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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继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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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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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

                                          

 

夏天的晚上,空气中有淡淡的海腥味,贯穿S市的河流被华灯装点得流光溢彩,宛如一场闪光的梦境。对岸酒吧萨克斯管吹奏的乐声悠悠扬扬地随着晚风传送过来,华美而忧伤。陈峰迈着慵懒的步履,漫无目的走在紧邻河岸的商业街上,这条街区是本市最繁华的区域之一,此时不再是白天车水马龙来去匆匆的景象,漫步的行人中不乏手挽手的情侣,享受专属于彼此的私密时光。

陈峰忽然停下来,抬头看天,深蓝的天幕上悬挂一轮初升的明月,那么皎洁,那么圆满。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样美好的明月曾照过多少文人雅士,曾引起多少豪情诗兴,曾在多少不朽诗篇中成为永恒的主题。但是现在,谁还有时间有心情对着月亮凝神?也许浏览电影电视里或摄影图片中的月亮更便利些吧。自然地,以月亮为题的诗里总少不了“情”——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想到“情人”这两个字,陈峰心中一阵隐隐作痛。他实在厌烦现在的自己——他是学理科出身的,以前在他身上从未有过这类患得患失多愁善感的特质。以前,陈峰在感情上一向自信,他也确实具备自信的资本,M省理工大学工程系博士生毕业,某国际集团公司S市分公司项目部经理,有房有车,前途似锦,相貌虽算不上英俊,也完全对得起观众,是不少女孩眼中的“绩优股”。对于未来,他有清晰的规划:只待享受够了单身贵族的潇洒自在,就娶得佳人归,然后经营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然而,她出现的那一刻注定成为陈峰生命中“以前”与“现在”之间界限分明的分水岭。好也罢,坏也罢,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很多事情已经悄然改变。她,“赵嫣然”,他喃喃念出她的名字,不禁自嘲一笑,此时她自然和她幸运的另一半在一起,但是,怎么会?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赵嫣然就在街对面不远处的林荫道下,款款而行。陈峰简直怀疑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象,但的确是她,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陈峰的脑海中浮光掠影闪过许多片段影像。半年前,陈峰所在的公司举办一场压力疏导的讲座,他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态,随便找个角落坐下,听说特邀的讲师是颇有名气的心理咨询师,已出版几本畅销“心灵鸡汤”,希望不是浪费时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赵嫣然。那日嫣然穿宝蓝色的职业套装,大方干练,神采奕奕,如云的栗色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又为她知性的气质平添一份柔媚,初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有几缕乱发飘落额前,陈峰忽然有一种想轻轻撩起那发丝的冲动。她讲课生动流畅,旁征博引,有问必答,妙语连珠,一个小时的时间似乎转瞬即逝。陈峰感觉像有一只温柔的小手时缓时急敲打他的心扉,麻麻的,酥酥的,又钝钝地痛。最后她安排了三分钟的放松体验。学员们闭上眼睛,随着她平和悦耳的声音寻觅那海天一色鸟语花香微风拂面的恬静意境。陈峰忍不住偷窥,从他的角度看见她手托香腮的侧面,让他深深震撼的是她的目光:似乎洞悉了世情沧桑,冷眼旁观人间万象,眼底却有一小簇激情灵动的火光。

陈峰自己也觉得奇怪,此后数日,只要停下手头的工作,脑海中满满都是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有关她的每一个细节居然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落。他找到她的联系方式,顺便也找了那日与她同行的她的助手小高的。踌躇再三,他拨通了小高的手机,邀请她吃饭。小高颇具人脉,消息灵通,显然有意持有他这只“绩优股”,饭桌上陈峰装傻充愣,躲过不少“丘比特”牌明枪暗箭,转弯抹角打听嫣然的情况。

“要说这世上我最羡慕的幸福女人是谁,那就是嫣然。人家老公,又高又帅,还不是一般的有钱——麒麟房地产公司的CEO,最重要是多情并且专情。都结婚三年了,还时不时地秀一秀浪漫,上周末嫣然收到九十九朵‘蓝色妖姬’,猜猜是谁送的?”

“谁?”陈峰的心越来越下沉,直沉向无底的深渊,实在懒得猜。名花有主,早该料到的。

“笨啊,她老公呗。花上还挂着心形的小卡片: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年六个月零九天纪念日,你永远是我手心上的宝。”

“嫣然一定很开心吧?”

“唉,那倒没看出来。她的表情淡淡的,把花转送给我,让我分给我的小姐妹。‘蓝色妖姬’耶!不过想想也对,嫣然是美女嘛,就该有‘美女综合症’,随便哄哄就乐得屁颠屁颠的还算什么美女?”

两个多月前,晚上陈峰与客户在“金豹”酒店应酬,酒酣耳热时去了趟洗手间,回来路过大厅,无意中看见嫣然双手抱肩,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那是陈峰第二次遇见她。她随意穿了件棉质格子衬衫,面色憔悴,似有泪痕,身子单薄得好似一阵风来就能将她吹走。陈峰的酒立刻醒了,刚想上前却发现早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嫣然,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我到处找你呢。打你的手机也不接,是不是又忘带了?”那人体贴地轻轻给嫣然披上外套,柔声说。不用问,他就是嫣然的老公了。陈峰想。即便用挑剔的眼光看,眼前这位假想情敌也至少应得九十五分的印象分,他穿着考究的黑色西服,白色衬衣一层不染,寸头,眉毛很浓,脸部线条硬朗,长得酷像一位当红影视明星,浑身自觉不自觉散发出一种儒雅精明的气质,比陈峰之前想象的要年轻很多。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已经点好菜,还特意给你点了龙虾粥,快去吃吧,饿坏了我的小猪猪我要心疼的。”嫣然面无表情,依然石柱一般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而那位好脾气的丈夫脸上堆着醉人的笑容,继续低声细语地央求,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半拖半搂地把妻子带走。走了几步,嫣然猛回头瞥了一眼,又迅速转回头被动地跟着丈夫离去。陈峰觉得,那一眼似有实质,牢牢地钉在他的心上,那目光似乎倾诉了万语千言的心事,又似乎只是一片凄凉,一片绝望。

她究竟过得好不好?她的婚姻真如外界传闻的那样美满?她只是闹小脾气,见鬼的什么“美女综合症”?他刚才叫她什么,“小猪猪”,超幽默的昵称,这样瘦弱的小猪猪?即便她的婚姻有问题,我又有什么立场“该出手时就出手”?“恨不相逢未嫁时”,如果早一点认识她会怎样,她会选择谁?是我还是她现在的老公?无数的问题在陈峰的脑海中旋转,像追着自己尾巴徒劳奔跑的狗,直跑得精疲力竭。他一遍遍命令自己:忘记她,忘记这个只见过两次面、没有单独说上一句话的女人!但是做不到,他只是着了魔似地想她。

一个星期后,他又打了小高的电话,没等他问,小高在电话那头酸溜溜地说:“嫣然和她老公去普罗旺斯旅行了,想想看,万亩紫色的熏衣草花田,帅哥靓女……”小高又说了什么,好像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一番“恨嫁”心情,陈峰已如石雕木塑,听而不闻了。一向强健的陈峰突然病倒,而且一病不起,高烧不退,休了半个月病假才渐渐好转。

今天是第三次遇见她了。陈峰想。嫣然穿了一袭无领无袖缀精致黑色蕾丝的浅紫色真丝连衣裙,戴了无暇羊脂白玉的手镯,耳际别一枚小小紫水晶发夹,脸上化了恰到好处的妆。在陈峰的视线中,如水月光流泻在她自然卷曲的瀑布似的长发上、柔若无骨的腰身上、随风飘扬的裙裾上、清秀沉郁的脸颊上,她整个人散发出月的光华,宛如月亮仙子一样美丽神圣。

陈峰急忙在前边的路口拐了个弯,又以大学时代跑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一段路,然后装作偶遇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一切都很顺利,他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说听过她的讲座,想邀请她到附近一家茶舍坐坐。

答应吧,答应吧,我不能奢求更多,片刻相伴对我已经弥足珍贵。陈峰在心中大喊,却不敢吐露半个字。嫣然点点头。她居然点头了,刹那间陈峰心花怒放,此时如果配一幅漫画,必有千百个粉红色的小心心在空中飞舞。

茶舍环境清幽。嫣然品一口香茗,忽然说:“我杀了人”。

“什么?”

“我杀了人,就在昨天夜里,我杀了他——法律上我的配偶。”

随着嫣然的讲述,好似一枚硬币被翻转过来,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终于一点点浮现。她的语气极力维持着惯常的波澜不惊,像平缓流淌的溪水,只有亲自伸手进去,才能体会到那犹如来自冰山之巅的水流刺骨的冰凉。嫣然第一次被丈夫扇了一记耳光,登时口角流血,还是在新婚蜜月期。起因简直可笑,只是为一件芝麻大点小事拌了几句嘴。之后他对她大打出手、拳打脚踢的事不断发生。有一次她被打断了肋骨,还有一次被打得内脏出血。每次他都在事后痛悔不已,送鲜花,送昂贵首饰,订烛光晚餐,国内国外豪华游,出尽百宝甚至下跪,求她原谅。一年前,她有了身孕,一心希望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能给这个家庭、给她的命运带来转机,谁料在他一次暴怒后雨点般的拳头下孩子不幸流产了。她万念俱灰,坚持要离婚;他放出狠话,他不能失去她,要离婚就同归于尽,灭她全家。她太了解他的偏执、变态与疯狂,知道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怎么敢用多年守寡将她拉扯成人的年迈母亲的性命冒险?她别无选择。

昨天晚上,她去浴室放洗澡水,他温情脉脉地跟进来,要她陪他聊天,说相爱的人要时时刻刻在一起,最好分秒不离。不知她说的哪句话触怒了他,他的声调突然拔高,转瞬变为咆哮,等她反应过来时,他的情绪已然失控,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将她的脑袋往墙上撞,一下又一下,在她惊恐放大的瞳仁中,他英俊的脸扭曲变形、狰狞可怖。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这样也好,也好。她想。也许是求生的本能,她奋力一推,他竟被推得趔趄,浴室地滑,他摔倒在浴缸边,头恰巧撞在浴缸边沿上昏了过去。

她喘息叵定,看着暂时休克的他。仇恨好似长了牙齿,狠狠啃噬她的心。她想起当他温存地抱着她走进这栋奢华气派的别墅,走进这间宽敞舒适的卧室,走进专为她布置的美仑美奂的浴室;当她惊喜地看见紫色的浴缸好似披着霞衣,水面上洒满鲜艳的玫瑰花瓣,她以为自己跌进一个玫瑰色的最甜美的梦里。现实是多么嘲讽。就是这个人,他把她带进一个恶梦,一个永无休止的恶梦;就是这个人,他害死了她的孩子,让她的心永远充满对那小生命的愧疚,永远得不到救赎;就是这个人,他让她倾注全部心力、引以为傲的在心理咨询领域取得的所有成就,在真相曝光之日终将沦为一个笑话;就是这个人,他逼得她变成一个可悲的两面人:一面是伤痕累累胆战心惊与狼共舞,一面为了顾全颜面努力扮演幸福婚姻故事的女主角!那一瞬间,她不再是赵嫣然,她是复仇女神的化身。此时浴缸里的水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不知哪来的神力,把他沉重高大的躯体拖至水边,然后摁进水里……

“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   ”客厅CD机播放的缠绵哀愁的歌声嘎然而止。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瘫软地滑坐在地上。他已经一动不动,溺死在家中的浴缸,死在他“深爱”的女人身边——如果那样的爱也算是一种爱的方式。

“今天我在外面游逛了一整天,也许这是我一生中享受的最后一个自由的日子了。天气这么晴朗,风这么轻柔,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长了翅膀,就要飞起来了”。嫣然展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粲然一笑。那笑容只进行了一半,就变成一脸的惨白凄怆。

“怎么会这样?都怪我,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早该向你表白,早该让你知道我的心,早该帮助你走出困境,我……”男儿流血不流泪,陈峰一向瞧不起掉眼泪的男人,但此时眼泪就像从地底奔涌出来的泉水,胡撸一把又一把。

“谢谢你,以前都是我做垃圾桶,让别人倒心理垃圾的。今天我也做了一回VIP,换你当垃圾桶。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派出所自首了。”嫣然说完,起身要走。

陈峰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她缓缓摇头,轻轻推开他,走了。他急忙追出去,眼见嫣然踏着一地斑驳细碎的光影,像飘在水上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远。天上一抹薄云飞过来,又一抹薄云飞过来,云层渐渐变厚,渐渐遮蔽了那一轮银盘似的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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