家还书,恰好石头被奶奶接走了,家里只有他们俩。两人谈得兴起,从泰戈尔的诗到《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从文化名人的逸事趣谈到厂里的新闻旧闻,天地良心,当时两人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中间还隔了一张虽然袖珍但是足以构成安全防线的茶几,事后建军绞尽脑细胞也回忆不起来两人怎么就到了床上,他甚至怀疑那张古旧的床突然迈开四条腿向他们迎了过来(一张四条腿的床像一只猫一样自由行走的镜头在动画片里实属常见,谁规定它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偶尔发生一回?)究竟是人上床还是床迎人,这个问题实在说不清楚——生活中说不清楚的事真是太多了。但是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后来建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缩小、缩小,缩小成一张明丽如春的脸庞,缩小成一双仿佛注入了春水的明眸,在那个意乱情迷的刹那,他完全忘记了天,忘记了地,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他对另一个女人的誓言。再后来,也就是两个多月之后,梦馨让他看了医院的诊断证明,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一脸娇羞地说她“有了”,建军傻傻地问:“有什么了?”,梦馨白了他一眼,说:“当然是有了爱情的结晶呗。你想给石头要个妹妹还是弟弟?”建军彻底傻了,眼前两片鲜果肉似的红唇上下翻飞,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好像大梦初醒,江建军蓦然发现,雾霭、流岚、虹霓、清风、朗月、松涛、波纹,所有的美好都不过是一场幻觉。生活甚至不给他感喟的时间,因为一个现实问题已经逼近眉睫,那就是生活作风问题。毋庸质疑,这是一个最羞耻的问题,所有的人都宁可犯政治错误,而不愿意出生活作风问题,因为政治错误毕竟还是有思想的人才会犯的,而生活作风错误,那就等同于流氓了。“流氓”这个词太有杀伤力了,想到这儿,建军头皮一阵发麻,冷汗涔涔下。仅仅在三个小时前,车间主任找他谈了一次话,透露了组织上准备提拔他为车间副主任的内幕消息,此刻他甚至还能感觉到车间主任在他肩膀上拍的那一下,那恰到好处的力度,那传递出的鼓舞人心的亲切、爱护、信任和期许。“小江,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啊!”曾让他如沐春风的车间主任的话时隔三小时又一次在他耳边回响,不知怎么竟似有了一丝嘲讽的意味。在组织上考察他的关键时期却发生了这档子事,怪谁呢?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难道他像那只修炼千年的鲤鱼精,注定要功亏一篑,跳不过龙门?

这一年的年底,江建军和夏梦馨闪电完婚。

婚后不久,建军如愿荣升了车间副主任。生活似乎终于对他露出了笑脸,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似乎已经在他的脚下延伸。

没有人知道,每天他都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度过。他心里清楚,一旦兰花得知他再婚的消息(纸包不住火,这是迟早的事儿),只要她来他的单位一哭二闹,根本无需三上吊,假离婚的真相被揭穿,“背信弃义”、“现代陈世美”等等桂冠就非他莫属了,他的前程也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兰花啊兰花,现在她不啻是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随时可能引爆。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风平浪静,他感到庆幸的同时又觉得奇怪。这个谜直到半年后他遇见到城里来揽活儿的郑爱国才解开。郑爱国告诉建军,正如建军预料的一样,他再婚的消息不胫而走,早已传到了小田村。赵大壮闻讯气得一病不起,大骂江建军是喜新厌旧的负心汉,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是过河拆桥的阴谋家;兰花四个弟弟个个虎背熊腰力大如牛,也都气急了眼,拿菜刀扛铁锹操铁铲,扬言要进城找姓江的讨“说法”,眼看一场全武行就要上演,兰花却在这时赶回娘家。

她进门第一句话就把家人都说愣了,她说:“俺和建军的事,俺自个儿心里有数,不用你们瞎掺和”,又扫一眼弟弟们,说:“今天谁要是找建军的麻烦,从今往后就不要认俺这个姐,俺也不认你这个弟。”

大弟反应过来,问:“姐,你是气傻了还是气疯了?老话说真心换真心,你把一颗心都掏给他了,他又是咋对你的?到现在,你还要护着他?”

兰花斩钉截铁:“俺没傻也没疯,今天俺就把这话撂这儿了。”说完她扭头走了。兰花娘一直体弱多病,后来早早过世了,四个弟弟都是兰花一手拉扯大的,平时最听兰花的,此时不由面面相觑,大弟把手里的刀一扔,一屁股坐地上,赌气:“俺不管了!”其余三个也就此偃旗息鼓。

彼时,建军和爱国坐在一家小饭店里。窗外是暮色中车水马龙的街景,窗内是惨白的灯光照着一桌杯盘狼藉的残席。光阴改变了很多东西,曾经,两个人是势不两立的情敌(至少爱国一直认为建军横刀夺爱,抢走了他心爱的姑娘),谁料到十数年后,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坐在一起,喝个不醉不罢休,酒杯相碰的声响都是青春的梦破碎的声音。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邓丽君的歌声从路边人家的窗口飘过来,打断了建军的思绪。

建军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一下,又猛吸一口烟。是啊,她笑得真甜蜜,就在今天凌晨那短短的梦里。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今天一整天都心烦意乱,为什么刚才对梦馨和小宝大动肝火,原来,都是因为那个梦。

他轻轻闭上眼,努力回想梦境中每一个情节。在梦里,春方半,郁郁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建军远远看见伊人倩影,心头一阵欢喜,“兰花,兰花”,他飞跑着追赶她,追上了,他说:“我买了一束花,送给你,喜欢吗?”兰花分明是少女时的模样,她接过一大捧洁白的花,花面交相映,鲜花将她的面庞衬托得真像一朵开在春风里的花儿,无比娇俏。兰花不说话,只是笑,甜甜地笑,那两个对称的小酒窝像是盛满了蜜。建军说:“我买了金戒指,来,我给你戴上”,兰花把手伸给他,她的手指上立即出现一枚金灿灿的戒指,不大不小,正合适。她依然不说话,只是甜甜蜜蜜地笑。建军说:“我买了一件布拉吉,来,穿上吧”,兰花伸开双臂轻盈地旋转了一圈,她身上的碎花棉布褂子神奇地变成了一袭银光闪闪的布拉吉。兰花还是不说话,衣袂飘飘,笑靥如花。建军说:“我们去吃饭吧,今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的话音未落,两人手牵着手,已置身于一座豪华的饭店,天花板上有璀璨的水晶吊灯,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建军说:“兰花,你爱吃什么咱就点什么,你爱吃牛肉,我知道,咱就先点一盘酱牛肉。”

酱牛肉还没端上来,建军被该死的闹钟叫醒了。

这梦做的太离谱了,建军苦涩地想。兰花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年,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他哪有闲钱给兰花买什么礼物?记得有一次,他和兰花路过乡里的供销社,兰花拉着他进去逛逛,她一眼看见柜台里一个很精致的宝蓝色塑料发夹,请售货员拿出来,至今他还记得兰花爱不释手地握着那个塑料发夹,摸了又摸,脸都亮了,那时他咬咬牙说:“兰花,你这么喜欢,咱就买了吧。这发夹你戴上肯定好看。”兰花却摇摇头,把发卡还给售货员,推着他出了供销社,小声说:“那发夹太贵了,标价八毛钱呢。八毛钱够买两袋盐的,咱家没盐了,咱去买盐吧。”那时他暗自发誓,他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为自己,也为兰花,等将来自己有钱了,一定给兰花买最漂亮的发夹。谁料到他现在可谓出人头地了,也真的不必再为钱发愁,却再也没有资格给兰花买发夹了。

这一天是1985年10月12日,十四年前的这一天,他娶了兰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隔十四年,他却只能在梦中与兰花牵手,只能在回忆中体会她点点滴滴的好。

突然,建军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又抽了一下。

他的脸火辣辣地疼,心里却舒畅一些。

二00二年早春,在江怀远的婚礼上,时任市人大主任的江建军又见到赵兰花。香格里拉饭店的大厅里,来宾几乎聚齐了本市名流商贾,女士小姐们个个妆容精致,珠光宝气,暗香袭人,在这豪华热闹、杯影交错的背景下,头发已花白、身穿干净的蓝色棉布褂子的兰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建军端起一杯鸡尾酒,像是一脚跨进一个梦境,向兰花走过去,有人和他打招呼,叫“江主任”,他好像没听见,并没有停下来礼貌地寒暄几句,他好像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寒来暑往,走过了半个世纪,终于走到兰花身边。“兰花,我给你寄的钱你怎么每次都给我退回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沙的,像被风干了一样。话一出口,又发觉不妥,那种语气竟像一个丈夫轻轻责备自己的妻子。

兰花看看他,说:“俺不缺钱,你以后别再给俺寄了。石头也给俺钱,俺说用不着,现在日子好过了,不缺吃不缺穿的,俺要那么些钱有啥用?”

“你……过得好吗?”话一出口,才发觉更加不妥。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从他和她假戏真做地离异后,她没有再嫁,一直独身。头几年常有人劝她趁着还年轻,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她却听不得这些话,总是横眉冷对,不给人家好脸色,时间久了,也没人再提。

“挺好的。”她回答,语气淡淡的。二十多年了,可以想像她一个人过得多么不容易,有太多的苦难,可是她轻描淡写:“挺好”。兰花啊兰花,她还是一九五六年的兰花,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路,她每次跌倒都自己爬起来,她不让他扶,也不让他看她的伤痕,身上的心上的伤痕。

《婚礼进行曲》奏响,鞭炮声中,迎着漫天的彩带和纸屑,一对新人从用鲜花装饰得流光溢彩的婚车上下来。怀远着黑色西服,白色衬衣,红色领结,显得神采奕奕。新娘穿的象牙白的婚纱是从香港定做的,婚纱镂空的花全是玫瑰花样,戴了全套的翡翠首饰,娇艳欲滴的翠色更衬得新娘肌白胜雪,光彩照人。刚刚被评为本市“十大杰出青年”的怀远挽着美丽的新娘一个酒桌一个酒桌地敬酒。“哇!难得新郎新娘都这么养眼。”“真是一对璧人!”“看见没有?这才叫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才叫般配!”啧啧称赞声不绝于耳。怀远脸上始终保持着春风得意的笑容,只是有一个瞬间,一丝疲惫在那双活像年轻时的兰花的眼睛里不易察觉地一闪而逝。

“怀远从小就懂事,长大更是争气。以前人家说江怀远是江主任的儿子,现在倒过来,人家说我江建军是远梵集团的江总的父亲。青出于蓝胜于蓝,他的风头早已盖过我,兰花,谢谢你给我生了一个好儿子……”话说到这儿,建军第三次发觉大大地不妥。如果说她给了他一个好儿子,那么他回报她的又是什么?是欺骗?是背叛?是二十多年的孤苦?奇怪,他好像突然丧失了多年宦海沉浮中磨练出的老于世故、精于应对、滴水不漏的职业本能,不再是那个城府深深深几许的江主任,与兰花重逢的短短几分钟里,他表现得像一个情窦初开、天真鲁莽的小伙子,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兰花没接他的话茬儿。建军讪讪地举起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杯酒不是那杯酒,这高价的鸡尾酒比起当年的地瓜烧,味道实在寡淡。刹那间,地瓜烧,酱猪蹄,大红的双喜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新嫁娘红彤彤的脸颊,一九七一年那场婚礼像一部老电影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播放。

“兰花,你还恨我吗?” 借着酒劲,建军竭尽全力问出了深埋心底的那句话。是的,有些话不在有生之年说出来,也许再没机会说;有些问题现在不问,也许直到哪一天去见马克思了也不知道答案。

兰花的身子好像震了一下,轻轻说:“不管你信不信,俺从来没有恨过你。人,是俺自己选的;路,是俺自己一步一步走的。俺谁也不恨,谁也不怨。”

在鬓发已苍的建军的视线里,兰花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种安宁的神情。她就像一株生于深谷的兰——风来,雨过,它静静绽放;晴天,阴天,它暗吐幽香。

这天晚上,江建军把自己关在书房,饱蘸浓墨,挥毫写下一行字:“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廿年离索,错!错!错!”

力透纸背。

二O一三年冬天,江建军老年痴呆的病症日益恶化。早在他退休前,小儿子小宝远赴澳大利亚留学,一去不回头,反认他乡做故乡了。梦馨去探亲,没过多久便办了移民手续。按照梦馨的计划,建军退休后也办移民,他们一家三口就在那个满街跑袋鼠的发达国家实现历史性的团聚。不料建军对她的计划不屑一顾,他怒气冲冲立场坚定:“我就在中国,我哪儿都不去!”梦馨打国际长途过来软磨硬泡,可建军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梦馨气极了,骂他是“土包子”,建军倒心平气和:“得,你们做你们的洋包子,我做我的土包子,咱们也算各得其所。”

建军退休第二年患了老年痴呆,他每天都在不停地遗忘,每分每秒都会忘掉一些事。比如他会要求保姆一小时内给他几次刷牙洗脸,又或者刚刚吃过午餐,马上又要求午餐;曾多年追随他的李秘书来看他,他会疑惑地问来人是谁。有时候甚至不记得自己,好多次看到镜子都被吓一跳,想,咦,这满头白发的老头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这年头,保姆不好找,伺候老人的保姆尤其不好找,好容易找一个也极少有长干的。第九个保姆辞职以后,江怀远开始考虑送父亲进养老院。几经比较,他初定选定了一家,这家养老院以医疗条件好、生活设施完善、周边环境优美和不菲的报价著称。

赵兰花恰在这时风尘仆仆地从乡下赶来了。

“妈,这次您来就别回去了。我一直想接您到城里住,您年纪越来越大了,一个人住村里,我真是不放心。”怀远高高兴兴地把母亲从火车站接回自己家。

“妈这次来,是想照顾你爸”,顿一下,兰花又说:“他那个病,身边需要人哩。”

“他那边我早安排好了,养老院我也联系好了,服务、设施、环境都是一流的。”怀远万万没想到母亲为这件事来的,他皱了皱眉,一脸不悦地说。

“养老院再好也不是家啊,俺觉得,你爸还是想住自己家里。”

“他想,你怎么知道他想什么?他想什么跟你还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忘了,是谁毁了你一辈子?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那年他把我接回城里,在汽车站他亲口说过几天就去接你,可是他骗了我,也骗了你。你知道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真正快乐过。我也忘不了,忘不了爷爷、奶奶看你的眼神,提到你的语气,他们看不起你,因为你是农村人,因为你没文化。你知道我为什么拼命学习、拼命赚钱吗,因为我要比别人强,我要让别人四十五度角仰视我,因为我憎恶那种被人瞧不起的感觉!我憎恶!”怀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咆哮。尘封了三十年的往事,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或者说他希望自己已经淡忘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淹没他所有的思想。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走到窗前,努力平复澎湃的心湖。

他拧紧了眉毛,仰望天空,在高楼大厦间躲躲闪闪的一线天空笼罩着灰蒙蒙的雾霾。是,怀远拥有很多财富,他的父辈在多年前做梦也梦不到的财富,可是他也再不能像他的父辈在多年前那样,随时汲取甘美的山泉,每分每秒呼吸清新的空气,一推开窗户就可以拥抱灿烂的阳光、澄澈的蓝天。人哪,也许你永远也无法计算,究竟是得到的多一些,还是失去的多一些。

“石头,妈让你受委屈了。这些年,眼见你越来越出息,妈替你高兴;可是其实妈更愿意看见你活得轻松些、自在些、快乐些。三十年了,你也是当爸的人了。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别再记恨你爸了,好吗?”

又说:“你爸没有毁了俺一辈子,真的没有。这辈子妈没享什么福,可是妈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照着自己的心,一辈子没说昧心的话,没做昧心的事,妈活得挺舒心。妈只是心疼你,石头,你心里那些疙瘩也该解开了,妈不想看你难受的样子。”

那是母亲的声音,虽然她的容颜已苍老,但声音依然像怀远记忆中的一样年轻,一样清丽。“石头”,那是母亲唤他的乳名,用他久违了的乡音,用他熟悉的慈爱的口吻。那是母亲的手,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背,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层浅浅的温暖的阳光。怀远僵直紧张的身体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兰花不顾儿子的劝阻,搬到江家照顾建军。

邻居一位老大妈发现一个硬硬朗朗的乡下女人在江家出出进进,神神秘秘地招手叫她,问:“你是江主任家新来的保姆吧?”兰花不置可否地笑笑。老大妈好心眼儿地给她支招:“江主任的儿子是大老板,不差钱儿,你多跟他要点工钱,不要白不要,对不对?”“对!”兰花应。

寻常的午后,兰花搀扶建军坐到沙发上,她搬个板凳坐他身边,一边择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兰花说,今晚咱们包包子,你想吃芹菜馅儿呢还是想吃韭菜馅儿?对了,二妮你知道不?就是俺大弟的小舅子的二侄女,她叫俺婶子呢。这二妮好好一个黄花闺女,还是大学生,不知怎么和一个有老婆的男人好上了,那男人比二妮她爹还大一岁呢。俺纳闷儿,问二妮你图什么呢?你看上他什么了?二妮答得倍儿干脆:我不是看上他了,我是看上他送我那辆车了。听二妮说,那车,叫什么马,对,想起来了,叫宝马。二妮还说,宁肯坐在宝马车上哭,也绝不坐在自行车上笑。现在这小姑娘,俺真是不懂,在哪儿哭也是哭,就算在皇帝的金銮殿里哭,那也是哭,哭怎么会比笑好呢?不懂。还是说咱今晚上的包子吧,你说放点猪肉好呢还是放点羊肉好?你现在不看书也不写字了,也好,有时间了。你呀,也别等着吃白饭,来,给你根芹菜,学着俺的样儿,跟俺一起择菜吧。

江怀远买了一堆吃的用的,给父母送过来,一进门正看见这一幕:母亲絮絮叨叨和父亲唠家常,完全不介意父亲听没听明白;父亲的脸色比上次见时红润多了,像个孩子似地笨拙地摆弄着一根芹菜。就在这一刻,怀远理解了母亲,她的付出,她的宽容,她的坚守。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首诗在怀远的大脑屏幕上闪现。怀远想,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肯定不知道这传诵千古的诗句,但是她比那些倒背如流的人更能领悟这诗句的精魂。

忽然怀远嗅到一缕幽香,沁人心脾。他这才注意到客厅一角古色古香的小几上摆了一盆君子兰,他记起来这盆君子兰是父亲患病前养的,后来他病得糊里糊涂,再没精力呵护这盆花了,记得上次来,这盆花已经枯萎颓败,他还嘱咐当时那位保姆扔了算了。谁料到它现在活得那么茁壮,墨绿的叶片不枝不蔓,不偏不倚,肥厚光亮,经络清晰,叶片之间花箭从容地高高挺起,头项一簇艳丽的花蕾,落落大方,清雅高贵,暗香盈室。隆冬时节,屋外寒气逼人,而屋内,有了君子兰的俏丽点缀,显得格外温馨,仿佛已经充满了生命的旋律和春天的气息。

眼眶一阵潮湿,怀远不忍打扰他们,把东西轻轻放下,轻手轻脚出了门,关门走了。

又一天,兰花收拾屋子,突然惊呼:“老天爷,建军,你猜俺找到了什么?”过一会儿,兰花拿出找到的东西,一件一件指给建军看。

“看,你八岁时送俺的小弹弓,后来石头回城又带回来,那年,石头也是八岁。”

“看,俺给你写的信,信纸都有点发黄了,这是俺画的小猪,那是俺画的苹果树,当时你还夸俺画得好呢……”

即使她和他分开了三十多年,这些东西始终都在他的身边。

迎着冬天煦暖的阳光,兰花脸上的纹路渐渐变成一朵灿烂的花儿。

建军浑浊的眼睛慢慢泛起一丝异样的神采。

他看着她笑得烂漫无邪。

他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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